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桑先生,单名楚,吴国人,北去中原,拜在老聃门下,贴身侍候。由于朝夕聆教,所以学业大进,成绩优异。老聃的无为主义原理,在众多学生中,庚桑先生吃得最透。学道既成,庚桑先生选择幽暗的北方定居,从中原北迁畏垒山。畏垒山中有村庄,与山外隔绝,风俗古朴,正是实验无为主义的好地方。
庚桑先生在山村住定后,便着手整顿从江南老家带来的一班男仆女婢。男仆有那些卖弄聪明的,都给遣返了。女婢有那些显示巧佞的,都给嫁到山外去了。留在身边做家务的,无非蠢头蠢脑。派到田间干农活的,全是笨手笨脚。此事轰传山中,成了谈资笑柄。
三年之后,奇迹出现,畏垒山区各种农作物空前大丰收。山村百姓串门闲聊,都说:“庚桑先生初来那年,我们哂笑他,当他是怪人。短时间呢,倒不觉察他有什么神功。时间长了,大家才晓得他真灵,简直是当今的活圣人呀!咱们为啥还不商量商量,给他建生祠,立牌位,供奉起来哟!”
听说百姓要拥护他坐北朝南,君临山村,做小领袖,庚桑先生感到不安。他的一群学生本来很快活,见他不安,都深表诧异,要求他解释。
庚桑先生说:“有什么好诧异的,亏你们还是我的学生啊。春风起,百草生。秋稼熟,万籽成。春去秋来,岂是一无所得的吗。农作物大丰收,那是自然之道在起作用,供奉我干什么。该不该给圣人建祠庙,我不晓得。我只晓得超级圣人,也就是至人吧,泥墙环绕,土屋隐居,不去替谁作主,让百姓想怎样便怎样,自由放荡。现在,畏垒山的蚁民,背后叽叽喳喳说我是圣贤,要把我供奉起来,晨昏叩头,春秋祭祀。天哪,我是他们崇拜的靶人吗!一想起老聃的教导,我就坐卧不安。”
有一个学生说:“不对。河太窄了,大鱼难掉头,斗不过烂泥鳅。山太矮了,大兽难藏身,斗不过狐狸精。政治待遇太低,大人会被小人欺。所以还是接受崇拜,君临山村的好。再说呢,尊敬贤德之君,任用材干之士,表扬善良之人,赏赐伶俐之徒,从古代尧爷舜爷起就是这样办的了,畏垒山的百姓能不照办吗?听之任之吧,老师。”
庚桑先生说:“近前来,小伙子,听清楚。高山有含车的大兽,奔下平原,不免猎网的捕捉。深水有吞船的大鱼,跳上堤岸,难逃蚂蚁的啮咬。所以兽类不嫌山高,鱼类不嫌水深。保命养生的修道者把自己藏起来,不嫌社会距离大远,不嫌政治待遇太低,如此而已。”
庚桑先生又说:“你刚才提到了尧舜,那两个家伙值不得称赞。按照尧舜定的是非标准办事,等于推垮院墙,捣毁家园,长满庭的荒草。他们可笑的认真,头发必须一根根的选了再梳,米粒必须一颗颗的数了再煮,叽叽喳喳这一根直那一根曲这一颗大那一颗小,这样就能挽救社会了吗?官方号召要选举贤德和善良,以确定谁该受尊敬,谁该受表扬,民间就会钩心斗角。上峰宣布要鉴定材干和伶俐,以确定谁该被任用,谁该被赏赐,下面就会弄虚作假。尊敬贤德,任用材干,表扬善良,赏赐伶俐,这一套玩艺儿不可能使人心淳厚。利之所在,不必你去动员,人群蜂涌而上,争啊抢啊,子敢杀父,臣敢弑君,白昼敢打劫,太阳底下敢挖墙洞。小伙子,听我说,天下大乱,尧舜种的祸根。那一套玩艺儿绝不会断根,惨祸将远贻三千年之后!三千年之后,争啊抢啊吃人肉!”
庚桑先生预言将来会发生人吃人的惨祸,在座的学生听了无不心惊。大家都在默算,尧舜时代到现在近两千年了,所谓三千年之后也就是再过一千年啊,快要到了。教室寂然无语,似乎都在用灵耳侦听人吃人的啃嚼声。庚桑先生不让学生遐想,叫大家讨论刚才他讲的“修道者把自己藏起来”。
这时候有一位大龄学生,姓南荣,名畴,挺胸端坐,表情紧张的说:“像我这样的人,年龄够大了,光阴不多了,要抓哪些重点,方能达到老师的要求,把自己藏起来?”
庚桑先生说:“守住本份,保住性命,不要勤思苦想,脑胀头昏。坚持三年就能达到要求。”
南荣畴说:“都是人眼,形状没有差别,常人能视,瞎子视而不见。都是人耳,形状没有差别,常人能听,聋子听而不闻。都是人心,形状没有差别,常人能思,傻子思而不得,都是人体,有眼有耳有心,形状也够相似了,也许是我体内存在着障碍吧,想求教而一无所得。老师赐教,要我守住本份,保住性命,不要勤思苦想,脑胀头昏。我总算恭听了,如此而已。”
庚桑先生说:“我的话讲完了。讲两句题外的话吧。细腰蜂能把小桑虫捉回去变成幼蜂,不能把又肥又大的蠋儿虫变成幼蜂。越国的小种鸡不能孵天鹅蛋,鲁国的大种鸡就能。都是母鸡,德性没有差别,鲁鸡能,越鸡不能,体型大小不同嘛。我太小了,不能孵你,抱歉。你为什么不南去中原,拜见老子?”
南荣畴背一袋口粮,下畏垒山,六天七夜步行到洛阳,在中央图书馆找到老子,递了介绍信。
老子说:“你是从庚桑楚那里来的吗?”
南荣畴说:“是。”
老子说:“你怎么带了一群人来哟!”
南荣畴惊愕的回头看,背后无人。
老子说:“你还没有懂我的意思吧?”
南荣畴低下头,因不懂而惭愧。片刻,抬起头叹气说:“我现在不晓得该怎样回答,心头一急,原来准备的问话也想不起来了。”
老子说:“你准备问什么?”
南荣畴说:“想起来了。智巧内储,别人笑我蠢猪;智巧外露,又怕聪明自误。残酷不仁,难免伤害好人;广施仁恩,又要自我牺牲。油滑不义,影响人际关系;要讲义气,又对自身不利。左右两边都有危险,我往哪里逃呀?这三对矛盾真要我的命。愿你看在庚桑楚的份上,帮助帮助我吧。”
老子说:“起初看见你眼垂帘眉挂锁,我猜你是带了一群问题来的。现在你谈了,果然是。瞧你这副样子,孤伶伶的,就像小孩找不到爸爸妈妈,便拿竹竿下海去捞似的。迷惘啊,你这离家逃亡的浪子!你想返回天性,找不到路,真可怜!”
南荣畴请求在馆内暂住,以便清理思想,批判仁义,消除智巧,找回天性,老子允许了。
住了十天,南荣畴觉得不解决问题,三对矛盾仍然把人弄得很苦,便又去见老子。
老子说:“你洗澡啦,周身热气腾腾的哟!不过心中湿漉漉的还有污垢。人有俗务羁绊在身,切勿纠缠不放,请让心灵保持虚静,便好对付了。人有俗念羁绊在心,切勿纠缠不放,请让身体保持空闲,便好对付了。怕的是身心都羁绊了,内外夹攻,没有回旋余地。遇上内外夹攻,得道者都招架不住,何况绕道而行,他怎能对付呢。”
南荣畴说:“一人害病,四邻慰问。病人自诉病情,承认有病。这证明他身有病,心无病。我心没有俗念羁绊,所以心无病。你若向我讲道,等于灌我药汤,只能加病。我只想治身病,听你讲讲卫生常识,如此而已。”
老子说:“卫生常识?我先要问问你。能保持心态的纯一吗?能不丧失天性吗?能不用占卜而预见吉凶吗?能谨守本份吗?能一了百了吗,能不靠别人,自己省悟吗?能抛却仁义而潇洒吗?能忘却智巧而憨厚吗?能洗净污染的人伪,回归婴年的天真吗?幼婴整天哭叫,喉嗓不嘶哑,因为全凭本能发声,十分谐和。幼婴整天握拳,手掌不拘挛,因为在母腹内早已如此。幼婴整天凝视,眼睛不眨,因为心不外用,只看不想。学学幼婴的德性吧,走出去没有固走的目的,坐下来没有固定的任务,虚应社会,委随潮流。这些都是卫生常识呢。”
南荣畴说:“这样说来,讲卫生也就是修道养德做至人啦,是吗?”
老子说:“不是。万里河水,一朝解冻,说说罢了。你以为修道养德做至竟那样容易?至人溶小我入大我,混同黎民百姓,祈求后土赐给食物,祈求皇天赐给安乐,而自身别无所求。人际纠纷,社会冲突,一切利害得失之争,他都不卷入。标新立异,出谋划策,创业举事,他一概不参与。潇洒而去,不顾什么仁义。憨厚而来,不怀什么智巧。这就是我要讲的卫生常识呢。”
南荣畴说:“这样一来,修道养德也就到此为止啦?是吗?”
老子说:“没个完哟。我对你讲过了,能洗净污染的人伪,回归婴年的天真吗?你看幼婴,伸手伸脚不晓得要做何事,爬来爬去不晓得要到何处,身好比秋树无叶不招风,心好比冷灶无烟不冒火。你若能这样,祸福双免了,得失两忘了,社会怎能危害你呢。”
胸襟坦然,心态安然,便有灵光罩体。灵光是天然光,肉眼看不见的。灵光罩体的修道者,看人看物,明明白白。修道取得优异成绩,才可能保持灵光的长期稳定。灵光长期稳定的得道者,众人赖他荫庇,大自然赐他奇能。就众人赖他荫庇而言,不妨叫他宇宙之民;就大自然赐他奇能而言,不妨叫他宇宙之子。
各人有自己的学力圈。学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技艺是自己无力掌握的。所谓学习,世人以为就是越圈掌握自己无力掌握的技艺。
各人有自己的能力圈。能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任务是自己无力承担的。所谓能干,世人以为就是越圈承担自己无力承担的任务。
各人有自己的识力圈。识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奥秒是自己无力了解的。所谓识察,世人以为就是越圈了解自己无力了解的奥秘。
谨守本份,走到圈边止步,晓得圈外的世界对自己说来永远不可知,不可为,不可求,他便恰到好处,很不错了。不守本份,大踏步冲出去,败在圆圈上,那是必然的。
采备补品,用来将息身体。搁置思虑,以便涵养心性。尊重自己,从而理解他人。这三方面做到了,你就平安了。如果还有奇祸飞灾接二连三撞上门来,那是天命,怪不得你。你已尽了人事,自己没有任何过失,所以外来的灾祸不足以改变你的既定信仰。灾祸再多,你不放在心上。心,你胸中的观象台,明察宇宙万物。你以信仰作支柱,撑起高高的平台,奇祸飞灾撞不垮。你信仰无为,所以不觉得有信仰在支撑,这正是不支撑的支撑。
一贯弄虚作伪,也要动手动脚兴办事业,必然乱搞。事业办起来了,有权可揽,有利可图,迷进去了,天天乱搞,不肯休息,到头来只留下斑斑劣迹。劣迹分明,被公开揭发了,人见人恨。落个法办纪惩。劣迹遮隐,蒙混过关了,骗得了人骗不了鬼,鬼要找他算帐,会有报应。行为透明,白日见得人,黑夜不怕鬼打门,无愧于心,这样的人方有资格独立负责,担当重任。
谨守本份,眼睛自然向内觇(chan1)视,做事不在乎名声。妄图非份,眼睛就会向外觊觎,存心要捞取利益。做事不在乎名声的人,这是修道者,经常有灵光罩体,观察世态,明明白白。存心要捞取利益的人,那是商贩,你看他踮脚伸颈一脸的贪鄙,还要摆阔。修道者不在乎名声,心胸必然空荡荡,能容万物。商贩要捞取利益,行为必然不要脸,连自己的尊严都容不了,岂能容人。不能容人,乃至六亲不认。六亲不认,成了孤家寡人。心肠凶狠,伤害他人,酷毒胜过剑锋刀刃。阴阳失衡,喜怒失控,戕贱自身,叫你无处逃命,危急胜过强敌压境。莫怨恨阴阳二气太绝情,只怪你妄图非份,眼睛向外觊觎,心肠凶狠,只晓得斗斗斗,拼拼拼!
道是通用的,规律处处在。试以某公为例,看看规律怎样作用。昔年垮台乃是他崛起的发端,今日成功便是他堕落的开始。贫了贱了,大发牢骚,因为贫贱之前他曾经富过贵过。富了贵了,牢骚更大,因为富贵之后他还想大富大贵。夜夜失眠,魂不守舍。出门见鬼,尽是他手下的牺牲品。天天暗算,等到时机终于成熟,破门而出,猛投赌注,当场赢了。回家细看,赢的是一纸死亡通知书,他自己的。像他这样妄图非份的入,本性早已泯灭,但剩一副躯壳,不是人,是活鬼。活鬼不安定,到处窜。以有形之人,学无形之道,才有安定可言。
八、宇·宙·自然之门
空间从哪里来的?时间到哪里去了?
空间存在着,看不见存在的场所。
时间延续着,看不见延续的过程。
不晓得从哪里来的,总该有来处。看不见存在的场所,存在仍存在。
不晓得到哪里去了,总该有去处。看不见延续的过程,延续仍延续。
空间存在着,看不见存在的场所。空间是宇。
时间延续着,看不见延续的过程。时间是宙。
空间时间的统一体便是宇宙。
宇宙有门,从那里生,到那里死,从那里出,到那里入。但见万物出了生了入了死了,不晓得门在哪里,形状怎样。神秘啊,那是自然之门,渺渺然,空空然,看不见,摸不着,绝对虚无。万物来自虚无。存在不能以其存在造出存在,万物只能来自虚无,绝对虚无。圣人立足于虚无,潜心于道。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有心得。有的想到宇宙诞生之前,说那时候空虚无物,混混茫茫。这已达到冥思的极限了,到顶点了,不可能超越了。又有的只想到宇宙诞生为止,说那时候万物有了,人也有了,认识活动也发生了。那时候的人认为,活着是流亡外地,死了是回到故乡,生死有差别了。还有修道士认为,宇宙诞生之前唯有虚无而已,人类是后来出现的。人生短促,死期忽至。修道士们宣称:“如果虚无是人的头颅,生存就是脊梁,死亡就是尾椎。虚无起头,生存续后,死亡收尾,自成一系。生死存亡本来就是一体的事。这是我们的生死观。凡持有这个观点的都是我们的道友。”
以上三派,前两派智士,后一派修道士,各自表述的内容不同,但就其倾向看,显系同源。这三派好比楚国王族的昭景屈三姓,皆系同一祖宗传下来的后裔。昭景二姓做官,享有冠冕之荣。屈姓封地,据有根柢之固。两派智士相当于昭景二姓,一派修道士相当于屈姓,差别就在这里。
你脸上生黑痣,断然命令:“污点滚开!”嫌黑痣是污点,便挑起美丑是非之争了。触发美丑是非之争,社会就不得安定了。你叫污点滚开,说说罢了,并非下达正式命令。不过,黑痣是不是污点呢,污点该不该滚开呢,只有天晓得。
年年腊月,公家宰牛祭神,规定须用全牲。不宜吃的肚脏,不能吃的蹄践,都得完整保留,才算全牲。在祭仪上,你能命令肚脏蹄践滚开吗?
瞻仰王宫,看完殿堂,看完寝室,你的膀胱胀了,幸好遇见厕所,宫中气氛肃穆,厕所不协调。你能命令厕所滚开吗?
举出以上二例,请你考虑污点该不该滚开。
关于污点滚开,请让我再罗唆几句。污点与生俱来,根在人住,拜智为师,得以长大,从而使人兴起是非观念。人人以自我为中心.循名责实,苛求别人,所以是非之争没完没了。某些蠢货,硬要众人承认他有节操,不惜以死证明自己货真价实,没有污点。社会舆论也是如此,谁红了谁明智,谁霉了谁愚蠢,谁富了谁光荣,谁穷了谁耻辱。古代智士和修道士,忘是忘非,哪有什么污点该不该滚开的问题。要与污点斗争吗?现代人哟,可笑正如林间小虫小雀,见识浅陋,终身不悟。
在市场上误踩别人一脚,你得说:“对不起。请原谅我不小心吧。”在家踩了哥哥,不必说对不起请原谅,哟一声就够了。踩了爸爸,一声不吭最为得体,所以,真礼不必见外,俗礼专做假态。依此类推,可知,真义打成一片,俗义划清界限;真智不用思虑,俗智阴谋诡计;真仁不爱不亲,俗仁大发善心;真信不要保证,俗信先付押金。
醒来吧,志向的迷乱。解脱吧,内心的纠缠。洗掉吧,性情的污染,撞开吧,修道的阻拦。
贵身,富家,显位,威风,美名,厚利,这六害迷乱了你的志向。
仪态,行动,脸色,口才,神采,意气,这六害纠缠了你的内心。
赠恨,爱恋,欢喜,愤怒,悲哀,快乐,这六害污染了你的性情。
回避,迁就,进取,施舍,用智,逞能,这六害阻拦了你的修道。
以上四六二十四害不要激荡,你胸中就正了。正了就静了。静了就明白了。明白了就虚空了。虚空了就无为,不制造事端了。无为而无不为,不制造事端,万事就好办了。
道是德的外化,无所不在,无时不在。
至德看不见。至德的光辉照亮宇宙,便是万般生命现象。生命现象的本质就是天性,也就是大自然禀赋的本性。天性的动态便是为,这是顺从天性而为,不是逆反天性而为。逆反天性而为,乃是人为制造事端。人为便是人伪,坏透。世俗失道,努力人伪,错了还不觉悟,所以是真错了。
接触自然,接触社会,有所知觉,有所识察,累积起来,便是知识。知识用于谋计,就是智。智者斜眼歪看,正面他反而看不见,不觉不察,所以终归失败。
至德之世,没有必要采取任何行动,大家日子过得快活。降到有德之世,情况变了,不采取行动不行了。采取行动,不是我要制造事端,实在是不得已,这便是所谓的立德。采取行动,是我出的主意,由我负责,这便是所谓的求治。立德无我,求治有我,说来相反,其实互补。
羿是神箭手,百步射小雀,一发而中,观者喝采。纵然射偏了,观者也喝采,说他有意放生。他无法使观者下喝采,这是神箭手的无能。
圣人保持天真,不搞人伪,用顺其自然的政纲治理天下。天下大治,百姓歌功颂德,人伪的崇拜他。纵然他有错,百姓也歌颂,说责任不在他。他无法使百姓不入伪的崇拜他,这是圣人的无能。
既能永葆天真,浑忘人伪,不治理天下,让天下自治,又能使百姓不觉察他的功绩,更不人伪的崇拜他,只有完人方能做到。
人类研究鸟兽虫鱼,掌握了鸟兽虫鱼的天性。但是,人不可能用自身再现鸟的天性,兽的天性,虫的天性,鱼的天性,唯有鸟最鸟,人不能鸟。唯有兽最兽,人不能兽。唯有虫最虫,人不能虫。唯有鱼最鱼,人不能鱼。总之,唯有鸟兽虫鱼最能圆满体现出各自的天性,人伪是不能模拟天真的。完人绝无兴趣研究天性问题,包括人的天性问题,不过任其自然而已。何况我们这些人哟,天真吗?人伪吗?这都说不清楚,还有资格研究天性?
羿在荒郊射兽,有小雀敢飞入射程圈,非被射死不可。否则有损神箭手的威风。羿嘛,小霸王,没见识,所以如此。有那些精明的统治者,不逞眼前威风,他懂得把天下编织成巨型笼子,让所有的鸟类,从大雕到小雀,一只也逃不脱,通通关老关死,还要感他的恩。
你看那精明的商汤王,一旦发现家奴伊尹通晓政治,而又爱好烹调,便提拔他掌管御膳,用厨房做笼子关住他,免得飞逃投敌。后来又让他执掌国政,关入巨型笼子,忠心服务,为我所用。再看那精明的秦穆公,听说有个逃亡战俘名叫百里奚,通晓谋略,被拘留在楚国,便用五张羊皮买回他,让他服务秦国,助成霸业。五张羊皮也是笼子,养乖了百里奚,为我所用。
鸟人天性爱飞。你用巨型笼子顺从他的天性,不就得啦。如果你用弓箭逆反他的天性,他拍翅飞逃了,你就管不了啦。
人受刖刑,斩掉一脚,破罐子破摔好了,懒得遵纪守法。别人说好说歹,他都不在乎了。
人受迫害,打成贱民,这条命值个啥哟,岂惧攀登悬崖。前面是死是活,他都无所谓了。
这样的刑徒,这样的贱民,渐臻忘我境界。任你再三咋唬,他也没有反应,就当你不存在似的。忘了我,忘了人,他要修成仙人了啊。仙人的心境反映宇宙的和谐,敬他他不喜,惹他他不怒。当然也有例外。为了保持不怒,有时不得不发发怒,这样发怒也是出自不怒状态,正如为了实现无为,有时不得不做做事,这样做事也是出自无为主义。要想守静返虚,就得平衡阴阳。要想发功显灵,就得理顺情绪。平衡,理顺,便是有为。要实现无为,不得不有为。这样的人为有别人于人伪。有所为而又要合乎道,该怎样做?我说,做我该做的事,不是我要制造事端,实在是不得已我才做的。这样做了,就合道了。不得已啊不得已,便是圣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