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快乐,亦即有益于自身存活状况的那种快乐,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吗?如果能找到,而又愿去找,那我们应该树立什么?把守什么?回避什么,安处什么?寻求什么?放弃什么?喜爱什么?厌恶什么?
这九个问题的答案,组合成人生观。
答案各不相同,人生观也各不相同。
当今社会,有四崇拜:一拜攒钱柜,二拜升官图,三拜寿星老,四拜知名度。四崇拜的人生观最流行。这些人追求的是舒适、肴馔、服饰、色彩、音声,鄙弃的是贫穷、下贱、短寿、恶名。追求的到手了,鄙弃的丢掉了,便是他们的快乐人生了。反之,无舒适以养体,无肴馔以可口,无服饰以荣身,无色彩以悦目,无音声以快耳,他们便觉得人生痛苦了,愁得要死,他们追求的那些享受品,非但无益于自身存活状况,抑且有害于人类天性正德,根本是毒品,捞不到那些毒品,或捞到又失去,他们便痛不欲生,好蠢!有这样顾惜自身的!
那些攒钱的富翁,吃苦抢快,发了大财不用在正道上,歪用邪用,与其说是顾惜自身,不如说是戕害自身。那些升官的贵人,夜以继日的办公,焦虑政绩得失,弄得愁眉苦脸,也算顾惜自身?人一出娘胎,便担惊受怕,背忧患包袱。活到寿星老,已经昏愦了,还有那么多烦心伤神的事。请长假去死吧,子孙又不批准,真是何苦哟!如此活受罪,距离顾惜自身,岂不更远了吗?那些知名的烈士 ,天下楷模,人人赞扬,可惜牺牲了。流芳千古是好事呢还是坏事,我不明白。说是好事吧,命都保不住,又有哪点好。说是坏事吧,舍己活了人,难道也算坏?古人说:“忠言他不听,懒得同他争。”似乎也有道理。所以忠臣伍子胥谏吴王,强争,结果赐死,还被肢解投江。他若不争,怎会知名。知名好呢还是不好?提高知名度也是在顾惜自身吗?
当今社会,四崇拜的俗人所作所为及其所追求的,包括舒适、肴馔、服饰,色彩、音声,亦即所谓快乐人生的享受品,我不晓得是否果然快乐。我曾观察俗人追求的快乐场合,看见他们一窝蜂扑上去,仿佛着魔,有鬼在崇他们,身不由己,非去不可。问他们:“快乐吗?”他们答:“快乐哟!”我也跟着进去泡了一会,半点不觉得有快乐,也谈不上有什么不快乐,就是那么一回事罢了。
在这个世界上真的能找到快乐吗,还是找不到呢?我说能找到。在我看来,守静无为就是真正的快乐。遗憾的是四崇拜的俗人一闻此言便要纷抗议:“苦得要命!”
所以我还得说:“不贪世俗的快乐,乃有真正的快乐。不享世俗的荣誉,乃有真正的荣誉。”
什么是真正的快乐,答案可以无限多,是非可以无限多。我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我的答案。由此可见天下的是非确实没完没了,谁也不能一锤定音。
是非虽然没完没了,但是能定,谁能定?无为能定。无为,听之任之,别去横加干涉,自然会有定论。真正的快乐虽然有益于人类自身存活状况,但是不能强迫俗人享受。俗人别另追求,别去横加干涉,听之任之好了。真正快乐的人生,对个人而言,只有守静无为,方能实现;对社会而言,只有无为主义大行其道,方能普遍实现。
无为的伟大作用,我想多说几句。大气守静无为,高天所以清爽。反之,大气好动有为,就要刮暴风了。板块守静无为,大地所以稳定。反之,板块好动有为,就要闹地震了。天无为,地无为,两个无为,一以阳,一以阴,互相交配,乃有春风夏雨秋曝冬雪,促成万物生长,壮茁,成熟,休眠。恍恍惚惚,不知来自何处。惚惚恍恍,不见人为迹象。万物共一胎,子宫曰无为。所以我说,天地守静,无动机,无蓝图,不干涉,不袒护,用无为的态度导演万物,让万物自己登台演出,纷纷繁繁,忙忙碌碌,生生死死,反反复复,以实现地球生命史的伟大任务。这才是无为而无所不为哟。人啊,你们怎么不学学天地的无为呢?要知道你们的所谓有为,只是在给自己制造痛苦罢了。
庄子晚年丧妻。惠施闻讯,赶去吊唁。他是庄子旧友,此时已非梁国宰相,不必再摆官架子了,有必要去安慰庄子,庄子家居陋巷,马车进不去。巷口下了车,惠施走进去。庄子的长子跪在家门外迎接吊客,口称:“俺娘给伯父道谢了。”惠施扶起孝子,说了两句按照礼仪应说的话,然后面罩悲悯之容,很严肃的进了大门,步人灵堂。
庄子坐守棺旁,两腿八字张开,撮箕似的很不雅观,手拍瓦盆伴奏,毫无愁容,放声歌唱,看见惠施吊丧来了,也不招呼,仍唱他的。
惠施说:“伉俪多年,同床共枕,她为你养儿成人,自己送走了青春,老了,死了。你看得淡,不哭也行。可你,唉,竟然敲盆唱歌。你不感到做得太过分了吗?”
庄子说:“你说错了。我也是人啊,哪能不悲伤。但我不能一味的受感情支配,还得冷静的想想呀。我想起从前,那时她未生,不成其为生命。更早些呢,不但不成其为生命,连胚胎也未成。更更早些呢,不但未成胚胎,连魂气也没有。后来恍恍惚惚之际,阴阳二气交配,变成一缕魂气。再后来呢,魂气变成一块魄体,于是有了胚胎。再再后来呢,胚胎变成幼婴,她生下来,成为独立生命。生命经历了种种苦难,又变成死亡。回顾她的一生,我联想到春夏秋冬时序的演变,多么相似哟。现在她即将从我家小屋迁往天地大屋,坦然安卧。我不唱歌欢送,倒去嗷嗷哭送,那就太不懂得生命原理了。这样一想,我便节哀,敲盆唱起歌来。”
惠施双手奉上一袋膊金,放入瓦盆,暗自骂一句“活见鬼”,便告辞了。
残疾人支离叔,姓支离,意思是缺损不全。瘠瘦人滑介叔,姓滑介,意思是骨鲠无肉。他二人不适应社会拼搏,退而修道,结伴远游昆仑山黄帝陵所在地的鬼城,到这里来观化。观化就是观看万物生生死死变化过程,以了解大自然的秘密。观化可以悟道,乃必修课。
他二人在鬼城一边走一边看。大道两旁,万物和人类的生死变化过程,应有尽有,在这里快速的再现一遍。当然,都是幻影,而且无声。
滑介叔左臂的肘关节忽感痒痛,他揎袖看,见那里冒出一粒小瘤,快速肿成大瘤,剧痛。他很吃惊,慌张,烦躁,厌恶。这是恶瘤,要命的!
支离叔说:“你厌恶这个瘤子吗?”
滑介叔说:“不,我不能厌恶呀。我这条命是借来的,早迟要还债的。灵魂,借了阴阳二气。肉体,借了金木水火土。可见我的存在乃是假象。现在这个瘤子又来找我借,一假再假,好比人身上的污垢,假透了,恶瘤要我的命,我也不必烦躁。生死正如昼夜循环,终点又是起点,听候安排好了。我和你来鬼城观化,现在化到了我身上,也只好认命吧。我怎能厌恶呀。”
此时左臂大瘤快速肿成巨瘤,溃散流血。滑介叔镇静的躺下,不再吃惊。支离叔守着他,谨行观化之礼。见他瞑目断气,方才独自离去。
庄子甫去楚国,路迷荒野。时近黄昏,无处投宿。正在踌躇,瞥见草丛中有一具人头骷髅,朽坏一空,棱角仍然分明。骨色泛白,可知风吹雨打已有多年。庄子跳下马来,用马鞭敲打着人头骷髅,啯啯作响,似岁月的回声。
啯啯敲打两响,庄子问:“先生,你是贪图感官享受,违背养生常识,一病呜呼的吗?”啯啯敲打两响,再问:“那么你是惨遭亡国之祸,被敌军抓住了,处斩的吗?”啯啯敲打两响,又问:“那么你是出了丑闻,怕给父母丧德,怕给妻室儿女丢脸,自杀的吗?”
啯啯敲打两响,再再问:“那么你是贫穷,衣食无着,饥寒倒毙的吗?”
啯啯敲打两响,最后问:“那么你是活够了应享的天年,自然死亡的吗?”
问毕,庄子燃起一堆篝火,就地露宿。他用人头骷髅作枕,侧卧而眠,意欲听听回答,不料旅途困乏,倒头便入睡了。
半夜,庄子梦见骷髅主人,衣冠整齐,仪态潇洒,站在面前,笑嘻嘻说:“听你谈话满有口才的嘛,还象个读书人。不过你问的那些伤心事,只有你们这些活人挂在心头。人一死,什么忧患都过去啦。没有一个死人有兴趣回答活人的问题,恕我不回答你吧。人死后的喜悦,你想听听吗?”
庄子说:“想听。”
骷骸主人说:“人一死,上无君,下无臣,实现社会平等,废除阶级差别。气候不冷不热,不分四季。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种种辛苦全都解脱。也不必纪年了,人人玩得痛快,天长地久。那样喜悦,比国王更快乐!”
庄子存疑,估计这家伙是在替鬼城打广告,便试探说:“先生,我同鬼城司命神有交情,可以私下求他准你再生,为你免费提供全套骨肉肌肤,调你返回故乡,发还你的父母妻室儿女邻居友人。你愿意吗?”
骷髅主人收敛笑容,愁眉深锁,逼问:“你要我放弃国王的快乐,回去活受罪吗?晤?”
鲁国贤士颜回,亦即颜渊,协助孔子办学,尽心教育事业,成绩卓著。前些日子忽然宣布改行从政,东去齐国。孔子再三挽留,说:“你那年去卫国辅导暴君,差点丢命,就忘了吗?”颜回不听,坚持改行。孔子体谅颜回家贫,从政收入丰厚,或可改善改善,便放他走了。
颜回走后,孔子闷闷不乐。子贡汇报学校事务工作,发现孔子似听非听,心不在焉。子贡心头不悦,起身退席,以恭谨的口吻质问:“晚生想冒昧问一句。颜回东去齐国以后,老师天天满面忧色,担心什么?”
孔子说:“你问得有道理。齐国先贤管仲先生说过,橱小不能挂长袍,绳短不能汲深井。我欣赏此话。如此说来,器物尺码的大小长短决定了它的用途;某种尺码的器物只能实现某项用途。同样,国王才具的大小长短决定了他的使命;某种才具的国王只能负担某项使命。国王的才具正如器物的尺码,天赋多少便是多少,加不进去,减不出来。这是莫可奈何的事。我担心颜回不懂得这点,又犯理想主义错误,跑去对浅薄的齐王大谈远古酋长至德之世,以及炎黄尧舜治国之道。齐王浅薄,不能领会,难免怀疑,被他怀疑,便犯险了,可能丢命。所以我替颜回担心。”
孔子又说:“有个笑话,你也许听说过,话说一只海鸟,大约是信天翁,翼展一丈,误入内陆,降落鲁国首都郊外,被人捕得。国王以为祥瑞,亲自迎入太庙,陪海鸟干一杯。吩咐仪仗队为海鸟演奏《九韶》古乐,这是高级文娱享受。安排御膳房为海鸟摆设三牲国宴,这是高级饮食享受。可惜呆鸟无福消受,被乐曲吓得头昏眼花,可怜兮兮的,不敢尝一块烤肉,不敢喝一口烧酒,三天就死了。这是用人类生活方式养鸟,不是用鸟类生活方式养鸟。用鸟类生活方式养鸟,就该给鸟自由,或栖息森林,或盘旋岸滩,或浮泳江湖。至于觅食,或杂粮,或昆虫,或鱼虾,不一。不论成群打单,总要悠闲自在。鸟听见人语,都感到厌恶,还会爱听管弦锣鼓的暄嚣吗?《咸池》《九韶》一类古乐拿到洞庭平原演奏,鸟听了惊飞,兽听了吓跑,鱼听了潜逃,人听了围拢来欣赏,鱼在水中活得上好,人淹水就要死。鱼类和人类本性既不同,所喜所恶必然不同。人的才具彼此不同,所以先圣让他们负担不同的使命,而不搞一刀切。齐王才具浅薄,哪能指望他负担起炎黄尧舜的使命呢。名称必须符合实际。懂得这点,好好把握,命运就通泰,不会惹麻烦。”
列子出差,旅途辛苦。正午赤日炎炎,蹲在路旁炊食。随员数人拾柴回来,报告说:“蓬草丛中发现死人!”
列子前去观看。所谓死人不过是一具泛白的骷髅,天晓得有多少年了。列子拔掉蓬草,指着骷髅头骨,说:“老兄,看来只有咱俩心头明白。我明白,你并未死。你明白,我并未活。你忧伤吗?不见得吧?我快乐吗?不见得吧?”
一切生物皆起源于最初的有机分子。这种有机分子太小了,肉眼看不见,几乎没有,所以取名曰几。几是从“无”来的。宇宙起源于“无”。
几这种最初的有机分子飘入水潦,得水而活,膨胀变长,然后断裂。于是,一断裂成二,二断裂成四,四断裂成八,这样断裂繁殖不已,所以取名曰断。断就是最初的微生物。
断这种最初的微生物存活在水潦中,漂移到水潦的滩涂,得水又得土,生根,变成青苔,俗名虾蟆衣。由此演变出形形色色的水生植物。
断这种最初的微生物从水潦的滩涂展移到向阳的高坡,生根,长叶,开花,结子,变成陵泻,又名车前草。由此演变出林林总总的陆生植物。
草本的车前草得到腐植质的充分滋养,变成木本的鸭脚树,又名银杏树。由此演变出大大小小的乔木和灌木。
银杏树的根端变成蛴螬,就是金龟子的幼虫。银杏树的叶子变成蝴蝶。由此演变出多种昆虫,爬的爬,飞的飞。
蝴蝶产卵灶下,得火,孵出鸲掇,俗名灶马,背驼腿长,性喜跳跃。由此演变出善跳的昆虫。
灶马有存活千日的,长出羽翼,就成飞翔的干余骨,这是最初的鸟类。由此演变成各种飞禽。
干余骨鸟啼叫,飞溅的唾沫变成米虫。米虫爬到酸腐的食物上,变成蠛蠓,会飞,叮人。蠛蠓变成蜉游,朝生暮死。蝤蛴,本是天牛幼虫,也有不变天牛,时间久了而变成黄况虫的。瓜守虫死后,尸体腐化,也有变成蚊蚋的。
牝羊发情,与老竹的壮笋交合受孕,生黑熊。黑熊生虎。虎生马。马生人。
人最终还得变回有机分子。
一切生物皆起源于最初的有机分子,而最终仍变回有机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