《陶渊明传》易代悲歌


宋武帝永初元年(420年),陶渊明五十六岁。六月,刘裕代晋称帝,改元永初。晋恭帝被废为零陵王,东晋灭亡。

值此朝代更替之际,诗人心情是极为复杂的。作为曾经入仕东晋的旧吏,他有失君亡国的悲哀和屈辱,无论东晋王朝多么令他失望,他毕竟曾经是他的一员。而且,新朝还会给芸芸众生带来什么样的祸患,还会给他这么一个颇有名气的文人带来什么样的烦扰,也是难以预料的。再者,作为一个垂垂老矣的贫士,晚景凄凉,前途黯淡,行将就木,一切都成为云烟,改朝换代所触发的,更是自身一生失意、潦倒不堪的慨叹。这年所作的《咏贫士》七首、《拟古》九首等,借古言今,集中而强烈地抒发了晋宋易代后感时叹己的复杂心绪。

《咏贫土》七首整体性很强,第一首写贫士的孤高,定下组诗的主题与基调,第二首写自己,而以“何以慰吾怀,赖古多世贤”作结,借以引出下文,以下五首分咏古代有名的清贫之士,最后以“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作结。

《咏贫士》之一以“万族皆有托,孤云独无依,暖暖空中灭,何时见馀晖。”开篇,既是写贫士像孤云一样无依无靠,被人遗忘,知音难觅,也是指诗人在朝代更替后无所适从,不知往何处去。“ 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众人都趋附新朝,只有自己当初是迟迟出林,早早归来,现在更是要“量力守故辙”,不仕新朝。“ 岂不寒与饥?”诗人的选择本身就是答案。“知音苛不存,已矣何所悲!”没有人能够理解他,诗人也不求世人认同,他要去古代贫士中寻找知音。

《咏贫士》之二描写自己的处境:“凄厉岁月暮,拥褐曝前轩;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倾壶绝余粒,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残冬荒园,满目萧条,绝酒断炊,披着破衣晒太阳,连诗书都无心去读,落魄之状,不忍卒睹。诗人心中是不平的。“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言见。”自己隐居的贫困自然不能和当年孔子奔走济世而在陈绝粮相提并论,可还是有满腹牢骚。“何以慰吾怀,赖古多前贤。” 唯有古书中那许多清贫守志的先贤给诗人一丝同病相怜、同气相求的安慰。

《咏贫士》之三歌咏在《饮酒》之二诗中提到过的春秋隐士荣启期及贫士子思。“荣叟老带索, 欣然方弹琴;原生纳决履,清歌畅商音。重华去我久,贫士世相寻;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岂忘袭轻裘,苛得非所钦;赐也徒能辩,乃不见吾心。”荣启期年近九十以绳索缠身为衣,孔子去见他时,他正高兴地鼓琴而歌;孔子弟子原子思穿着裂了口的鞋,还是高唱《商颂》,不减其乐。尧舜之时已去, 世代贫士相继,自己也是一个。诗人也想乘车马衣轻裘,但不愿屈曲心志卑躬下节去求取。子贡不理解子思,谁又能理解诗人?

《咏贫士》之四咏春秋时隐士黔娄。“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守,原馈吾不酬。一旦寿命尽,弊服仍不周。”黔娄终身修身洁节,不求进于诸侯。鲁恭公闻其贤,遣使致礼,赐粟三千钟;欲以为相,黔娄坚辞不受。齐王又礼遇他,以黄金百斤聘为卿,仍不就。家里很穷,死后停尸窗口,衣服破烂不堪,身上盖着一块短被,头和脚都露在外面。诗人解释黔娄的行为意义说:“ 岂不知其极! 非道故无忧。”再次强调“君子忧道不忧贫”的信念。“ 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诗人言下之意是要做当世黔娄,“朝闻道,夕死可也”,贫穷又算什么?陶渊明力图将自己的辞官归隐上升到古代贤士的孤高气节上,以忧道不忧贫来解决忧贫而无计的尴尬处境。其实,古代隐者的辞官谢禄也有特定的心理原因和客观原因,不是气节二字可以概括,而诗人是着意拔高古代贤士的意义,从而也升华自己守贫的意义,由精神的满足而补偿物质的缺损。这能给诗人以现实痛苦中的精神支撑,比一味怨天尤人乃至为口食而不顾人格抛弃信念自然要高尚得多,所以不能说仅是一种精神胜利法。倘没有精神的自我战胜,那么为一衣一食而向他人向官府下节乞讨,纵然得以温饱,可内心的痛苦却更难以承受。诗人也就不会以其高洁心性成就千古美名,也不会由悲苦、伤感而绽开灵感之花,以心一般清雅、泪一般晶莹、血一般醇浓的诗文传世了。

《咏贫士》之五举袁安、阮公二贫士的事迹说明“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的意旨。阮公事不详,袁安系东汉人,家贫,大雪天僵卧不出,几乎冻死,人家问他为何不去求人接济,他说大雪天人家都饿,不应该去麻烦别人。诗人心中安贫与求富的两种思想经常交战,但“不宜干人”、不能违己的信念占了上风,所以坦然无忧色。

《咏贫士》之六举张仲蔚事迹说明“介焉安其业,所乐非穷通”的意旨。《庄子·让王》云:“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道亦乐,所乐非穷通也。”诗人自知拙于人事,所以愿随张仲蔚之后,孤守穷庐而自安。

如果说上述贫士是借人写己、以人慰己的话,《咏贫士》之七咏黄子廉几乎完全是在直写自己了。“昔在黄子廉,弹冠佐名州。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得。”这正是诗人的经历与现状。“年饥感仁妻,泣涕自成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诗人虽然从古代贫士的处境与姿态中得以自安自慰,但他能守穷志,却不能不愧对妻儿,为他们伤感担忧。这四句一下破坏了《咏贫士》组诗的基调,反映了诗人内心深处的酸涩,这是一种根本无从排解的酸涩,诗人愈自慰,愈无以自安,只是强为抑己而已。一个男人,一位丈夫,一位父亲,不仅不能扬名立世,光宗耀祖,反而带累妻儿跟着受饥受困,如何能忘却这一难堪现实而逃到古人的道德境界中去!诗人所列许多贫士,都是一己之身无牵无挂的。而他是欲隐不能,欲忘不能。这正是诗人的至悲之处,又正是他的至贵之处。始终不能逃脱,始终也不想逃脱,而负起对妻儿、对自己生命的责任,在艰难困苦中极力维持坚定的信念,其情可怜,其神可敬。组诗之结语及全诗之主旨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了。“ 惠孙一唔叹,腆赠竟莫酬。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惠孙不受厚赠,守穷并不困难,前贤已经做出了榜样。诗人由这些榜样身上寻找的固穷理由未必值得肯定与欣赏,甚至可说是虚幻自欺、自我安慰的,但他由此获得了生存下去的精神力量。没有被生活击倒,这本身的意义已经比任何虚幻的“道”都要可贵了。

读书的一个重要意义就是从古人、他人那里寻求共鸣和对自我的印证,诗人在读书中尤为关注那些古代贫士,他们是他的知音,是鼓励他在艰难处境中活下去的朋友。他吟咏他们,就是在这种吟咏中与他们的精神世界进一步沟通,与他们相互支撑。诗人是一只夜莺,用美丽的歌喉安慰自己。所有的贫士都是诗人自身的外化,咏贫士就是咏自身,从这种吟咏中自我认定,从而坚持走自己的路。吟诗作文的意义也即在此。它使陶渊明的内心交战外化为贫士与人生的交战,再把这种交战的结果——贫士的固穷自乐姿态纳为己有,因而获得了心灵的平静。

《拟古》九首或直写古代节义之事,或托事以立志,大都是悼国伤时之作。“拟古”即模拟古诗, 主要指《诗经》与汉乐府中那种悲离叹别的作品,实质是以婉曲的笔调讽劝那些中道改节之人,歌咏那些坚贞守节之士。第一首写道:“荣荣窗下兰, 密密堂前柳。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先醉,不在接杯酒。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抒情主人公与他的朋友情谊深厚,可没想到友人一别之后就变了心,轻率地结交了新友,忘记了旧情。诗人借抒情主人公慨叹:重视情义的人可以为知己者死,哪里会有离别背约的呢?那些变节趋附新朝的人,既然已经离去,再无情义可言,那就由他去吧。诗人的决然口吻,显示了他不仕新朝的决心。《拟古》之三以类似的手法表达同样的决心:“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从横舒。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借燕子之口表明自己的心比磐石还要坚定不可移转。“门庭日荒芜”的苍凉景致与“君情定何如”的殷切问询,流溢着眷恋伤感的情绪。这种情绪不仅是因为故国已经消逝,更是因为在新朝看不到希望。第九首进一步抒发易代之后身心无寄的怅惘:“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谁欲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晋武帝司马炎曾于直庐植桑一棵,三十余年茂盛不衰,因此晋朝人便把桑树看作晋室兴盛的象征。而桑树种在长江国,根基不稳,枝条未茂山河已改,枝叶已被摧折,根基也飘进大海。诗人以此暗喻晋室依靠刘裕,今日颠覆咎由自取。而自己对晋室一度满怀期望,如今成为亡国遗民,无所依托,悲哀之情,溢于言表。

《拟古》之二、之五、之六、之八进一步抒写诗人在易代之际对新的归宿的寻求。在第二首中他的神思飞向东汉,飞向无终县,那里有一位节义之士叫田畴。汉献帝初平元年,董卓挟献帝西迁长安,田畴受幽州牧刘虞委派去见献帝,诏拜骑都尉,田畴认为“天子方蒙尘未安,不可以荷佩荣宠”,因辞不受。后刘虞为公孙瓒所杀,田畴感刘虞知遇之恩,发誓为刘虞报仇,后率众人徐无山中。诗人是一个自尊自爱的人,他也爱家爱国,传统的忠君思想深入骨髓,无论晋朝多么失意,也不能割舍对它的旧情,不能忘怀对它所代表的国土的热爱。他感情上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新朝,何况,他在晋朝的失意,何尝不是因为刘裕这些野心家不停作乱呢? 所以他不可能接受刘裕的新朝。天子未安田畴不愿做官,晋帝被废诗人又怎能出仕?在第五首中,他的神思又“晨去越沂关”拜访那个“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无此比,常有好容颜”的东方高士,愿意留下与他同住,“ 从今至岁寒”,要让自己的节操经受严冬的考验。在第八首中,诗人的神思回到少年时代,自述“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荆轲在易水与知遇者和众友人诀别,前往刺秦王。诗人并未真正去过那些地方,只是表明自己的忠晋之心。他的神思又回来了,因为知音难觅。伯牙失琴友子期而摔琴,庄周失辩友惠施而缄口,诗人在当世不见相知人,只有坚隐不出,独自吟诗。第六首亦写诗人欲出访高士,寻觅知音而终于无望止念的心理过程,表现出诗人内心的孤独、彷徨。

拟古之四叹息慷慨悲歌之士和野心勃勃之人都已泯灭土中,感慨生前的纷争与荣耀终归是一场空。其七由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之易逝表达了同样的情绪。“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暑酣且歌。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诗人心中常有的叹老伤逝之情与此际的悼国悲亡之慨相互加强,笔调便如此的凄美,如此的哀婉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