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庄子》第22章 智北游

道不可知,不可得,不可说

一、智先生远游学道

这位先生姓智,名慧,外号小聪明,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智先生要学道,遂去北方远游,寻师访友。为什么要选择北方?因为道是看不见的,道躲在幽暗处,而北方正是幽暗之所在,北冥不是有半年长夜吗。对,要学道,去北方。

智先生向北方愈走愈远。夜愈长了,北斗星愈高了。走到一条黑河,名曰玄水,唯见墨波黯黯。玄水北岸,一座小山,名曰隐氛山,终年隐藏在氛雾里,智先生爬上山,遇见无为谓先生。无为谓也就是不用说。这位先生忘言已有多年了。

智先生问道于无为谓,说:“我有三个问题想请教你。怎样思维,怎样考虑,才能懂道?如何处世,如何为人,才能合道?什么方向,什么路线,才能得道?”

无为谓不回答以上三个问题。不是不愿回答,而是忘却言论,不能回答,啊不,不是不能回答,而是不晓得该怎样回答才好。

智先生白问了,心头焦急,转身便走,遂去南方远游,继续寻师访友。看来道不在幽暗处,或许在光明处,而南方正是光明之所在,热带不是有阳光耀眼吗。对,要学道,去南方。

智先生向南方愈走愈远。天愈热了,棕榈树愈多了。走到一条亮河,名曰白水,唯见银波晃晃。白水南岸,一座大山,名曰狐阕山,峰壑看得非常清楚。心头藏有任何狐疑,到此便会一扫而光,故名。智先生爬上山,老远老远就望见了诳倔先生,竟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真是太明白了。诳倔也就是不实而武断,这位先生据说样样皆懂。

智先生问道于诳倔,仍提出那三个问题。

诳倔说:“嘻!我懂。听我回答你。”刚摆出传道的架子,怎么就哑口啦,诳倔急得脸红,直拍前额。似乎已经想好的答案,此时只剩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来。真是怪事!

智先生又白问了,遂去西方昆仓山的仙宫拜见黄帝,又提出那三个问题。

黄帝回答说:“非思维,非考虑,才能懂道。不处世,不为人,才能合道。无方向,无路线,才能得道。”

智先生说:“你懂道,我现在也懂了。看来唯有咱俩懂,无为谓和诳倔都不懂呢,对吗?”

黄帝说:“不对。无为谓真懂道。诳倔作懂道状。我和你终究是门外汉哟!懂道者不谈论,谈论者不懂道。这就是为什么圣人不重言教而重身教。道非某种思想体系,所以谈不出,抓不住。德非某种行为标准,所以做不出,达不到。仁有可能是装模作样的。义有可能是伤天害理的。礼是演戏,集体的欺骗。所以说,从我起的历代君王,失去道而提供德,失去德而提倡仁,失去仁而提倡义,失去义而提倡礼──礼是害道的空花,捣乱的贼头。所以说,人要学道,就得打掉空花,天天打,进而打掉伤天害理的义,进而打掉装模作样的仁,回到无为状态。无为,不去制造社会问题,什么事情都好办啦。当今社会失道已久,道被化为意识形态的礼仪,的义方,的仁政,看得见,讲得清,摸得着,要想找回正道,不感到困难吗?说容易也容易,如果有伟大人物出现,扭转社会的趋势。”

黄帝又说:“生是死的后辈,死是生的前辈。倒过来说也通,生是死的前辈,死是生的后辈。生死到底谁在前谁在后,谁也说不清。人的生命不过是阴阳二气的结合。结合了,我们说这是生。散离了,我们说这是死。如果死生互为后辈,而后辈又无穷,我们面对生死循环,还怕什么。万物的生命皆是阴阳二气的结合,这是万物的同一性,亦即共性。万物与人一样,把自己喜爱的,例如生,誉为神奇,同时把自己厌恶的,例如死,诋为臭腐。所谓臭腐到头来又转化为神奇,所谓神奇到头来又转化为臭腐,正如生死循环。所以说,遍天下的生命现象,无论怎样纷繁,就其本质而言,不过是阴阳合成的一气罢了。圣人齐物,看重同一。”

智先生说:“我问道于无为谓,无为谓不回答我。不是不能回答我,而是不晓得该怎样回答我。我同道于诳倔,诳倔刚做出传道的样子,就闭嘴不告诉我啦。不是不愿告诉我,而是刚要告诉就忘了已经想好的答案。我问道于你,你回答了我。你懂道,怎么说是门外汉?”

黄帝说:“无为谓真懂道,因为他不晓得该怎样谈论道。诳倔作懂道状,因为他毕竟忘记了谈论道。我和你终究是门外汉,因为我们晓得用智,谈得头头是道。”

智先生后来又遇见诳倔,向他转述了黄帝的言论。诳倔很欣赏黄帝的口才。

二、道,伟大的放牛郎

天地变化,昭示浩荡的美德,而不使用语言。四季循环,出示明确的时令,而不发表谈话。万物盛衰,默示完整的原理,而不附加解释。圣人本着天地的美德,洞察万物的原理,只做不说。所以,超圣的至人连做也免了,让万物自己去做。大圣人虽然也做一做,但不发明新的主义。圣人,大圣人,至人,都以天地的美德为观摹的对象。

看那神灵,微妙之至,是他参与了一切变化过程。万物盛衰,死的死,生的生,千姿百态,仿佛天成,谁认识自己的根,那微妙的神灵。万物纷纷芸芸,各有一本厚厚的演变史,长久的生存,谁管他神灵活神灵。这并不妨碍神灵的存在。空间那样广大,还得受他管辖。秋毫那样细小,也得靠他监造。有他参与变化,万物方能有盛衰的过程,弃旧图新。有他参与变化,阴阳方能有离合的过程,送死迎生。有他参与变化,四季方能有循环的过程,寒尽回春。他黯然存在,似乎已经逃亡,他显然灵验,却又不肯亮相。可怜我们这些生物,全是他在天天牧养,到死也不认识他,那微妙的神灵,伟大的放牛郎。他就是道,他就是我们的总根。你懂得这点,就有资格观摹自然,洞察万物的原理了。

三、啮缺悟道,当场入睡

啮缺先生多智,曾经是有名的辩论狂,后来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改正了。啮缺的老师王倪,王倪的老师蒲衣,都是修道的隐士。

啮缺问道于老老师蒲衣。蒲衣说:“整顿你的操行,清扫你的视听,自有元气附你身。收敛你的智慧,洗涤你的胸襟,自有灵气入你心。天地将以美德充实你,使你完备。自然将以妙道启发你,让你皈依。到那时你将有天真的眼眸,纯洁幼稚如初生的牛犊,不再拖住别人辩论,再三追问何故,何故。”第三个何故尚未说出口,蒲衣闭嘴,因为啮缺视听俱息,胸襟已空,睡着了。

蒲衣非常满意,一跃而起,边走边唱:“锁闭感官,身似枯树冬眠。停止意念,心似寒烬无烟。放弃了真才实学,不守成见,懒与他人争辩。当面睡一个美美的黑甜,诸事少管。如此好修养,岂可等闲看!”

四、道不归任何人所有

舜爷坐天下,什么都有了。一日听完汇报,作了指示,感到满意,叫百官坐下来陪他论道。一位丞官发言不错。舜问他:“我能拥有道吗?”

丞说:“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拥有,还能拥有道吗!”

舜说:“我的身体不归我所有,归谁呢?”

丞说:“你的身体是阴阳给你塑造的外形,不归你所有。你的生命是阴阳给你谱写的歌曲,不归你所有。你的本性是阴阳给你点染的色彩,不归你所有。你的子孙是阴阳给你蜕变的新我,不归你所有。你是乘客,不晓得哪一站是终点。你是房客,不晓得哪一天要搬家。你是食客,不晓得哪一味最可口。总之你是客,主权不属你。车掌喊你下,你就得下。房东要你搬,你就得搬。宴主请你尝,你就得尝。一阴一阳,二气运动,道在其中,怎么可能归我们所有呀!”

五、老聃传道,感慨人生

孔子壮年时去洛阳,第一次见老聃。老聃那时才是中央图书馆馆长,工作很忙。孔子高谈儒家的仁义学说,挨了老聃一顿好洗刷。回到驿馆,痛加反省。几天后又去看老聃,请教修道。

孔子说:“今天你休假,敢请谈谈道。”

老聃说:“你得持斋守戒,来一番心灵的大扫除,把你的精神洗干净,把你的所谓真才实学一棍子打个粉碎,方可修道。道,盲然深邃,不知从何谈起。我只能给你谈一个轮廓。”

老聃又说:“宇宙之初,冥冥的大黑暗炸裂,昭昭的大光明诞生。一切有条有理的结构,来自无名无状的浑沌。阴阳二气合成内神,阴阳二精合成外形,乃有生命。生命有形道无形,无形生有形。有形的万物授形给后代。有形生有形,所谓以形相生。形既稳定,各生各的,有条不紊。所以兽形九窍,头七窍,尾二窍,皆是胎生。所以鸟形八窍,头七窍,尾一窍,皆是卵生。道无形,看不清,证不明。说是来了,为什么不留脚印?说是去了,到哪里才有止境?说要寻道去吧,哪有住宅哪有门?如果全方位路径无限多,岂不等于没有路径,叫人怎样去寻?那些顺道的人,四肢变得强劲,思想变得豁达,灵耳聪,灵眼明,用心而不劳心,有灵活的应变能力,无死板的奋斗纲领。天不得不高悬,地不得不横陈,太阳月亮不得不运行,动物植物不得不昌盛,这就是道哟!”

老聃又说:“博学不是真知,辩才不是善德。这些小玩艺,圣人早就戒掉了。圣人务虚道,不追求实学,因为实学有限,虚道无限。圣人腹藏无限,任你输入不见递增,任你输出不见递减,深深若大海,巍巍若高山,经常维持着恒量的循环。那是一座思想库,万物来取用,始终用不完。以圣人的虚道做标尺,测量那些儒派人士所推崇的博学啦辩才啦,便能看清他们的实学原来是歪道哟!回头看看虚道,供应万物取用,库存始终不空,这才是正道哟!”

老聃又说:“存活在中国的人类,其禀性阴不阴,阳不阳,居住在天之下,地之上,如你如我如他,暂且装作人样。都要回老家,存活不久长。从老家那一头看现在,所谓人生,活一口气罢了。有人气短,有人气长,差距微不足道,仅在数量。转瞬的快活,匆匆的时光,谈什么桀纣乃暴君,尧舜乃圣王!种瓜得瓜,栽果得果,瓜果互异。草本的瓜,木本的果,形态虽有差别,但是作为植物,仍能找到共同的原理。人比瓜果更复杂些,多一重社会性,所以地位有高有低,好比牙龄大小不一。凡人嫌贫爱富,圣人不因贫富而忧喜。顺境要去了,他不挽留。逆境要来了,他不逃避。说他有德,因为他能调整自己,适应顺逆的境地。说他有道,因为他能更新自己,响应变革的原理。至道至德,远古酋长所以开创世纪。有道有德,炎黄尧舜所以相继崛起。”

老聃最后说:“也算顶天立地,人啊,你的一生,好比透过缝隙看奔跑的白驹,一晃成了过去!势不可当,昂昂然新秀登场。时不再来,凄凄然老朽下台。变变变,胎儿出头露了脸。变变变,衰翁入棺成了殓。变生变死,都是那个变,生物为之哀号,人类为之悲叹。快放下贪生的包袱,快解开怕死的疙瘩,让灵魂飘向天涯,让肉体埋入地下,你终于回老家。当初你投生,无形变成有形。现在你返本,有形变回无形。无形,有形,无形。否定,肯定,否定。这是常识,非道友也首肯,用不着讨论。讨论什么辩证不辩证,老生常谈罢了,可听可不听。你若决心修道,就不必去研究所谓学问。人既得道,不再多言,夸夸其谈,离道很远。记住,能够公开讨论的往往不是问题的关键。守我沉默,胜他雄辩。传道哪能作报告。听报告不如睡大觉。关闭眼窍耳窍,内视内听,才有可能得道。”

六、庄子论道,道在屎尿

东郭先生拖住庄子论道。庄子莫可奈何,有问必答。如果不是东郭先生厨下已经备了午饭待客,庄子早就拔腿走了。

东郭先生说,“你所说的道,到底在哪里?”

庄子说:“哪里都在。”

东郭先生说:“不确指,可不行。”

庄子说:“在蝼蛄,在蚂蚁。”

东郭先生说:“怎么这样低下哟!”

庆子说:“在旱稗,在水稗。”

东郭先生说:“怎么更低下了哟!”

庄子说:“在瓦,在砖。”

东郭先生说:“动物降到植物,植物降到无生物,怎么愈来愈低下哟!”

庄子说:“在屎,在尿。”

东郭先生觉得恶心,赌气不再问了。

庄子说:“道嘛,哪里都在。我不是已经回答了吗?可你问个不停,问又问不到点子上。我不得不用秽物搪塞你,抱歉。不过,你再三说低下,我不敢苟同。请证之于奴仆询问屠夫怎样挑选肥猪。屠夫的回答从猪头说到猪胯,愈低下,愈明白。观察屎尿都能发现道呢,何况观察人生,观察万物,观察宇宙。你不要只抓住某一物,因为道嘛哪里都在,没有一物能脱离道。反过来说,道也不能脱离物,所以论道也不能脱离物讲空话。整体的,普遍的,共同的,三词形容同一对象,道。”

庄子又说:“让我陪你去神游非现实的玄宫,试从整体论道,愈论愈远,以至于无穷吧。让我陪你无为吧,恬淡而静止吧,寂寞而虚空吧,调和而悠闲吧。我的胸怀广大,无牵无挂,哪里都不去,但游心于造化。那是形而上的自由王国,去呢来呢无地名可查。我已多次去玩,尚未找到终点。大知之士彷徨于非现实的空间,投身造化的循环,在自由王国里找到无限。”

庄子最后说:“道支配物,与物打成一片。道不与物划清界限。万物皆以自己为中心而分出彼此来,是万物自己在互划界限,与道何干。不必分彼此的,倒去互划界限。互划了界限又怎样?从道的角度看,万物皆是受支配者,不分彼此,完全可以等量齐观,根本不必互划界限。道与物打成一片,道永恒,物短暂。富足了是盈满;物自盈满,道不盈满。贫穷了是虚歉;物自虚歉,道不虚歉。兴起了是获得;物自获得,道不获得。没落了是损失;物自损失,道不损失。开始了是起头;物自起头,道不起头。告终了是收尾;物自收尾,道不收尾。成功了是聚积;物自聚积,道不聚积。失败了是溃散;物自溃散,道不溃散。盈满,虚歉,获得,损失,起头,收尾,聚积,溃散,道是万物幕后的导演,永恒的导演。”

七、能讲清的不是道

婀荷甘先生和神农先生同学道于老龙吉先生。老龙吉不讲道,只给学生点拨几句,使其自悟。世俗无知,说他们是狂人口吐狂言。

一天早晨,神农掩门,两肘搁在炕桌,闭目游心于非现实的国度。这是日课,要做一整天呢。正午,婀荷甘推开门冲进来说:“老龙死啦!”神农大惊,跳下炕床,扶杖要走。随即想到死不足惊,砰的一声抛掉手杖,笑着说:“仙啊,你晓得我为人鄙陋,学道懒散,所以一死了之,丢下我不管。去了去了,我的老师。你不再点拨我以狂言,就这样死了么,我的老师?”

老龙吉的道友龠(读‘月’)刚先生前来吊丧,听见神农这样说,便发表感想说:“一人得道,天下君子纷纷跑来投靠,说要听他讲道。吾友老龙吉距离得道尚远,连毫毛尖端的万分之一也未得呢,他都晓得少说狂言,早些死去。何况是那些得道的大师,他们怎肯公开讲道呢!道嘛,看不见形,听不见声。有人讲道,高谈阔论,是他头脑浑沌,眼睛发黑晕。能讲清的不是道,是道讲不清。”

八、无氏三位先生论道

能讲清的不是道?太清先生不相信,于是去问无穷先生:“道,你知吧?”

无穷说:“我不知。”

太清又去问无为先生。无为说:“我知。”

太清说:“道,就你所知,也有条款吧?”

无为说:“有。”

太清说:“有哪些条款?”

无为说:“就我所知,道能使物富贵,道能使物贫贱;道能使物聚积,道能使物溃散。诸如此类的说法,在我看来,皆是道的条款。”

太清喜得同志,把这些话转告无始先生,证明道是能讲清的。太清又说:“如果我的转述不错,请你仲裁。道,无穷先生说不知,无为先生说知。他们两位,谁是谁非?”

无始说:“说不知的深厚,说知的浅薄。说不知的是内行,说知的是外行。”

太清仰天一叹,说:“怪哉!不知的反而知了吗?知的倒不知了吗?世界上竟然有不知的知,真是天晓得哟!”

无始说:“道是听不见的,听见的不是道。道是看不见的,看见的不是道。道是讲不清的,讲清的不是道。懂吗,能使万物具形的,自己一定不具形。道不具形,道是抽象概念。道这个词的意思是道路,而道路是具象概念,可见名不副实。”

无始最后说:“有人来问道,谁回答了,谁不知道。问道者听了不知道者的回答,也不会加深对道的了解。道不能问,问不能答。不能问的问了,是买空。不能答的答了,是卖空。以卖空对买空,空对空,这样的人嘛,外不能勘破宇宙的奥秘,内不能反省生命的本源,怎能寄迹于昆仑仙山,怎能游心于太虚妙境。”

九、光辉,存在着的虚无

光耀问无有:“你是有呢,还是无有?”

无有无有任何回答。

光耀问不出结果来,只好闭嘴瞪眼,然后审视无有的体形和颜面。看去看来,渺渺然,空空然,无有无形无面。费时一整天。要看看不见,要听听不见。光耀颇不耐烦,挥去一拳,绝对虚无,不着边边。

光耀自思自叹:“绝啦!谁能操到这样高的境界呀!想我光耀苦修苦练,总算操成了存在着的虚无一一看我,明亮亮的存在着;摸我,虚无。但我操不到无有同志的虚无的虚无,绝对虚无。我经多年努力,刚刚取得虚无的身份,随即戴上存在的帽子,就象数学的零,仍被视为一个数字,存在于正一之后,负一之前,并非绝对虚无。我该怎样争取摘掉帽子,就象无有同志那样,做一个货真价实的绝对虚无呢?”

无有仍然无有任何回答。

十、有用来自无用

国防部有军械作坊,招纳能工巧匠,制造各种武器。作坊有个八十老翁,捶打军用腰带带钩,工艺绝佳,丝丝入扣。国防部长称赞他:“你手艺真巧哟。有道吗?”

他说:“我有行为守则。二十岁那年起,捶打带钩便是我的唯一爱好。除了带钩,任何东西我都视而不见。与带钩无关的东西,决不研究。捶打带钩六十年了,我能一直有用,可见有用来自无用,有来自无。一个手艺人能得益于无,何况那些修道者比无更无,绝对虚无,当然更能得益啦。”

十一、宇宙有起点吗?

孔子的学生冉求,亦即冉有,是鲁国贵族季孙氏的家臣。冉求想知道开天辟地以前是什么状态,苦思一夜,莫名其妙,所以特来请教孔子。

冉求问:“宇宙诞生以前,空间和时间的状态可知不可知呢?”

孔子说:“可知。古今一回事嘛。”

冉求问不下去,便告辞了。第二天又来,想问个明白,说:“昨天我问宇宙诞生以前是否可知,老师回答可知,说古今一回事。当时我觉得脑子开窍了。回去想一夜,今晨又觉得糊涂了。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昨天脑子开窍,因为先凭直觉把握住了。今晨糊涂,因为你又用思维去探索,是不是这样的?宇宙,古是从前的今,今是将来的古,所以无古无今,古今一回事嘛。宇宙,既没有诞生之日,也没有死亡之时,所以无始无终,永恒存在。没有子,没有孙,倒有曾孙了,行吗?没有宇宙,倒有空间(宇)时间(宙)的状态了,行吗?”

冉求语塞,无言以对。

孔子说:“完啦,答不出来啦。死是自然发生的,不是因为现在生了所以将来必死。生是自然发生的,不是因为现在死了所以将来必生。死与生,生与死,其间并无因果关系。死生都是有待的吗?不,死生都是自然发生的,各自独立的。再说说宇宙吧。宇宙历史无穷,来路不见起点,去路不见终点,能有物先宇宙而存在吗?不能。能创造宇宙万物的只能是非物,不可能是物。非物者,道也,任何一物都不可能先宇宙而出现。顺着道,才有万物出现。万物顺着道出现了,生生不已,无穷无尽。圣人学道,所以爱人,无限爱,永远爱。”

十二、请奉行不干涉主义吧

颜回常常咀嚼孔子的训话,吃透精神,才好实践。想起孔子讲过:“不推拒,不迎合。”也就是奉行不干涉主义。觉得很有道理。可是,怎样落实呢,还不太清楚。于是去问孔子。

孔子说:“古人有理想而内心稳定,作风却很灵活,常与外界适应。今人无信仰而内心动摇,作风却很固执,常与外界冲突。作风灵活多变,常与外界适应,并不妨碍古人坚守理想,一成不变。作风多变,他们心安;理想不变,他们理得。他们就这样心安理得的与外界慢慢磨,而内心稳定,决不动摇。远古大酋长(豕希)韦氏栖息在天然的牧场,向外界开放。轩辕黄帝游玩在人工的花园,四面有墙。国王舜爷住在深宫,卫兵站岗。商汤王,周武王,躲在密室,层层设防。一代不如一代,怎能与外界适应呢。等而下之,那些君子,例如儒墨两派的大师,我是你非,互相倾轧,也就不足怪了。等而又下之,当今一般社会人士,我活你死,彼此冲突,更谈不上与外界适应了。圣人常与外界适应,不损害任何人,任何人也无法损害他。只有那些无所损害的人,投身社会运动,与人相推相拒相迎相合,才可能既坚守理想又适应外界。你我凡人没有那个本领,还是不推不拒不迎不合为妙。”

孔子答复了颜回的提问,兴犹未尽,乃仰天叹息说:“郁郁的山林哟!葱葱的丘野哟!你们与我非亲非故,想起你们,我就欣欣然的快乐哟!快乐不过片刻,悲哀跟着来了。哀乐要来,由不得我,我哪能抵挡。哀乐要去,由不得我,我哪能挽留。想起就伤心,我们这些凡人好比旅馆房间,只配接客,形形色色的房客,包括快乐和悲哀,想来就要来,想去就要去,由不得我们。我们活一辈子,只认识那些投宿的房客,不认识那些赶路的过客;只能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能做那些力不能及的事情。我们无知,无法认识世界;我们无能,无法扭转乾坤。我们所有的凡人,没有一个能逃脱如此可悲的困境。谁拼命挣扎,想逃脱大家都逃不脱的困境,岂不可悲复可悲吗?所以我要说,最正确的言论就是不发表任何言论,最正确的措施就是不采取任何措施。这就是为什么要奉行不干涉主义了。至于什么普及知识,小儿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