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经注》前言


《水经注》是南北朝时期北魏郦道元的著作。从书名来看,此书是为另一种称为《水经》的书作《注》。事情确实如此,三国时期的一位已经不知姓名的作者写了一本名叫《水经》的书,内容非常简略,全书只有八千二百多字,每一条写上此书的河流,都是公式化的:发源、简单的流程、入海,或在何处汇入另一条大河。举条大河的例子,就说中国历史上四大河流之一的淮河吧,从发源、流程到结束,《水经》只写了一百九十多个字。再举条小河的例子,黄河中游古代有一条叫清水的小支流,对于此河的发源,《水经》只说:“清水出河内修武县之北黑山。”但郦道元为这十二个字写了约一千八百字的《注》文。全书《注》文超过《经》文二十多倍。《水经注》是一部三十多万字的巨构,是一部独立的古典名著。

《水经注》的作者郦道元(?—527),在北魏服官多年。当时中国南北分裂,南方是宋、齐、梁、陈四朝相继;北方经过一场混战,最后由鲜卑族的一支称为拓跋的定局,建立一个王朝,史称北魏。但时局也并不太平,郦道元奔走四方,官事匆忙,却能写出这样一部大书,确实使人称奇。据专家们研究,他写成此书时当在公元六世纪初期。但他本人在北魏孝昌三年(527)被叛将萧宝夤杀害于阴盘驿(今陕西临潼附近),此书稿本他必不随身携带而是留在首都洛阳,但洛阳后来在北魏的灭亡中全城焚毁。洛阳在当时是北朝最大的城市,仅寺院建筑全城就有一千三百多座,都被烧得荡然无存。北魏朝廷当然有书库,收藏朝廷的档案文卷和文献,包括《水经注》在内,无疑也都化为灰烬。郦道元写作《水经注》在当时是人们都知道的,按《魏书》和《北史》中的《郦道元传》,说他的著作除了《水经注》四十卷外,还有《本志》十三篇和《七聘》等,而且是“皆行于世”。“皆行于世”,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都已公开出版”。不过当时尚无雕版印刷,只靠传抄流传。像他这样品位的官员,有资格传抄的,除了朝廷以外,也只有少数亲朋好友,所以为数必然极少。《水经注》即使有几部传抄本子,但在洛阳焚毁时,必然与都城同归于尽,如同他的其他著作《本志》、《七聘》等一样。

但奇迹却发生了,在郦道元的几种著作中,唯独《水经注》四十卷,竟完整地收藏在隋朝的皇家书库里,这是人们后来从皇家的藏书目录《隋书·经籍志》中得知的。皇家藏书,当然只能在皇家书库中束之高阁,人们无缘阅读,不知道郦道元是怎样说“水”的。但以四十卷之数忖度,则其书必然是部大书。隋朝藏书当然由下一个王朝接收,所以唐朝的皇家藏书目录《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也都照录不误。而且与短促的隋朝不同,唐朝重视文化,《水经注》一书得以在某种机遇中受到重视。以唐玄宗署名修撰的官书《唐六典》中,记及了《水经》和《水经注》,说桑钦撰写的《水经》(这是误会,桑钦确写过《水经》,但已经亡佚),记载了全国河流一百三十七条,其中包括长江与黄河。郦善长(郦道元字善长)为《水经》作《注》,引及了支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条。《唐六典》所记载的《水经》和《水经注》,都是完整的足本,但从河流的数量来说,《水经注》比《水经》就几乎多了十倍。可惜当时的朝廷书库不是公共图书馆,除非朝廷自己修书,外间人是无缘窥及的。唐朝官修的如《初学记》和《元和郡县图志》等之中,才让人们看到了若干《水经注》引用的词句。

有人认为此书在唐末已流入民间,理由是当时诗人陆龟蒙在他的《和袭美寄怀南阳润卿》诗中有一句“山经水疏不离身”的话。但这个理由并不充分。第一,“山经”当然是《山海经》,但“水疏”并不一定是《水经注》。第二,陆龟蒙在当时是上层文化人,他假使通过什么关系从朝廷书库中录出一本,他也只能是“不离身”,无权让他人传抄。所以此书在唐朝末期已传入民间的话并不足信。

北宋初期,宋太宗赵光义很想发展文化事业,要朝中的文人学士用他的年号编纂了几部大书如《太平御览》、《太平寰宇记》、《太平广记》。在这几部近百卷或上百卷的大书中,引及了不少《水经注》的文字。特别是《太平寰宇记》,这是一部全国性的地理书,全国境域都写到了,而几乎各地都引用了《水经注》的文句,而且引用的文句中有泾水、(北)洛水、滹沱水等现在的本子上所不见的河流,说明当时朝廷收藏的是从隋唐流传下来的四十卷足本。但是到了宋仁宗景祐年间,朝廷整理藏书,编制《崇文总目》,发现《水经注》已经缺佚了五卷,只剩了三十五卷。现存的此书四十卷,显然是后来的学者在三十五卷中分析出五卷凑数的。所以在宋初编纂的几部大书中所引的不少大河和许多小河,现在的本子中都看不到了。人们有这样的猜测:宋初编纂几部大书,引用《水经注》很多,此书从朝廷书库里取出来,几种大书的编纂人员都要披阅引用,人多手杂,这五卷可能就是在那时遗失的。几部大书编成以后,参引书籍就收回书库,当时未曾清点,直到编制《崇文总目》时才发现缺佚之事,到此时已经无法弥补了。清代有些研究《水经注》的学者,就以宋初的这几部大书为主,再加上唐朝和以后元明各代引及有关今本不见的文句,补出《泾水》、《(北)洛水》、《滹沱水》等多篇在景祐缺佚以前的文字。这当然是件好事,但所辑的无非是几条字句,写不出郦道元的文采,不免枯燥乏味,令人遗憾。

朝廷藏书的《水经注》流入民间的较为可靠的时代是北宋。当然,初期获得传抄本的仍然是少数上层文化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轼(东坡)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寄周安孺茶诗》中说:“嗟我乐何深,《水经》亦屡读。”把诵读此书作为他的一种享受。而在他写作的文章如《石钟山记》中,也引用了《水经注》的文句。苏东坡出生于景祐四年(1037),当时,朝廷收藏的《水经注》也已经只存三十五卷。而他出生后不久,《水经注》的第一种刊本“成都府学宫刊本”随即问世。这个刊本究竟刊于何年,因为本子早已亡佚,所以无法论定,但全书只有三十卷,无疑是个劣本,苏东坡当然不会用这样的本子吟诵取乐。在苏东坡五十岁那年(元祐二年,1087),一种到明代尚有流传的刊本即所谓“元祐刊本”刊成付印。这种刊本虽然以后也告亡佚,但明代学者有用此本作底从事校勘的,其中如吴琯刊本至今尚存,我们借此可见,“元祐刊本”已作四十卷,说明元祐年代的这位学者,已把三十五卷分析为四十卷。但苏东坡在《石钟山记》中引用的文句,是在《江水》(即长江)篇中的,并不在宋初缺佚的五卷之内,而这段三十多字的文句,从“元祐刊本”到现在流行的各种版本,都未曾收入。说明苏东坡当年所得的抄本,虽然也是景祐缺佚以后的本子,但比以后的本子更为完整。

从今天来说,《水经注》因为它的内容丰富,已经近乎一种百科全书,对许多行业的学者,如历史、地理、河川、水利,甚至动植物、矿物等方面,都有参考价值。但苏东坡不是一位河川水利学者,是个文学家,他之所以说出“乐何深”的话,显是欣赏此书的生动文字。例如在《石钟山记》中所引而为现在所失的一段:“石钟山西枕彭蠡,连峰迭嶂,壁立峭削,而西、南、北皆水,四时如一,白波撼山,响如洪钟,因名。”(《太平寰宇记》、《舆地名胜志》等都引此一段,但以苏引最为完整)就是对此处山水的生动描写。因此说此书现在对学术界的许多行业都有价值,但此书的声名,开始无疑是从它的绝妙文章传播开来的。明末一位史学家张岱曾经说:“古人记山水,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柳子厚即柳宗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他所写的游记文章《永州八记》擅名古今。袁中郎即明著名文学家袁宏道,也以写游记出名,有《袁中郎游记》流传,脍炙人口。但他们都在郦道元之下。著名如柳宗元,为什么在描写风景的功夫上不及郦道元,我在本书中已经举例说明。

自从明朝开始,《水经注》的本子,包括刊本和抄本纷纷问世,研究此书的学者也先后相继,从各个方面从事钻研,形成一门专门的学问——郦学,而且由于研究的内容和目的不同而出现了三个学派。第一个是考据学派。因为此书从南宋以来,经过多次雕版和辗转传抄,到了明代,许多流行的本子,已经到了错误百出、不堪卒读的地步。所以有许多郦学家都在考证校勘上下工夫,最后获得了万历四十三年(1615)以朱谋㙔为首校成的《水经注笺》,被清初学者称赞为“三百年来一部书”,也就是说在明朝一朝中一切著述中的唯一一部好书。但其实此书仍然存在许多缺陷。清朝初年,郦学家一时涌现,大家各找不同版本,各自深校细勘,特别是乾隆年间出现的郦学三大家:全祖望、赵一清、戴震。三人中以戴年龄最幼,得以因缘进入四库馆参与《四库全书》编修,从事《水经注》的考证校勘。他以全、赵成果为主要基础,参以其他各本,特别是当时只能在四库馆内见到的《永乐大典》本,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校定了一种受到爱好山水地理的乾隆称赞的版本,随即在皇家出版机构武英殿以活字排印出版,称为“武英殿聚珍本”(简称“殿本”)。此本除了宋初缺佚的五卷无法弥补外,显然是许多版本中首屈一指之本,以后各省纷纷翻刻重版。民国以后,各大书局又铅排出版,成为此书流行最广、印数最多的版本。虽然此本还存在若干可以继续校勘之处,但总的说来,考据学派的事业已经基本完成。

第二个学派是地理学派。早在明代,已有学者认为《水经注》是河川水利之书,也就是当时所谓的经世致用之书,其重要性首在河川地理研究。清代持这种观点的郦学家也有不少。最后由清末民初的杨守敬、熊会贞师生二人,以地理为主(当然也有校勘成果),编纂成《水经注疏》一书,是所有此书版本注疏量最大之本。他们师生并同时编绘了《水经注图》,书图二者,至今都是研究历史地理特别是古代山川水利的极有价值的版本。

第三派是词章学派。此派认为《水经注》之所以不同凡响,全靠郦道元的绝妙文章,尤其是其中的山水描写。有人竟对此着迷,认为此书除了引人入胜的生动描写以外,没有别的东西。确实,在历史上大量书籍亡佚的情况下,此书能够孑然独存,并且形成一门学问,其开端无疑是因为郦道元的文章出众。如大文豪苏东坡所说的“乐何深”,就是因为此书在词章上让人爱不释手的缘故。直到民国时代,中学教科书上还常常选载此书描写风景的若干片断作为教材,给学生欣赏享受,学习研究。

《水经注》是一部奇书,郦学是一门内容浩瀚的学问。现在除了国内以外,郦学研究早已流向国外,如日本和西欧,都有不少这门学问的研究者,研究的领域极广,课题很多。但是这些都是郦学家们的工作,不关一般读者的事。对于广大读者来说,还是苏东坡的那首诗:“嗟我乐何深,《水经》亦屡读。”我应中华书局之邀写作此书,目标也是针对广大一般读者,因为此书可以为我们提供文学上的欣赏和享受。清代学者称赞此书的词章:“片言只字,妙绝古今。”《水经注》不同于有些有争议的书,它可以稳稳当当地坐在历史名著的座位上,让读者在此书中获得文字咀嚼、风雅追求和情操陶冶的享受。或许也可以提高读者的写作能力,甚至吸引读者从事对此书某些专题的研究。

因为《水经注》有四十卷,其中所记的河流,有的一河分成数卷,有的一河独占一卷,但多数是几条河流合成一卷。从《河水》到《渐江水》(渐江水以下的不计),书中立为标题的河流共有一百二十二条。所以本书每卷都有一个“题解”,把该卷立题的河流是今天的什么河流作点说明。因为此书写作至今已逾一千四百年,除了名称的变化以外,河流本身的变化也很不小。这一百多条河流中,有的至今仍是全国大河,有的已经移动或消失,也有个别在写书时并不存在,所以必须让读者知道。此外就是“选文”,四十卷中,每卷都有几段入选的文章。其中选入最多的当然是“片言只字,妙绝古今”的山水描写。也有一些是以史为鉴,到今天仍然铿锵有声的词句。“选文”之下,我都做了一点“注释”加以说明,王东同志协助我另外做了语词上的“注释”。最后就是每段“选文”的“译文”,这是一项非常棘手的工作,我往年曾邀集几位在文学上很有造诣的朋友做了这项难事,现在还不得不仍然依靠当年所作的充数,郦道元的神笔,显然不是我们的语体文所能表达的,何况“选文”都是《注》文中的精华。对于这方面,尽管我们曾作了较大的努力,费了不少推敲工夫,但实在是力不从心,只好请读者原谅了。

陈桥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