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趾有畸形的,大趾二趾合并成一个趾,这便是并趾。手指有畸形的,大指上端分歧成两个指,这便是歧趾。并了,歧了,同正常人比较,前者少得到一个趾,后者多得到一个指,都错在得。并趾歧指由于错得造成畸形,当然不好,不过这是先天遗传造成的,天生的。并趾人歧指人他们自身什么错误也没有犯,犯了错误的是遗传基因。
腹腔有病态的,里面悬附着瘤子。皮肤有病态的,上面累赘着疣子。悬附了累赘了,同正常人比较,多得到一些瘤子疣子,也错在得。瘤子疣子由于错得造成病态,当然同畸形一样的不好,不过这是后天病变造成的,而不是天生的。瘤子病人疣子病人他们自身犯了错误,不能推给遗传基因。
由此可见,病态不同于畸形。
现在有人千方百计推销仁义,说社会之有仁义礼智信这五常,好比人体之有心肝脾肺肾这五脏,恰恰对应自然界的火木土金水这五行。似乎心脏长仁,肝脏长义,脾脏长礼,肺脏长智,肾脏长信,并全是天生的。天生的?是道德同内脏并生呢,还是内脏歧生了道德呢?
仁义好比并趾歧指,由于错得,成了畸形。不啊,仁义好比瘤子疣子,由于错得,成了病态,仁义是错得。错得就是错德。仁义不是正德。仁义不是并了歧了,而是悬附了累赘了,仁义是心长疙瘩肝长癌。并趾在脚,脚趾间连生了无用的皮肉。歧指在手,手指上岔生了无用的指头。畸形,止于无用罢了。仁义则是病态,心脏悬附了仁,肝脏累赘了义,违反人类天性,背离天下正德,矫情扮演仁义行为,沉溺何深,岂止无用,而且有害。推销仁义,扮演仁义,那些人为此而滥用了天赋的耳聪目明。聪是听觉灵,明是视觉灵。那些人聪明得过头了,并了歧了,悬附了累赘了,耳目畸形了病态了。视觉灵到病态的程度,嫌素色衣袍不受看。于是设计等级礼服,用花灿灿的五彩,绣乱纷纷的图案,打扮朝廷的贵官,据说有利于仁义的排练。想昔年的离朱先生视觉非凡,暗室察五色,百步观针眼。从那时起,人间便有了色彩的麻烦。听觉灵到病态的程度,嫌独唱歌曲不过瘾。于是建立交响乐队,谱闹麻麻的六律,奏乱嘈嘈的繁声,娱悦聚会的君臣,据说有助于仁义的气氛。想昔年的师旷先生听觉超人,盲舞指挥棍,一曲动鬼神,从那时起,人间便有了音响的扰困。
推销仁义,扮演仁义,那些仁义病患者违反天性,提倡错德,捞取名誉,害得天下沸沸扬扬,瞎叫嚷要奉行行不通的仁义模式。想昔年的曾参先生演仁销仁,史鱼先生演义销义,真是带坏了头。仁义的并发症是诡辩。那些诡辩病患者命起题来如耍杂技堆垒坛坛罐罐,让观众吃惊;发起言来如长绳结满了死纥𫄤,让听众难解;行起文来如玩藏钩游戏,让读者去猜。他们极有兴趣纠缠着坚白论啦同异论啦互相争辩不已,说空话,猎虚名,居然也不怕累。想昔年的杨朱墨翟两位先生最爱这类玩艺,真是带坏了头。
以上种种仁瘤义疣、不是畸形,便是病态,歪门邪道而已,绝非正德。
天下有这样的正德。正德就是正得。正得就是得到自己应得到的。这样的正德绝不至于违反生物天性,人类天性。所以,如果不违反天性,二合并成一的便不算是畸形,不应视同并趾。同样,如果不违反天性,一分歧成二的也不算是畸形,不应视同歧指。推而广之,只要不违反天性,太长的也不算是有余,太短的也不算是不足。你嫌鸭腿太短,想给接长,鸭会惊叫。你嫌鹤腿太长,想给锯短,鹤会悲鸣。鸭得短腿,鹤得长腿,都是正得,符合天性。所谓天性,就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就是进化淘汰的结果,天性宜长的,你何必锯短?天性宜短的,你何必接长?谁请你去操那一份心呢。替鸭,替鹤?请尊重天下的正德吧。噫!想起了,你们不是说,仁义乃天性,是人之常情吗?既然乃天性,是人之常情,又何必劳你们这些好好先生去操心,去推销,去扮演?仁义既然是正德,还愁正不起来吗?担什么忧呢?
天下有正德,不正而自正,谁叫你去正。就是畸形,也未必能矫正。不信你去试试,撕裂脚趾间连生的皮肉,并趾人会不会哭叫;咬断手指上岔生的指头,歧指人会不会痛喊。他们二人,同正常人比较,前者少得到一个趾,后者多得到一个指,都错在得,皆属畸形,你撕你咬,你要矫正,除了给人间增添泪水和伤痕,还能得到什么?何况谁能信任你不错撕错咬,伤害好人?岂止畸形人,就连正常人看见你走来,也会恐惧的啊。当今天下大乱,你们这些好好先生,仁义的宣传员,满怀忧患,睫毛锁愁帘,目渺渺兮看人间,怕来日遭大难,声称要挽狂澜。可是那些不仁不义之徒根本不管,狠毒的更狠毒,贪婪的更贪婪,又抢纱帽又弄钱,天性的仁啊常情的义啊通通撕裂,咬断。噫!别忘了,你们说过,仁义是天性常情的表现。既然是天性常情的表现,那些不仁不义之徒为什么心不回,意不转?三代迄今,近两千年,据说夏朝提倡仁,商朝推广义,周朝仁义并行,礼乐领先。两千年来,仁啦义啦闹喧天,天下愈闹愈糜烂!仁义是不是天下的正德,你们可以自己评判。
天下有常态。常态就是万事万物不一不齐。无论什么时代,无论什么社会,曲的直的圆的方的歪的正的,你意想不到的,样样都有,无奇不有,你掌握着四种量具,一是曲线板,二是直尺,三是圆规,四是矩尺,走入常态社会环境,这里量量,那里比比。于是啧啧烦言,样样看不顺眼。你嫌曲的曲率不合理想,使之正曲;直的不完全直,使之正直;圆的圆周有一段椭了,使之正圆;方的又稍稍菱了,使之正方。样样事物都以你的量具为标准,由你整而齐之,统而一之。一了齐了,常态弄成变态了。你宣布说:“我恢复了正常状态。”
社会上有那些天生不正的事物,你用曲线板、直尺、圆规、矩尺去改正它们,便斫伤它们的天性了。社会上有那些风马牛不相配的事物,你用绳子把它们捆绑在一起,你用胶水把它们粘合在一起,便侵犯它们的正德了。你是制造变态啊,而你自己还不晓得。
社会上有那些天生洒脱的人,你用礼乐折腾他们,你用仁义腻烦他们,藉此笼络民心。你不晓得你弄坏了社会环境的常态啊。
天下有常态。常态就是不用量具自然成形:曲的天生曲,不是曲线板画曲的;直的天生直,不是直尺画直的;圆的天生圆,不是圆规画圆的;方的天生方,不是矩尺一方的。常态就是不靠外力自然亲密。天生投合在一起的,不用胶粘;天生纠结在一起的,不用绳捆。常态就是不按计划自生自得。该生的到时候油油然都生长了;应得的到时候纷纷然全得到了。常态似乎莫名其妙,为什么该生,怎样生长的,为什么应得,怎样得到的,说不清楚。当然,古之常态,今之常态,状态方面变化日新,但是常规方面则无二致。社会环境大不同了,基本规律并无增损。你们这些好好先生,天性多仁,正德多义,便将仁义塞入道德教条,强加于人,不知疲倦的八方去游说,原来是要天下的人都服用你们的迷幻药吗!你们正在制造变态的社会哟!
迷幻药小剂量使人迷失方向,暂时回不到自己的家乡;迷幻药大剂量使人丧失天性,终身找不到大道的理想。凭什么我这样说?古代的好帝王,那个舜爷爷,天下治得不错,可惜他天性多仁,正德多义,见百姓没事干,便高举仁义的大旗,号召人人学仁习义,以免闲得发慌。大家敬爱他老人家,当然听话,说干就干,拼命表现自己的仁心,狠狠展开自己的义行,可忙啦。仁义积极分子,包括假仁假义的假积极分子,大批涌现。不仁不义分子弄得垂头丧气,脸面无光。反仁义分子呢,当然逃不脱天诛地灭啦。这不是仁义迷幻药使人迷失方向,乃至丧失天性了吗?
夏商周这三代迄今近两千年,社会价值取向最大的变革是鄙弃无为,崇尚有为。官方谈奋斗,民间讲拼搏,意思一样,就是有为,大家勇于牺牲天性,陪外物去殉葬。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的是老百姓。他们岂止牺牲天性,而且要钱不要命,最可怜。高一层的是士,文士和武士,有一碗饭吃,所以只为名誉地位殉葬。不但牺牲天性,而且要脸不要命,有些殉葬场面十分感人。再高一层的是大夫,贵族做官的,脸是有了,足够光彩,所以要捍卫家族的世代簪缨,不惜以身殉葬。再再高一层的便是圣人,包括帝王以及大政治家大思想家,物质精神两方面的欲望早已满足,所以愿为江山社稷殉葬。当然,他们都说:“寡人日夜操心,只为天下百姓。”前面这四种人,各干各的事业,各打各的招牌,互不相同。但是他们都在奋斗拼搏,这点完全相同。奋斗就有牺牲,拼搏就有危亡。同样牺牲天性,同样殉葬外物,他们这四种人简直是一路货色,很难说谁贵谁低贱。
牧场两个羊倌,一个成年已婚,一个少年未婚,不慎丢失羊群。主人怒,问那已婚的:“你当时在干啥?”答曰:“读圣贤书。”问那未婚的:“那你又在干啥?”答曰:“走六子棋。”他们二人,一个好学,一个贪玩,显然事业不同,志趣不同,可有二点完全相同,都丢了羊。你能说二人谁丢得好些,谁丢得坏些?伯夷是孤竹国的储君,商朝的遗臣,拒食周朝的粟米,为了名,结局是饿死在首阳山。盗跖是柳下惠的弟弟,山东的流寇,劫掠齐国的财货,为了利,结局是被杀在东陵山。他们二人,一个大贤,一个大盗,人格不同,境界不同。可有一点完全相同,都丢了命,牺牲天性去陪外物殉葬。你说伯夷死得光荣,就能让他再活一次?你说盗跖死得耻辱,就能让他再挨一刀?
天下人人都在殉葬哟。人人!
某先生呜呼了。查此人系为仁义殉葬的,大家盛赞:“君子!君子!”
某先生完蛋了。查此人系为钱财殉葬的,大家痛斥:“小人!小人!”
同样的殉葬,呜呼完蛋皆是死,你们偏偏看不见。迷幻药使你们回不到自己的家乡,找不到大道的理想,只关心谁君子谁小人,不关心死活。
同样丢命,同样牺牲天性去陪外物殉葬,伯夷不就是被杀在东陵山的盗跖吗?盗跖不就是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吗?二鬼黄泉相逢,自然平等,谁需要你们去赞君子,斥小人。
我也追求道德完善,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自由,一任仁义规章来管辖我,把我训练成曾参、史鱼那样的道德模范。
我也祈求膳食丰厚,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淡泊,一任味觉享受来引导我,把我培养成俞儿那样的烹调专家。
我也需求聪耳灵醒,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清静,一任听觉享受来支配我,把我陶冶成师旷那样的音乐权威。
我也要求明目洞察,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朴素,一任视觉享受来控制我,把我塑造成离朱那样的色感大师。
我追求的道德完善,不是指仁义规章,而是指符合自身天性的正德的完善。
我乞求的膳食丰厚,不是指味觉享受,而是指维持自身生命的必需的丰厚。
我需求的聪耳灵醒,不是指听觉享受,更不是指倾听外物吵闹,而是指听见自己内心的寂静。
我要求的明目洞察,不是指视觉享受,更不是指细看社会纠纷,而是指看见自己灵魂的安恬。
如果有一个人,眼里只照看社会状况,耳里只聆听外物的声音,嘴里只品尝别家的口味,心里只追随他人的德行,完全丧失自己的性情,岂不枉自为人,虚度一生。他这一辈子,得到的并非自己的而是别人的眼福、耳福、口福,顺应的并非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天性。迁自我,就别人,他活得大苦大累,令人同情。人若终身顺应别人的天性,肯定别人的肯定,就算他是大贤伯夷吧,也同盗跖一样,行为不正,思想荒淫!
在下庄周非常之不象样,居然在这里谈道德,实在惭愧,要请读者原谅。我的品质低劣,怕受仁义管辖,这辈子只好堕落下去了。当然;也不敢太堕落,堕落到引大贤与大盗为同志,去干那些荒淫不正的事情。我能得到自己的正德,便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