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则阳,鲁国人,南游楚国,意在求得一官半职,拜托大臣夷节先生引他去见国王。夷节向国王报告了,国王对彭则阳缺乏兴趣,不予召见。夷节退朝出来,如实以告。彭则阳不死心,另辟溪径,又拜托贤大夫王果先生帮忙,说:“王老师怎么不为我美言几句呢,在楚王面前?”
王果见他官瘾迫切,言词鄙俗,便想规劝他,于是说:“找我还不如去找公阅休。”
彭则阳未听过公阅休的姓名。部长级官员的姓名他都背熟了,想不起有一位姓公阅名休的大夫,便问:“公阅休?干啥的?”
王果说:“一位隐士。冬天他戳鳖在长江边,夏天他乘凉在山脚下。过客问他家住哪里,他答:‘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认为你应该去找他。你已经拜托过夷节了,夷节都说没有办法,何况我呀。我在楚王面前说不起话,比夷节差差差。夷节为人脸皮厚,肚子烂,一点也不自高自大,团结同僚,讨好上下,拉关系出神入化,追眼前的财富,迷头上的乌纱,不能助人为善,倒能把人拉垮。冷得要死了,你不加衣裳,老等春天温暖的太阳。热得发昏了,你不脱棉袄,坐待冬天凉爽的寒潮。去找公阅休吧,听听他的意见。你道楚王好侍候吗?楚王为人哟,架子大,抖威风,两脚的猛虎呀,谁犯错误杀无赦。只有两种人能够左右他,一是大奸大佞的不倒翁,一是大贤大德的硬汉子。中不溜儿的就别想去伴虎啦!”
王果又说:“所以圣人清高自守。退隐社会底层,他教子女恬淡,忘忧忘贫。登上朝廷高位,他使贵族醒悟,自惭形秽。什么样的环境他都快活。什么样的人他都能对话,而又不失格。有时候不说话,也能使人陶醉春风。有时候同别人并肩站站,也能使人潜移默化。在家庭生活中,父尊子卑啦兄先弟后啦夫唱妇随啦那一套礼仪,他都退还给周公了,而一概宽舒地对待儿女弟妹以及妻室。圣人俗人皆是人,精神境界差距如此之大!所以我说,去找公阅休吧。”
万物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团乱丝,圣人䌷绎(读抽易,理出头绪)出来,原是一条线啊,名叫自然,或曰天然。天然这条线索,贯串人间万事,贯串天地万物,联结成整体,这便是世界。世界上的每一事物具体情况非常深奥,连圣人也弄不清楚,也不必弄清楚。我们只能说,那是本质嘛,本来就那样;那是天性嘛,天生就那样。圣人被尊称为圣人,是因为他仿效自然规律,顺从命运安排,认识到本质与天性之不可更改,推行无为主义。相反的是那些有为之士,挖空心思,日拼夜搏,到头总是一场空。几时他们才有个完啊!奈何,奈何!
天生佳丽,纵然给她镜子,如果家中诸人不说她很漂亮,她也永远不晓得自己很漂亮,更不会认为自己艳绝群芳了。照见镜子,她好像晓得了,又好像不晓得。听见家中诸人嗫嗫耳语,她似乎察觉了,又似乎未察觉。不管怎样,她依然很漂亮,大家依然乐于欣赏她,这就是天性了。同样的情形是圣人厚爱百姓,纵然给他头衔,如果社会各界不说他爱百姓,他也永远不晓得自己爱百姓,更不会认为自己爱及万物了。瞥见头衔,他好像晓得了,又好像不晓得,听见社会各界纷纷传闻,他似乎察觉了,又似乎未察觉。不管怎样,他依然爱百姓,百姓依然安于被他爱,这也是天性呢。
故国啊,故都啊,
异邦倦游归来,
远远望见城郭,
我是多么快活。
哪怕城墙倒塌,城门破落,
繁华大街尽毁于兵火,
哪怕故宫剩一片高坡,
乔木掩,荒草没,
只要老家那条小巷还在,
我仍然很快活。
本质啊,天性啊,
红尘倦游归来,
远远望见真相,
我是多么舒畅。
何况一望便明白,
视野很宽敞,
何况一听便清楚,
声音很响亮。
真理毕竟是心灵的故乡,
高台十丈,矗立城中央。
远古时代,冉相氏族一位酋长研究哲学,发现圆环中央的虚空处乃是理想的中立区。悬浮在环中的虚空里,就能自由回旋,获得全方位的视域,超脱于环上的是非矛盾。社会上的是非之战,亦即红半环和绿半环的是非矛盾,不宜介入,只宜中立。冉相氏族那位酋长悟得环中之道,所以中立在虚空里,让环上的是非互相证伪,矛盾便解决了,社会上无限多的问题便解决了。万物自灭了自生了,万事自毁了自成了,他都顺其自然的与外界同步的调整自己。无始无终,他永远调整自己。无期无限,他经常调整自己。看他天天跟随外界变来变去,岂不迷失自我?不。他是以动守静,执一不变的哟。他何尝离开过环中呀!他几时站过红半环或绿半环的立场呀!出自本性要求,仿效自然规律,从而悟得环中之道,像他这样的人不多。多的是仿效自然规律而捉摸不到自然规律,依旧站在环上的人。这些人之所以要仿效自然规律,纯粹出自功利考虑罢了。贪功嗜利,陪着外物殉葬,这佯做本身就背叛了自然规律,他们还认为此乃神圣的事业,奈何!圣人从不细察何为天命何为人事,从不规定几时开始几时告终,全凭本性要求做去,自与外界同步偕行而不中断,所以所为完美无憾而不贪嗜。他就这样仿效自然规律而与自然规律密合无间,奈何!
圣人成汤革了夏朝暴君的命,创建商朝,身为天子,发掘下层天才,一是车夫名登,一是门警名恒,遂拜他二人为师傅,又不受他二人的局限。登先生驾车穿行空虚处,恒先生守门站立空虚处,都是妙在握虚持空以对付外物呀。成汤受到启发,悟得环中之道,超脱是非矛盾,握持虚空以对付天下种种麻烦事,让其自行解决。成汤给这经验命名,名之曰虚空术。成汤得到了登恒两贤士。千年后有孔子吃尽苦头,晚年醒悟,排除思虑,遥拜成汤为师傅,学习环中虚空之术。
远古容成氏族一位酋长研究天文历法,说过:“没有一天又一天,哪来一年又一年。没有内函,哪来外延。”所以说呢,没有虚空,哪来圆环,虚空存在于圆环之先,领导圆环。
魏惠王也就是梁惠王,名莹,在下庄周面见过他。他为人极狂妄,所以马陵之战惨败于齐威王,损兵十万。其后四年,与齐威王签订和约,重结友好,互不侵犯。不久,齐国违约,损害魏国。魏惠王怒,要派刺客去暗杀齐威王。
魏国武官公孙衍嫌暗杀不光彩,说:“大国之王,战车万乘,哪能用平民的方式去报仇!我请求率领二十万大军为你攻打齐国,抓走齐国民众,牵走齐国车马,叫那齐国国王怒火憋在胸腔,透背而出,红肿溃烂,成痈成疽。然后拿下他的国都,推垮他的城墙。齐国大将田忌夹起尾巴逃跑,总算明白这回可不是马陵啦。我要活捉他,捶他的屁股,打断他狗东西的脊梁骨!”
魏国文官季先生嫌报复太野蛮,与暗杀同样的不光彩,说:“一声令下,筑城墙七丈高。筑够七丈高了,又叫推垮,这是在折磨劳工哟。魏国不打仗已经七年了,此乃王业基础,动摇不得,公孙衍是乱人,别听他的。”
魏国贤臣华先生嫌他们两位的发言太丢脸了,说:“讨伐齐国谈得振振有词,那是乱人。不伐齐国谈得娓娓动听,也是乱人。谴责他们两位是乱人的,例如我,同样是乱人。总之,胸怀是非得失,谈得头头是道,全是乱人。”
魏惠王问:“那怎么办?”
华先生说:“学学道就行了。”
魏国相爷惠施听完这场争论,一言不发,当即出宫去。找到戴晋人,引他进宫来。戴晋人是一位民间贤士,机智诙谐,一肚皮的笑话。惠施引他拜见魏惠王。
戴晋人问:“王见过蜗牛吗?”
魏惠王说:“见过。”
戴晋人说:“有两帮小家伙爬入蜗牛双角,一邦占领左角,建立触国,发表《触犯宣言》。一帮占领右角,建立蛮国,发表《蛮横宣言》。两国军队在交界处,也就是蜗牛的头皮层间,常常互相争夺领土,爆发大战。一场大战,抛尸数万。败方逃窜,死守蜗牛角尖。胜方追击十五天,然后凯旋,两国签订和约,准备下次再战。”
魏惠王说:“噫哟!虚构的吧?”
戴晋人说:“不。请听我落实。宇宙空间,在你看来,有极限吗?”
魏惠王说:“没有极限。”
戴晋人说:“设想你的灵魂飞天,以不可思议的超光速畅游没有极限的最远最远的宇宙空间。然后返回地面,再看看这九州列国,同那无限大的宇宙相比较,岂不无限小吗?”
魏惠王说:“那是当然。”
戴晋人说:“九州列国之间有个小小魏国。魏国有个更小的大梁城。大梁城内有一微粒,请原谅吧,那就是你。你同蛮国的领袖相比较,难道有很大的差别吗?”
魏惠王说,“差不多。”
戴晋人不再说,鞠躬,退下。
魏惠王独坐发呆,怅然若失。
惠施等到戴晋人出来了,便进去见魏惠王。
魏惠王说:“你引来的那个说客,嘿,思想巨人哪!圣人尧舜也抵挡不住他呢!”
惠施说:“不论好听不好听,竹管总能吹出音响。吹刀环吗,嘘,如此而已。世俗推崇尧舜。引尧舜来比较戴晋人,只一嘘便哑了。”
孔子进入楚国,前往国都,路经蚁丘山下,见太阳落坡了,乃投宿一家卖饮料的旅店。在旅店后院内,孔子和他的一班随员坐在树下乘凉,山东口音高谈仁义,侃侃然,彬彬然。随员子路发现隔墙的邻人全家爬上屋脊,有男主人和女主妇,以及小妾,以及家臣,躲在那里偷听。子路功夫好,为孔子保镖,所以警惕性高,洪声叫嚷:“躲躲藏藏,挤成一团,想干啥呀?”
屋上的那家人没有回答。
孔子说:“不要嚷嚷。那是圣贤及其家人吧?有那样的圣贤,宁愿藏身民间,甘心隐居田园,名声销磨,意志高远,嘴上说话,心中无言,耐得寂寞,他与世风相反,不屑于上俗船,他潜入地,所谓陆沉,永不出头露面。哦,莫非是熊宜僚,他有老家在市南,是楚国的大贤?”
子路心血来潮,要求孔子允许他去请熊宜僚过来坐坐,好当面陪罪,再请教仁义。
孔子说:“算了吧。若真是熊宜僚,他定会明白我很器重他,又晓得我是专程来楚国的,很可能劝国王召见他,他会把我看成奸佞之徒,若真是这样,奸佞的谈话他听了都觉得受侮辱,何况面晤,握手言欢!你以为他还在墙那边等你吗?”
子路跑出旅店,去侦察隔墙的那家人,发现大门锁了,院子空了。
子牢做地方官,不调查,瞎指挥。长梧庄庄主当面批评他,说:“老爷,你处理政务不要鲁莽,你惩治百姓不要草率。俺是庄稼人,只会种庄稼。记得有一年,春耕太鲁莽,夏耘又草率,秋收粮食大减产,俺遭到了鲁莽草率的报复。第二年,变了办法,深耕细耘,禾稼茂盛,穗粒饱满,秋收丰产,饱饭吃了个对年。”
在下庄周在座,听了庄主的一席话,也顺便给子牢提提意见,说:“现今有些官员,在身心修养方面也鲁莽草率,很像庄主说的那样。他们放逐天真,背叛本性,抹杀感情,累垮精神,这一切都为了演戏骗人。他们鲁莽草率的对待自己的天真和本性,致使胸中爱爱仇仇芦苇般的丛生。芦苇初萌,还未抽穗,便是蒹葭。叶美茎嫩,似乎强化了你的生命。很快茁壮,长成芦苇,拔掉了你的良心。身心俱完蛋,溃烂了你的肠胃,痔瘘了你的肛门,全身的零件都出毛病,例如颈脖毒疮流脓,指头肿痛生疔,下焦实热尿蛋白,等等。”
柏矩拜在老聃门下,研究无为主义学说。毕业后,请求老聃批准周游列国,考察社会。老聃说:“算了吧。走遍天下,还不是这么一回事。”
柏矩一再请求。老聃问:“先游哪一国?”
柏矩是鲁国人。鲁国穷是穷,精神很文明。北邻齐国,乃列国之首富,是个花花世界,很值得考察呢。柏短说:“先游齐国。”
柏矩来到齐国国都,进了城门,只走大街,不走小巷。怕误人红灯区,听说国营妓院有娼妇八百名。走到十字街口,交通阻塞,路人围观。原来是已处决的罪犯,曝尸示众。柏矩上前,挪动死尸,硬给摆成正卧姿势,脱下死者穿的制服,从头到脚密密盖好,然后仰天号哭,曼声吟唱:“你啊你啊!时代大不幸,你先丢了命。说什么莫要为盗!说什么莫要杀人!树立荣辱观念,结果是引发社会弊病。鼓励发财致富,结果是激起社会竞争。树立的既然是弊病,鼓励的既然是竞争,国民都在那里拼搏,官员都在那里猛晋,劳累疲困还昼夜不停,一个个的又凶又狠,要脸要钱不要命,叫他不为盗,怎么可能!叫他不杀人,怎么可能!
古代的统治者,成功归百姓,失败归自己;正确归百姓,错误归自己。所以民问一旦出现刑事犯罪,他就反省自己,责备自己。现代的统治者哪怕铸成大错,也不肯做自我批评。他们打哑谜叫百姓去猜,猜不准就处分。他们出难题叫百姓去做,做不起就问罪。他们交重担叫百姓去挑,挑不动就罚款。他们指长途叫百姓去跑,跑不拢就惩办。百姓嘛,知识浅,力量薄,完不成任务又怕苛罚严惩,只好做假,钻空子骗官方。今天逼他做假,明天逼他做假,假透骨了,良民还不变成刁民!世人往往怕露窘态,知识浅了就要装门面,力量薄了就要耍滑头,钱囊空了就要搞偷盗。小偷大盗风起云涌,到底该怪谁啊?”
卫国著名的贤大夫蘧伯玉先生,修道养德已经多年,最能审时度势,随着环境的变化,调整自己的行为,而又坚持原则,谨守本份。六十岁那年,他回顾自己,发现自己前半生的行为已经调整六十次了。六十次啊,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否定之否定又被否定,从来没有过一贯的正确。他总是这样的,先前自认为做得对,随后又谴责做错了,及时调整,以顺应环境的变化,有些事情,在五十九次之多的调整中,一直自我谴责做错了的,很可能第六十次调整时才察觉做得对。对了,错了,他都不说绝对,而说可能。肯定,否定,他都不说永远,而说现今。贤人尚且无知,何况我们。
我门只能了解万物的生命,没法查明生命的起因。我们只能看见万物的出场,没法找到出场的门径。承认我们的无知吧。有些人太糊涂,他们凭自己的智力获得某方面的知识,便吹嘘那些知识如何了不起,并以专家自居。他们不懂得,某些道理凭智力是学不到的,只有依靠某些道理,道是妙道,理是真理,方能跳出糊涂状态。算了吧,算了吧。糊涂虫是唤不醒的。他肯定他所肯定的,我肯定我所肯定的,各行其是好了,对吗?
孔子旅游卫国,卫国史官三人陪他座谈。
孔子说:“你们的卫灵公,原是昏君,朝廷会议不来主持,国际会议不去参加,一天到晚喝酒,听音乐啦看舞蹈啦,要不就是打猎,网野兔啦射飞鸟啦。奇怪的是他死后由你们给他定谥,不叫昏公而叫灵公。他究竟哪点灵?”
史官大韬先生首先回答。他读过周公《谥法》一书,晓得灵字用在这里是贬义词,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谥灵。”
史官伯常窍先生接着回答。他认为灵字既含贬义,又寓褒义,说:“灵公洗澡,三位太太入盆伴浴,真不像话。不过,忠臣史鱼有急事要报告,闯进浴室,灵公赶快抓浴中遮裸体,不敢放荡,这也是事实。太太伴浴时他是那样的放荡,忠臣面前他又是这样的肃敬。这就是为什么叫灵公了。”
史官豨韦先生最后回答。他认为灵字是由天定的,不是由人定的,说:“灵公死了,准备下葬,先要问卜。龟甲占卜两次。第一次的兆纹显示已竣工的大墓不吉利,必须另找墓地。第二次的兆纹显示葬在沙丘,孟津渡的北岸,便吉利了。沙丘勘定墓地,深挖墓穴,发现石椁,年代不详。石椁冲洗干净,椁壁刻有古文字曰:‘子孙象不住,灵公迁移来此处。’可见灵公谥灵,由来已久,不是咱们几个史官定的。灵字用在这里是褒是贬,咱们不清楚,只有天晓得。大韬与伯常骞怎能明白呢!”
少知先生向太公调先生连续提出四个问题。以下是他二人的问答。
问:“什么是丘里之言?”
答:“先说丘里。以家庭为本位,以个人为单元,以比邻为关系,以地区为范围,自然形成独特风俗的小社会,就是丘里,亦即乡村。这样的小社会,合聚异姓异名成为同风同俗,分散同风同俗成为异姓异名。同风同俗是其整体的同一性,异姓异名是其个体的特异性。同中有异,异中有同。马有肢体、器官、皮毛、内脏等等,能解剖成无限多的个体。你着眼于任一个体,永远找不到马。一匹马牵到你面前来,你看见的是那无限多的个体的有机结合,雄立而具生命,这才是马。丘里也是许多个体自然结合成的,其情形正如马。所以,山岭因叠积许多矮坡而形成崇山峻岭,江河因容纳许多支流而形成长江大河,圣人因团结许多丘里而实现天下为公。圣人向百姓输入观念,虽有主义而不教条。圣人从中央推出措施,虽有政纲而不强迫。年分四季,大自然不开后门,夏不赐寒潮,冬不赐高温,庄稼才有好收成。官分多职,好国王不偏不私,要留意各方面的工作,国家才有治。臣分文武,好国王慧眼识别,要发挥每个人的特长,品质才整齐。物分万种,生存方式不相同,自然规律最公允,不袒护任何物种,不虐待任何物种,所以大道沉默,听不见响动。不响不动,正是大道无为。无为,让万物好自力之吧,不去横加干涉。万物自己晓得怎样为,该为的都为了,结果是无不为。故曰,无为而无不为。季节更改,时代变迁。祸福混成一团,落到人间。李四说这是祸,祸害了李四。张三讥这是福,福利了张三。所谓祸福,不过是一件东西的两面。是非缠在一起,难以分辨。李四拼命求名,张三冒险弄钱,是非观念相反,同样贪馋。所谓是非,不过是一条绞索的两端。丘里虽然小,作为天下的缩影,亦有大观,好比储存各种木材的森林,好比蕴藏各种石料的大山。研究丘里小社会,所谓蹲点,会有哲学发现,如我以上所谈,这便是丘里之言。”
问:“那么丘里之言称之为道,够格了吧?”
答:“不能那样说。统计物种,岂止一万。限制称为万物,不过是用最高数量级代表无限而已。万在这里乃是模糊概念,不可落实。宇宙者,宏观之最也。阴阳者,浩气之最也。贯通宇宙,包裹阴阳,绝对无私,这便是道。取名为道,不过是用无处不有的道路代表无限而已。道在这里同样是模糊概念,本来无名,不可确指。本来无名的取名为道了,不可确指的确指为路了,已经不够格了,你还要用丘里之言比道,那就更加不够格了。那个无限的无名的模糊概念飞跑在前,快马都迫不上,何况看家狗。这是比喻,请原谅吧。”
问:“天地四方,这六面体的空间内,每一物种是怎样起源的?”
答:“空间分出阴阳二气,形成对立,有时候互相抗拒,有时候互相料理。时间引出一年四季,依次顶替,前一季生后一季,后一季杀前一季。这样的环境里,最初出现有机分子,其名曰几。顺从的几被环境爱惜,逆反的几被一半憎弃,乃有微生物勃勃然乍起。后来雌雄分立,通过性交,两性生殖遂成惯例。物种演变过程,安全孕育危险,危险孕育安全;祸害转成福利,福利转成祸害;低速调到高速,高速调到低速。一切活物禀赋阴阳二气,阴阳聚合便是生,阴阳散离便是死。我所说的这些事实,有案可稽,从形式到内容,乃至细节,都是能认识的。继承总是在创始的后面,乍起总是在回落的前面,碰壁就会向后转,终点同时是起点,此乃事物变化的规律,客观存在的必然。我们能谈论清楚的,我们能认识透彻的,仅局限于物质世界而已。悟道的人不回溯万物的起源,也不预测世界的未日。事涉玄境,超出言诠与思考的极限,谁也说不明白,所以不说为宜。”
问:“齐国国都,稷门下面,有个自由论坛,我去听过辨论。谈到事物的变化,接子认为有原有因,季真认为无缘无故。这两家的看法,考之以实情,验之以真理,谁正?谁偏?”
答:“鸡鸣狗吠,众所周知,并非无缘无故。但是,专业人士也说不明白某鸡某犬某一次鸣吠的原因,更测不准下一次将怎样鸣吠,有原有因又从何谈起呢。变化着的事物,小到质子,瞧不见内部结构,大到宇宙,望不见外部周廓。研而究之,便会发现,所谓有原有因,所谓无缘无故,这两家的看法都未能跳出物质世界的局限,都不妥当。有原有因,执着于有,太实了。无缘无故,迷失于无,太虚了。一定的形式,一定的内容,物质才能够存在。无形式,无内容,那是道,在物质结构的虚空处。物质,可以言诠,可以思考。道,愈言诠愈思考背离愈远了。怀胎在腹,要生的挡不住。停尸在床,已死的挽不回。生死现象摆在我们眼前,够近了吧,还是看不透其中的奥秘。所谓有原有因,所谓无缘无故,不过是我们心头拿不稳,悬拟的假设而已。我们面对事物的变化过程,来路迢迢望不见头,去路遥遥望不见尾。既然没头没尾,说了也是白说,因为说来说去不过是物理学。有原有因,无缘无故,作为立论的根据,始终局限于物质世界。道非物质,哪能实而有之。物质实有,哪能虚而无之。本来是无名的模糊概念,取名为道,借了道路这个物象,便于众人接受罢了。认为事物变化有原有因,认为事物变化无缘无故,这两家都困在物质圈内,哪够得上悟大道呢。悟道的人整天谈物,谈的仍然是玄学。不悟道的人整天谈道,谈的仍然是物理学。道在物的终端,亦即物质结构的虚空处,谈也罢,不谈也罢,都没法表达出来,因为道是模糊概念。我们的态度应该是抛弃谈与不谈的方法论,面对玄境,悟得此处是理论的终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