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宗简介》 云门宗史话--第六部分

作者:冯学成

1.纲宗的修证

一个宗派的创立和延衍,除了外部因素之外,更重要的和最根本的,就是自己内在的凝聚力和对外的感染力。用佛教的话来说,一是法统的纯正,二是教法实践的得力。这两者都需要创宗立派者在理论和实践上有所突破,以建立自己独特的教授体系和方法,这在禅宗则称之为纲宗。“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是禅宗的总纲。对禅宗而言,理论的建立无需费心,它现成地继承了印度大乘佛法的根本精义,更现成地承袭了中国三论、天台、华严三宗的根本理论,天台华严的判教无疑为禅宗安排了一个极佳的理论空间,使它在“圆顿大教”上更标以“教外别传”之旨,并倾其全力,将“圆顿”之旨化为种种可供实践的方法,即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从六祖、马祖和石头以来的百余年间,不少禅师在“祖师禅”的方法上推陈出新,在思维与存在,经论与修行等复杂层面上不断摸索,使传法者和受法者之间,在语言、文字、动作、情态、生活、劳作等多方面作了全方位的推敲,而形成了机锋、棒喝、转语、圆相等种种实践方法,这些实践方法的成熟,便积淀为禅宗内的纲宗,并因禅门五宗的形成而固化为五家的纲宗。

纲宗是祖师们根据自己的修证体悟,并结合授徒实践中的成功经验加以总结而成,当然有的也是经其弟子整理总结而成。在授徒的实践中,祖师们在开示、接机、应机并引导弟子开悟的系列过程中,用生动机智、幽默含蓄的语言,甚至用推、拉、扭、打、棒、喝、行、走、语、默等丰富的行为动作贯穿其中,以期收到常规教学所难以达到的效果。在灯录中,常常可以看到“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如何是某山境”之类的问话,就是在探询师家的纲宗。禅门五宗的纲宗各有其相应的特色互不苟同,又互有承袭,故而使唐末五代的禅宗大放异彩,光照千秋,具有极大的魅力。

对五家纲宗,自南宋时起,即有晦岩智昭禅师编成《人天眼目》一书加以总结,并以历代祖师的提唱加以凸显。明末之际,更有汉月法藏、谭吉弘忍父子先后所著《五宗原》和《五宗救》刊行,并在禅宗内部引起轩然大波,争讼达百年之久,最后在清代雍正皇帝的亲自干预下方告平息,同时也致使禅林沉寂一二百年。清初,又有三山灯来禅师著《五家宗旨篡要》。对五家纲宗除《人天眼目》为收集前代评唱编成外,后三书多用一己之见加以发挥,虽有独到之处,但未必合于诸宗本意。所以,若探源于五家纲宗,必须回到纲宗建立的本原之处。

在云门大师建立宗旨之前,已有沩仰、临济和曹洞三家先行于世。沩仰宗的纲宗原不甚明确,宋代禅师在沩山、仰山、香岩三师的语录中,归纳出“三种生”、“圆相”和“三照语”。临济宗的纲宗则分外明确,这就是禅林中最为熟识的“三玄”、“三要”、“四喝”、“四料拣”、“四宾主”、“四照用”等。曹洞宗的纲宗也广为禅人所熟悉,如“正偏五位”、“君臣五位”、“功勋五位”、“三渗漏”、“三种堕”等,更有其包含了纲宗及体系的《宝镜三昧》。云门宗的纲宗,其后各宗的禅师们都曾多加抉择,如《人天眼目》所指,则有“三句”,“抽顾”,“一字关”,并把云门大师弟子巴陵颢鉴禅师的“三转语”亦作为云门纲宗列入。再如圆悟克勤禅师,除了对“云门三句”推崇备至外,还一再赞叹云门大师的“格外玄机”和“向上全提”。而佛眼清远禅师,则分外留意云门大师的“三种病,两种光”。清初三山灯来禅师在其《五家宗旨纂要》中,全为阐述一己之见地,对云门纲宗,除拈颂上面所举的数则外,还独家拈颂出“云门宗八要”,但不知其所据出于何处?

云门纲宗,最为禅人所熟悉并大加称道的第一便是“云门三句”,这就是涵盖乾坤句、截断众流句和随波逐浪句。这三句,实际上是云门大师的得力弟子德山缘密禅师对其师风格的总结。宋代临济宗著名的宗师圆悟克勤在其《碧岩录》中亦推崇说:“云门寻常一句中,须具三句,谓之函盖乾坤句,随波逐浪句,截断众流句。放去收来,自然奇特,如斩钉截铁,教人卜度不得。”也就是说,云门大师在演示禅机之时,一句平常的话中,都包含着三重功能:

一是涵盖乾坤——包括全部思想的意蕴和法界的实相。

二是截断众流——使一切思维分别、卜度拟议在此被忽然截断。

三是随波逐浪——顺着思维之路,让其自然流淌。即所谓不坏假名,而说实相。但也包含了根据学人的水平,随机引导一层意思。

这三者是一体的,因涵盖乾坤而可截断众流,因截断众流方得涵盖乾坤;因前两者而得自在,故可以随波逐浪;在随波逐浪中方显截断众流和涵盖乾坤。这与临济大师的“一句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实,有照有用”,有异曲同工之妙。由于有这三重意思,所以在云门大师的每一句禅语中,可以收,可以放,可以杀,可以活,故显得宽阔空灵,意味无穷。但又如斩钉截铁一般,使人不能用思维的方式作哲学式的把握,也不能用灵感来捕捉。

2.随波逐浪

当然,在云门大师的这三句中,还有三层意义,涵盖乾坤,显示自受用;随波逐浪,显示他受用;只有截断众流,才是接引学人的舟桥。但又应看到,有时这三句都可作为接人的舟桥,因为所谓三句,原本为一句。云门大师是怎样演示这神妙三句的呢?先看看云门大师的这一段开示:

师示众云:“函盖乾坤,目机铢两,不涉万缘,作么生承当?”众无对。师云:“一镞破三关。”

就是因为云门大师的这段法语,德山缘密禅师从中得到启示,并体悟到其中的三句妙义。铢是古代中国最小的重量单位,仅为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目机铢两是明察秋毫的另一种表述方式。云门大师这里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心,既涵盖乾坤,又能明察秋毫,又不涉于万缘。用经教的话说,就是一切智和一切智智的体用不二。但僧众们都不明白其中之义,云门大师只好代他们回答:“一镞破三关。”这原是见道之人对体相用三即一,一即三的体悟,也是云门大师对前面问话的概括。后代禅师把它引申为“破初参,透重关,砸牢关”也是恰如其分。因为真正的彻悟,是没有三关的;虽没有三关,却又三关历然。在这里,涵盖乾坤自不用说;目机铢两就是随波逐浪,风光分明;不涉万缘自然是截断众流的境界;而一镞破三关,则更是点明了一句中具三句的秘奥。下面试举几例:

僧问:“不起一念,有过无过?”师云:“须弥山。”

问:“如何是尘尘三昧?”师云:“钵里饭,桶里水。”

问:“一言道尽时如何?”师云:“裂破。”

问:“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师云:“胡饼。”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云:“面南看北斗。”

问:“如何是佛?”师云:“干屎橛。”

云门大师这样的应对机语,能表现出涵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这三层玄妙的境界和功用吗?当然能,不过需要说明的是,云门大师面对的是那些苦参苦修的禅僧,这在他们各个所提的问题中,就可以看到其中的火候。云门大师因病施药,这“一句中具三句”的功用就显露无遗了。如“不起一念,有过无过”,这是修定禅师的疑问,他修定有得,故能不起一念,但心里又不踏实,大概还未做到“定慧等持”吧,也可能想到六祖大师批评卧轮禅师“能断百思想”的那首偈子吧。针对他的提问,云门大师只回答了三个字“须弥山”。须弥山是娑婆世界中最高大的山,云门大师这样回答,当作何领会?那僧怀着有过无过的疑团来,还能自称“不起一念”吗?其过可以说大如须弥山。但须弥山这三字并不等于批评,其中有杀有活,有纵有夺,就得看那僧自己当下的感受了。须弥山可以说是涵盖乾坤般的巨大,也可以在当下截断那僧意识之流,也可因之而随波逐浪,这里旁人的任何诠解都是错误的,只有当事人心里才明白。

“如何是佛法大意?”仍然是禅僧(而非义学僧)对禅法的请益。而“面南看北斗”看似答非所问,但却答在问处。释迦佛说过:“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成法。”这对修行多年的僧人应是坚定不移的理念,并在修行中加以确立。北斗应向北看,看到的是有相。而面南去看,看到的是无相。许多学佛的人都是在有相和著相中修行,参禅的也多著相而参,不知道离心意识去参。“面南看北斗”可以说是极好的讽喻。当事者自会感受到截断众流的力量,回过头来,又会品味到涵盖乾坤和随波逐浪的滋味。

3.任是张良多智巧,到头于此也难施

“干屎橛”是云门大师代表性的答话,更能显示出截断众流的力量。学人抱着一肚皮的疑问来请益“如何是佛”,这铜墙铁壁般的答话真使人的思维寸步难行。可是就在思维寸步难行的窘态中,却可以使当事人收到“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感受,并在这里领悟到涵盖乾坤的“这个”。

再看云门纲宗中的“抽顾”。《人天眼目》记载说:

师(云门)每见僧,以目顾之,或曰“鉴”或曰“咦”。后来德山圆明密禅师,删去顾字,但曰鉴咦,故丛林目之曰抽顾。

这段记载,虽不见于《云门广录》和《缘密传》,但北宋初年云门第三代传人智门光祚禅师对此已有偈颂云:

云门顾鉴笑嘻嘻,拟议遭他顾鉴咦。

任是张良多智巧,到头于此也难施。

顾鉴咦实际是云门大师“一字禅”或“一字关”的精要。可以设想,当一些新到云门参学的僧人,刚礼拜云门大师之时,云门大师先久久地看他一眼,这就是“顾”。在这一言不发的眼光之中,参学者能有所悟入吗?在这一“顾”之后,云门大师方才略开金口,但仅说了一个“鉴”字。“鉴”是镜子?是观照?是审察?是警戒?是训斥?里面的意蕴无穷。但其中最关键的,还是叫学人自我观照,审鉴。参禅者能从这里进入吗?再后,云门大师又再说了一个“咦”。这似乎是一声轻微的惊叹,这个现成明白的事,你们为什么还见不到呢?智门光祚禅师所作的偈颂别有一番韵味,不过突出了“截断众流”的效果,所以哪怕是智如张良,面对云门大师的顾鉴咦,其智巧也是无法施为的。

其实,在《云门广录》中,是有“顾鉴咦”记载的,大概因刻版时略加疏忽而未为人们留意。在《云门广录》卷上的偈颂末尾处有三首三字短偈,在短偈后有“抽顾颂鉴咦”五字,那三首短偈就是“抽顾颂”,只不过“抽顾颂”的小题目是后人编书之时附加的,而非云门大师本人的,况且,在这三首短偈中并未“抽顾”:

丧时光,藤林荒。图人意,滞机尪。

举不顾,即差互。拟思量,何劫悟。

咄咄咄,力韦希。禅子讶,中眉垂。

这三首小偈,分别是顾鉴咦而合为一体。在云门大师一顾的眼光中,众生们不是“丧时光,藤林荒”么,那些依经解义,数他人珍宝的不是“图人意”以至于“滞机尪”么?尪为当今的小儿麻痹症,泛指畸形人,或瘦弱不堪之人。这样的人,能在云门大师的一“顾”中回头么?

在云门大师的“鉴”中,云门大师感叹学人对他那一“顾”视而不见,“举不顾”嘛。既视而不见,当然就“即差互”了。哪怕他学维摩大士之默而不顾,仍然“差互”。互者“回互”,石头大师在《参同契》中即有“回互不回互”的示机,后被曹洞用作自己的纲宗之一。云门大师接雪峰禅师的法,也是石头大师法脉,所以用“差互”来提醒那些独往独来之人。但是若欲在其中“思量”,那也错了,不知“回互”是错,不知“不回互”也错。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这无门无径之法,的确使人难入。但是既然无门无径,则“人人都在里许”,为什么又不知呢?下面第三偈,当然就是“咦”了。

“咄咄咄”,“咦”的惊叹,在这里强化为呵斥“力韦希”。“韦”者违也,老子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人们善于正面看问题,善于反面看问题的人的确稀少,参禅也是这样,正面参不行,回头即是,可是知道回头的人有多少呢?面对这个现实,当然是“禅子讶”,而且“中眉垂”了。这真是对“咦”的生动写照。

4.“一字禅”和“一字关”

再看云门纲宗中的“一字禅”或“一字关”。

僧问:“如何是云门剑?”师云:“祖。”

问:“如何是玄中的?”师云:“。”

问:“如何是吹毛剑?”师云“骼。”又云:“胔。”

问:“如何是正法眼?”师云:“普。”

问:“三身中哪身说法?”师云:“要。”

问:“如何是啐喙之机?”师云:“响。”

问:“杀父杀母,佛前忏悔,杀佛杀祖,什么处忏悔?”师云:“露。”

问:“久晴不雨时如何?”师云:“劄。”

问:“凿壁偷光时如何?”师云:“恰。”

问:“承古有言,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应须偿宿债。未审二祖是了是未了?”师云:“确。”

问:“密室玄宫时如何?”师云:“倒。”进云:“宫中事作么生?”师云:“重。”

在《云门广录》里,这类“一字禅”的答语还可选出不少,仅从这里就可以看到,云门大师对各种各样禅机的路数十分熟悉,加之对中国的语言文字的把握又极其高明老到,故应酬时不禁令人拍案叫绝。云门大师这“一字禅”或“一字关”,完全具有涵盖乾坤、截断众流和随波逐浪的内涵和力量。当然,这是在面对参禅的学人,其中甚至不乏过来之人,所以云门大量用的这一字类的答话,分量是极重的。如回答“吹毛剑”之问,云门大师回答曰“骼”,又曰“胔”。如果遇到吹毛剑,那么这个人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但是,如果面对一副骨架,吹毛剑就失去了“吹毛”的作用。临济大师曾有“吹毛用了急须磨”的偈颂,以喻师家的正法眼。胔指一堆烂肉,在吹毛剑之下,什么都会变成一堆烂肉;同样,面对一堆烂肉,吹毛剑又奈其何呢?云门大师的答话,实际上在提持问话之僧更上层楼。

再如云门大师以“普”来回答“正法眼”之问。既是“正法眼”,自然“普”照一切。既能照问处,又能照答处。问话之僧在问“正法眼”之时,知道“正法眼”的落处吗?在问处吗?在答处吗?所以云门大师的答语,既可截断众流,又可使人反省。

再如云门大师以“确”来回答“二祖是了是未了”之问。这是佛门中被普遍关注的问题,因为这关系着实修实证和生死解脱。“百丈野狐禅”公案实际也面对这样的问题,即:“大修行的人还落因果也未?”二祖的那首著名的偈子,“了却业障本来空,未了还须偿宿债”,和百丈大师的“不昧因果”,其实早已说明了这一问题,但对偷心未死的人来说,心里总是不甘。修行到成佛作祖的份儿上了,为什么还不能超越因果,还须去“偿宿债”呢?云门大师斩钉截铁的一个“确”字,便了断此事,使你卜度不得。说二祖“了”是“确”,未了怎么会是二祖呢?说二祖“未了”亦是“确”,正是因为“未了”,二祖才因受诬陷而罹难。但这两端却使人来回奔忙,不知适从,这也是“确”。在这一个“确”字中,云门大师把“涵盖乾坤”、“截断众流”和“随波逐浪”三句运用得妙不可言。

5.格外玄机

什么是云门大师的“格外玄机”呢?云门大师的禅风,在当时的禅林里的确使人耳目一新。如赵州那个著名的“庭前柏树子”、“吃茶去”等话头,在云门大师那里变得更为孤绝硬朗,还具有棒喝一样的力量。你看有僧问他:“如何是佛?”云门回答说:“干屎橛。”在这里使学人没有半点可以“拟议商量”的余地。因为在逻辑中,甚至在非逻辑中,“干屎橛”都与佛挂不上号,何况更有对佛极不恭敬的情调在其中,对那些满腔热情,装着一肚皮理论的人来说,无疑是比挨棒子还要头痛,此时头脑中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能让人开悟吗?这只有当事人才说得清楚了。不过后来许多禅宗大师则对云门“干屎橛”这样的答话极为推崇,认为这是可以使学人“言语道断”的“格外玄机”,下面看一则著名公案:

举:世尊初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师(云门)云:“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贵图天下太平。”

云门大师的这一句对佛大不敬之语,后来不少禅师加以引用和赞叹,为什么呢!因为这就是“格外玄机”,在禅宗的“杀活纵夺”中属于杀和夺的手法,那些对佛的无上智慧和人格不去学习,对禅宗无上心法不去体会,反而天天去谈神说异,追求神通,或者只知有佛,不知有己的人来说,云门大师的这种作为,不是极其伟大么!许多祖师说:“老僧不惜性命,也要点明这一著子。”所指与云门大师相同。对这一公案,有不少禅师加以赞颂,在《颂古联珠通集》中就有三十三首之多。

先看大慧宗杲禅师所颂:

老汉才生便著忙,周行七步似颠狂。

赚他无限痴男女,开眼堂堂入镬汤。

再看长灵守卓禅师所颂:

周行七步便称尊,家丑哪堪放出门。

只向母胎度人毕,也须一棒一条痕。

再看疏山本如禅师所颂:

才出胞胎便逸群,周行七步独称尊。

当时若见云门老,不到如今累子孙。

再看或庵师体禅师所颂:

出走门风相副称,东西南北更无人。

看来不得韶阳老,未免儿孙惹客尘。

云门大师的“格外玄机”,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却又稳稳坐在情理之中,闻之者先不知所措,回过头来,却是满心的欢喜。再如有人问云门大师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时,云门大师回答云:“胡饼。”这的确有“超佛越祖”的效应,但那人不服气说:“这是答非所问嘛。”云门大师说:“这的确与所问没有关系。”云门大师以下说得极妙:

汝等诸人,勿可作了,见人道着祖意,便问超佛越祖之谈。你且唤什么作佛?唤什么作祖?即说超佛越祖之谈,便问个出三界。尔把将三界来看,有什么见闻觉知隔碍着尔?有什么声色法与汝可了?了个什么碗!以那个为差殊之见?他古圣不奈尔何,横身为物,道个举体全真,物物觌体不可得。我向汝道,直下无事,早是相埋没了也。汝若实未得个入头处,且中独自参详,除却著衣吃饭,屙屎送尿,更有什么事?无端起得如许多般妄想作什么?更有一般的,如等闲相似聚头,举得个古人话,识性记持,妄想卜度,道我会佛法了也。只管说葛藤,取性过日。更嫌不称意,千乡万里抛却父母师长,作这去就。这个打野榸汉,有什么死急,行脚去!

6.好事不如无

云门大师的这一席话,势如钟鼎,对那些狂禅、文字禅、八股禅无疑是当头棒喝,慈悲之极了。禅宗的兴起,原是以全部佛教的根本教法为基础,若没有隋唐时鼎盛的佛教作为基础,也不可能产生中国的禅宗。那些连佛教基本常识都不具备,连起码的戒定慧素养都没有的人,哪有资格来说禅呢?所以云门大师的这一席话,无疑是救弊之语。但在其中,又给人们透露出了“超佛越祖”的“格外玄机”。云门大师还有一些重要的法语,亦为禅家所重,如:

示众云:“十五日已前不问汝,十五日已后道将一句来。”众无对,自代云:“日日是好日。”

示众云:“人人自有光明在,看时不见暗昏昏,作么生是自己光明?”自代云:“厨库三门。”又云:“好事不如无。”

僧问:“如何是一代时教?”师云:“对一说。”

僧问:“不是目前机,亦非目前事时如何?”师云:“倒一说。”

僧问:“树凋叶落时如何?”师云:“体露金风。”

僧问:“生死到来,如何排遣?”师展手曰:“还我生死来!”

示众云:“拄杖子化为龙,吞却乾坤了也,山河大地甚处得来?”

僧问:“如何是沙门行?”师云:“会不得。”云:“为什么会不得?”师云:“只守会不得的。”

云门大师的这一类机语,在《云门广录》中记载甚多,这里就不烦再举。其于“向上全提”,亦为明眼禅师所留意,在《五灯会元》中,曾记载了这么一则故事广为丛林传诵。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临济宗著名禅师圆悟克勤第二次离开四川,出三峡南游,与宰相张无尽(商英)的一席对话:

时张无尽寓荆南(宋荆湖南路的简称,治在今长沙),以道学自居,少见推许。师(克勤)舣舟谒之,剧谈华严旨要,曰:“华严现量境界,理事全具,初无假法。所以即一而万,了万为一;一复一,万复万,浩然莫穷。心佛众生,一二无差别,卷舒自在,无碍圆融。此虽极则,终是无风匝匝之波。”公(无尽)不觉促榻。师遂问曰:“到此与祖师西来意,为同为别?”公曰:“同矣。”师曰:“且得没交涉。”公为之色愠。师曰:“不见云门道:山河大地无纤毫过患,犹是转句;直得不见一色,始是半提,须知更有向上全提时节。彼德山、临济,岂非全提乎?”公乃首肯。

这则故事场面宏大,两位都是在当时极有影响的人物,所谈所论的是禅与华严教观的关系,故对学禅之人有极大的感染力。在这里,圆悟克勤禅师以他独到的慧眼,揭示出云门大师“向上全提”的禅风和作略。从此以后,“向上全提”、“向上一著”就成了禅门师家提持的重要内容,也成了顿悟、彻悟的代名词。

云门大师的“向上全提”,克勤禅师所引的只是云门大师说破了的话,其实在云门大师的机语中,无处不是“向上全提”,如《联灯会要》中所摘引的:

师云:“有三种人,一人因说得悟,一人因唤得悟,一人闻举便回去,意作么生?”复云:“也好与三十棒。”

7.云门大师的棒子

在当时的丛林里,百十号师僧里自然会有一个半个参禅有悟,其开悟的因缘各别。但对这些开悟的人,云门大师统统“好与三十棒”,其中有何玄旨?当然有,许多悟的人,只是会“转句”或“半提”,云门大师的棒子,是为人指示“向上全提”之路。再如:

师有时云:“大用现前,不存轨则。”时有僧便问:“如何是大用现前?”师拈出拄杖,高声云:“释迦老子来也。”

“大用现前,不存轨则”,原是云门大师交底的话,但若非其亲炙弟子,自难窥其堂奥。

那僧果然不明,上前请益。云门大师现场演示,不知那僧会也无?再如:

师有时云:“要识祖师么?”以拄杖指云:“祖师在你头上跛跳;要识祖师眼睛么?在你脚跟下。”又云:“这个是祭鬼神茶饭,虽然如此,鬼神也无厌足。”

这也是一番绝妙的表述,临济大师常以“无位真人”示人,云门大师这里确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明眼人,当下就能领会。这里没有玄言妙语,全是现量境界的流出。云门大师还怕留痕迹误人,旋说旋扫,真是干净彻底。再如:

示众云:“你若不相当,且觅个入头处,微尘诸佛,在你舌头上。三藏圣教,在你脚跟下,不如无事去好。还有人悟得么?出来对众道看!”

还有许多,恕不一一例举了。在云门纲宗里,还有前面章节中所提到的“光不透脱,有两般病”,“法身亦有两种病”,与“向上全提”一样,成了后世师家提持和勘验学人的重要准则。这里不妨再次领略一番:

师有时云:“光不透脱,有两般病,一切处不明,面前有物是一。又透得一切法空,隐隐地似有个物相似,亦是光不透脱。又法身亦有两种病,得到法身,为法执不忘,己见犹存,坐在法身边是一。一直饶透得法身去,放过即不可,子细点检来,有甚气息,亦是病。”

这是云门大师针对那些实修实参的学人所作的重要开示,这段开示,对那些只在文句上玩功夫的人来说,真是不知所云,因为他们缺乏这种禅修的实践,没有这方面的深切体会,自然不会明白云门大师所指。佛法的信、解、行、证是一体的,仅有信解而无行证,哪里谈得上转识成智,现证法身呢?若无信解而只趋行证,则盲人瞎马,祸害更大。所以,那些在丛林中清修三二十年的禅僧,见到云门大师这样透顶透底的开示,自然会欢欢喜喜地信受奉持了。

早在隋唐之际,三论宗的著名大师吉藏菩萨,在其重要著作《大乘玄论》中就“正邪”二法反复辩难,并破邪显正。三论宗的破邪显正与平常的破邪显正不同,而有独家的赋意,即“有所得为邪”,“无所得为正”。如《大乘玄论》所云:

邪既无量,正亦多途,大略为言,不出二种,谓有得与无得。有得是邪,须破;无得是正,须申。他论有破有立,则有破别有所申。今论唯破不立,则唯破不申。所以然者,若经若论,唯破颠倒虚妄,更无所申。本由病,故有教。在病既除,教药亦尽……他论有破有立,此乃是增有所得,非唯不能申,亦不能破,自是有得,何能破他。

吉藏菩萨之论,在教中称为“了义”,禅宗之所以在理论上不花气力去别加建立,就是因为有了大乘空宗的了义,又何须在理论上自立门户,这也是禅宗“一切现成”的另一种注脚。禅宗的着力之处,就在于把大乘空宗乃至圆顿教法,从理论转化为实践,并在方法上加以确立。两相互会,就相得益彰。结合吉藏菩萨所言,再看云门大师所云,自是感受不同。

8.为无碍净光

破参的人又称见了“常光”(常寂光)——临济大师说为无碍净光,这是可喜可贺之事,但若执著为“有所得”,就是“光不透脱”。轻的病症为“一切处不明”,知出世法而不知世间法,但不知世间法,所知的出世间法必然是不圆满。“面前有个物”,见“常光”的人总是把这“常光”执著为“有”,当然是病。其二,“透得一切法空,隐隐地似有个物相似”,透得一切法空,证了空性,但却执著于这个空性,以为实有一个空性,这就没有达到“空空”的境界,当然是病。

法身是空性的另一种表述方式,但不少人都把法身看得过于神秘。“得到法身”,也就是现证空性,成就当然比“光不透脱”又高了一层,但“为法执不忘,己见犹存”。大乘佛法的基础就是“我法二空”,在实际修证中,似乎达到了这一境界,但又执著于这一境界放不下,故为“坐在法身边”,这当然是病。哪怕你“透得法身去”,如果还有一丝一毫的凡圣情见未尽,如德山禅师所说的“毫厘系念”、“瞥尔情生”的话,那就会堕入“三涂业因”和“万劫羁锁”之中,所以云门大师说,对这极微极细之处,“放过即不可”,也是病。这可是要断人命根的事,若放不下,多年修行的辛苦全都白费了。这里是大丈夫的行径,没有冲决罗网、悬崖撒手、置之死地的精神,是难以取得这一成绩的。基于此,云门大师才提出“法身向上事”这一目标,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向上全提”。当然,“法身向上事”,与“向上全提”一经提出,对相当多的修行者来说,仍会因执著而成为自己的“理障”或“所知障”,如:

僧问:“如何是法身向上事?”师云:“向上,与你道即不难。作么生是法身?”云:“请和尚鉴。”师曰:“鉴即且置,作么生是法身?”云:“与么,与么。”师云:“这个是长连床上学得的,我且问你,法身还吃饭么?”僧无对。

这位前来请益的僧人确非乏乏,真有一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气概,直问“法身向上事”。云门大师却反话相勘,暗中提持。那僧的“请和尚鉴”,“与么,与么”的答话,表明自己对禅已有相当的火候,若非云门大师,或许已被印可。但云门大师一眼觑破他是“长连床上学得的”,知他对法身尚不明白,又哪有资格谈“法身向上事”呢?“法身还吃饭么?”在这面宝镜的鉴照之下,真是“瞒他一点不得”(南岳怀让大师语)。在《人天眼目》中,有关云门纲宗的几则总颂很有意味,且多用云门大师机语裁剪而成,在下面全部录出,以供参考。

9.古德纲宗颂

云门门庭

云门宗旨,绝断众流,不容拟议。凡圣无路,情解不通。僧问:“如何是雪岭泥牛吼?”师云:“天地黑。”“如何是云门木马嘶?”云:“山河走。”“如何是学人自己?”云:“游山玩水。”

问:“机缘尽时如何?”云:“与我拈却佛殿来,与汝商量。”“如何是透法身句?”云:“北斗里藏身。”“如何是教外别传?”云:“对众问将来。”

大约云门宗风,孤危耸峻,人难凑泊。非上上根,孰能窥其仿佛哉!详云门语句,虽有截流之机,且无随波之意。法门虽殊,理归一致。要见云门么?拄杖子跛跳上天,盏子里诸佛说法。

要诀

韶阳一派,出自德峤(山)之源。初见睦州,推出秦时之钻;寄声象骨,脱却项上之枷。使南鳖鼻撺向面前,打东鲤鱼,雨倾盆下。称提三句关键,拈掇一字机锋。藏身北斗星中,独步东山水上。端明顾鉴,不犯毫芒;格外纵擒,言前定夺。直是剑锋有路,铁壁无门。打翻露布葛藤,剪却常情见解。烈焰宁容凑泊,迅雷不及思量。盖其见谛宽通,自然受用广大。花开灵树,子结香林。振佛祖权衡,开人天眼目。夫何源清流浊,根茂枝枯?妄立道眼因缘,谬为声色差别。互相穿凿,滞著语言,取辱先宗,过在后学。此云门宗风也。

古德纲宗颂

楖栗横担宇宙宽,得盘桓处且盘桓。

水流东涧朝西涧,云起南峦下北峦。

生铁郓针挑蜀锦,古松琼叶落珠盘。

折旋未拟经残雨,没足泥途过郁单。

在“要诀”一节后,附有对云门宗后学“妄立道眼因缘,谬为声色差别”的批评:

师逢僧必特顾之,曰:“鉴。”僧拟议,则曰:“咦!”门人录为“顾鉴咦”。后圆明(缘)密删去“顾”字,为之“抽顾”。儿孙失其旨,当接人之际,以怒目名为提撕,名为不认声色,名为举处便荐,相传以为道眼。北塔(光)祚尝笑之,故作偈,有“任是张良多智巧,到头于此也难施”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