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正果法师 编述
参禅贵实践,要真参实悟,才能得到受用。所谓真参,就是要在不落言诠、寻思、拟议处用功;所谓实悟,必须悟在无所得处。所以六祖大师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说似一物即不中,岂有死执一法能参禅!然而沩山灵祐禅师又说;“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佛事门中,不舍一法。”舍一法不成法身,住一法也不成法身。如此说来,参禅也可随取一法作方便,追虑审问参究,作破参的敲门砖。所谓敲门砖者,到击破门时,砖亦弃舍,破门而出,刹那之间,能所双忘,内外脱然,与虚空浑然一体,真正达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境界。能如此,则身心世界洞然无物,忽然超越世出世间,永离烦恼,得大自在,诸苦顿断,佛果可期。这一种实证之境,只在当人一念观心之极,无念无相,归无所得,无所得亦不可得,这才成就了真参实悟的功夫。
要真参实悟,首先要坚信自己本来是佛,天真自性人人具足,涅槃妙体,个个圆成,不假他求,从来自备。故三祖僧璨大师《信心铭》说:“圆同太虚,无欠无余,良由取舍,所以不如。”这种正信,须要当人解会深信。怎么解会呢?我觉得“净念观心”是最切要的方便法门。
佛陀在《法华经·方便品》里说:“佛所成就第一希有难解之法,唯佛与佛乃能究竟诸法实相。”又说:“止止不须说,吾法妙难思。”佛是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的。所谓大事因缘者,就是开示众生悟入佛陀亲证实相的知见,除此无别事。故经云:“唯此一事实,余二即非真。”又说:“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舍利弗,云何名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于世。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入佛知见故,出现于世。舍利弗,是为诸佛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佛说为令众生悟入佛之知见,就是要众生亲证实念。实念是无形无相,必须以无相之心才能亲证,冥契无智亦无得,方能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明了这种极其深妙的道理,自然会坚信“净念观心”是亲证实相无相最好的方便之法。
佛陀在华严会上说:“无一众生而不具有如来智慧,但以妄想颠倒执著,而不证得。若离妄想,一切智、自然智、无碍智,则得现前。”这说明每个众生,都具有如来智慧德相,个个现成,本来是佛,只因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若离妄想执著,一切现前。所以佛陀又说:“知一切法,即心自性,成就慧身,不由他悟。”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着,还得从观心反照作起,除此别求,则愈求愈远。故《华严经·升须弥山顶品》说:“若住于分别,则坏清净眼,愚痴邪见增,永不见诸佛。”同经《夜摩宫中品》里说到观心的重要性:“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参禅的同道们,净念观心吧!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这时大众皆默然,唯有大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传付摩诃迦叶。”很清楚,释迦牟尼当众传给大迦叶的法门,就是离言无相的涅槃妙心。此即后来六祖自悟的无性空心,心圆众妙,明镜非台,即曹溪所说的自性。诸法缘生,生空无性;诸法唯心,心幻无性。此即概括了大乘般若与大乘瑜伽两家的宗旨。破我法二执,彰真俗二谛;发理智之智,证性相之智境。至无性妙心,心即诸法,则随手举来莫非涅槃(本空无性)妙心。这种境界,实非言诠假智、拟议寻思所至,故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但要达到这种境界,其方便之法,我觉得还是要从净念观心作起。
《心地观经》说:“三界之中,以心为主,能观心者,究竟解脱,不能观者,永处缠缚。”佛陀在此明确指导观心的重要。如果参禅人不循观心的方便法门,岂不与佛陀的教导相违。观心反照,是为了以无念相之心亲证无相之实相。众生自性,本来清净,一切现成,不用求,不用学,无你用心处,一有用心,便远之又远矣。所以当下一念休歇便是,不向一切法求、一切心求,到心法双忘,自能独契。虽然如是,在此一刹那以前,还须时刻提撕,回观反照。《遗教经》说:“是故汝等,当好制心,制心一处,无处不办。”
心的作用,不可思议。《宗镜录》说:“心能作佛,心作众生,心作天堂,心作地狱。心异则千差竞起,心平则法界坦然,心凡则三毒萦缠,心圣则六通自在。心空则一道清净,心有则万境纵横。”四圣六凡,都从心起,而且只在当前一念,若不念念制心,念念透脱,岂能契会真如实相!《金刚经》云:“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乃至无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参禅人若会得此意,方知佛道魔道俱错。无相之心,本来清净,皎皎地光洁无染。无方圆,无大小,无长短,乃至无一切形相。无漏无为,无迷无悟,亦无人,亦无佛。大千世界海中沤,一切圣贤如电拂。法身从古至今与佛祖一般,何处欠少一毫毛,如是了了见无一物,孤迥迥地观心,即会如是等意,大须努力,尽一生观心去。离此心外,无佛可成。过去诸如来,只是明心的人;现在诸贤圣,亦是修心的人;未来修学的人,当依如是法。愿诸修道人,切莫外求。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所以二祖慧可常教导学人说:“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无二,僧宝亦然。”三祖僧璨大师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又说:“一心不生,万法无咎。”诸法如梦,亦如幻化,故妄念本寂,尘境本空,诸法皆空处,灵知不昧,即此空寂灵知之心,即是当人本来面目。亦是三世诸佛、历代祖师、天下善知识的相传的法印。若悟此心,真所谓不践阶梯,径登佛地,步步超三界,归家顿绝疑。
下面抄几段祖师语录,以供参禅者观心时体会参考:
六祖慧能大师说:“但一切善恶都莫思量,自然得人清净心体,湛然常寂,妙用恒沙。”
一日谓众曰:“诸善知识,汝等各各净心,听吾说法,汝等诸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法故。经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何名无念,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
“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悟无念法者,至佛地位。”
“何名坐禅?”对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何名禅定?外离相名禅,内不乱为定。若见诸境不乱者,是真定也。”
永嘉禅师曰:“忘缘之后寂寂,灵知之性历历,无记昏昧昭昭,契真本空皎皎。惺惺寂寂是,无记寂寂非;寂寂惺惺是,乱想惺惺非。……今言知者,不须知知,但知而已,则前不接灭,后不引起,前后断续,中间自孤,当体不顾,应时消灭。知体既已灭,豁然如托空,寂尔少时间,唯觉无所得,即觉无觉,无觉之觉,异乎木石,此是初心处。冥然绝虑,乍同死人,能所双忘,纤缘尽净,阒尔虚寂,似觉无知,无知之性,异乎木石,此是初心之处,领会难为。人初心时,三不应有:一恶,谓思维世间五欲等因缘。二善,谓思维世间杂善等事。三无记,谓善恶不思,阒尔昏住。”
南岳怀让禅师,诣曹溪参六祖。祖问甚来?曰:嵩山。祖曰:什么物,凭么来!师无语。遂经八载,忽然有省,乃问祖曰:某甲有个会处。祖曰:作么生?师曰:说似一物即不中。祖曰:还假修证否?师曰:修证则不无,染污即不得。祖曰:只此不染污,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
马祖道一禅师示众云:“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达磨大师从南天竺来至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
“道不用修,但莫染污。”
问曰:“阿那个是慧海自家宝藏?”祖曰:即今问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觅。海于言下自识本心,不由知觉,踊跃礼谢。”
百丈怀海禅师说:“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
问:“如何是大众顿悟法要?师曰: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莫记忆,莫攀缘,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如水石无所辨别,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现,如云开日出相似。”
黄檗希运断际禅师说:“唯此一心即是佛,佛与众生更无别异。但是众生,著相外求,求之转失。使佛觅佛,将心捉心,穷劫尽形,终不能得,不知息念忘缘虑,佛自现前。”
“学道人若欲得成佛,一切佛法,总不用学,唯学无求无著,无求即心不生,无著即心不灭,不生不灭,即是佛。”
“忘境犹易,忘心至难。人不敢忘心,恐落空无捞摸处。不知空本无空,唯一真法界耳。”
“但自忘心,同于法界,便得自在,此即是要节也。”
“凡人多为境碍心,事碍理。常欲逃境以安心,屏事以存理。不知乃是心碍境,理碍事。但令心空境自空;但令理寂事自寂,勿倒用心也。”
“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临济义玄禅师上堂云:“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向汝诸人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时有僧出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下禅床,把住云:道!道!其僧拟议,师托开曰:“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
“道流,即今目前孤明历历地听法者,此人处处不滞,通贯十方,三界自在。”
“尔取山僧口里语,不如休歇无事去。已起者莫续,未起者不要放起。便胜尔十年行脚。”
南岳石头希迁大师,上堂曰:“吾之法门,先佛传授。不许禅定精进,唯达佛之知见。即心即佛,心佛众生,菩提烦恼,名异体一。汝等当知,自己心灵,体离断常,性非垢净。湛然圆满,凡圣齐同。应用无方,离心意识。三界六道,唯自心现。水月镜像,岂有生灭?汝能知之,无所不备。”
洞山良价禅师:“直须心心不触物,步步无处所,常无间断,始得相应。”
“道无心合人,人无心合道,欲识个中意,一老一不老。”
曹山本寂禅师:“师辞洞山,洞山问:什么处去?曰:不变异处去。山云:不变异处岂有去耶?师曰:去亦不变异。遂辞去。”
师作四禁偈曰:“莫行心处路,不挂本来衣,何须正凭么,切忌未生时。”
五祖弘忍大师:“唯有一乘法,一乘者一心是。”“但守一心,即心真如门。”
圆悟禅师:“不必厌喧求静,但令中虚外顺。”“内心既虚,外缘亦寂。”
“直截省要最是先忘我见,使我虚静怡和,任运腾腾,腾腾任运,于一切法,皆无取舍。”
晦堂:“诚能心无异缘,意绝妄想,六窗寂静,端坐默究,万不失一也。”
傅大士:“欲求成佛,莫染一物。”
临济云:“大凡学人,先要明悟自己真正见解,若悟得自己见解,就不被生死所染,去住自由。不要求他殊胜而殊胜自备。然今不得者,病在不自信取。自信不及,即便忙忙,徇一切世境,滞惑积业。诸仁者,若能歇得念念驰求心,便与祖佛不别。汝欲识佛祖么?即汝目前听法底是。由汝自信不及,便向外驰求,得者只是文字禅,与佛祖大远在。诸大德,此时不求真悟,万劫千生,轮回三界,徇好恶境,向驴牛肚里去也。汝若自信得及,欠少什么,六道神光未曾间歇。一念净光,是汝法身佛;一念无分别光,是汝报身佛;一念无差别光,是汝化身佛。此三身,即今目前听法底人。为不向外求,有此三种功用。然此三种,亦只是名言。故云身依义而立。据实而论,法性身,法性土,明知是光影。诸大德,切要识取弄光影人,是诸佛本源,是一切法根本。诸大德,四大色身,不解说法听法,虚空不解说法听法。是汝目前历历孤明勿形段者,解说法听法。所以山僧向汝道,五蕴身田,内有无位真人,堂堂显露,无丝毫许间隔,何不识取。心法无形,通贯十方。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手执捉,在足运奔。心若不生,随处解脱。山僧见处,坐断报化佛头,十地满心,如客作儿。等妙二觉,如担枷锁。罗汉辟支,如著粪土。菩提涅槃,如系驴橛。何以如斯?盖为不达三祗劫空,有此障隔。若是真道流尽不如此……时光可惜。”
如上所抄祖师们对观心的教导,善领会者,一定能受到很大启发,善巧用之,可以冲破凡圣关,直至成佛去。总起来讲,必须以无心之法对治妄心,真心才能显现。生死涅槃本来平等,妄心歇处即是菩提。有人疑惑说:人若无心,便同草木顽石,岂能参禅?这是错误的看法。所谓无心,非无心体,名为无心;心中无物,名曰无心。德山禅师说:“汝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
历代祖师说无心功夫,类各不同,有多种方法,今据《真心直说》略举三种以作参究:
一曰觉察。谓做工夫时,平常绝念,提防念起,一念才生,便与觉破,妄念觉破,后念不生,此之念智,亦不须用,妄觉俱忘,名曰无心。故祖师云;“不怕念起,只恐觉迟。”三祖云:“不用求真,唯须息见。”此是息妄工夫。
二曰休歇。谓做工夫时,不思善,不思恶,心起便休,遇缘便歇。古人云:“一条白练去,一念万年去,冷湫湫地去,古庙香炉去。”直得绝纤尘,离分别,如痴似兀,方有少分相应。此是休歇妄心工夫。
三曰透出体用。谓做工夫时,不分内外,亦不辨东西南北,将四方八面只作一个大解脱门,圆陀陀地,光皎皎地,体用不分,无分毫渗漏,通身打成一片,其妄何处得起。古人云:“通身无缝罅,上下忒团圞。”是乃透出体用灭妄功夫。
上引三种用功方法,但得一门相应,即便习之,工夫成熟,其妄自灭,真心即现。
参禅观心,主要是息灭妄心,真心自现。如是做工夫,唯在静坐,还是亦通行住卧等?静坐参究是完全必要的,而且绝不可少,每天昼夜必须有一定时间静坐,但在行住坐卧日用云为中,都必须注意息妄工夫。动中得力,静坐时自然相应。永嘉云:“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这是把禅与生活打成一片。工夫用得纯熟的人,千圣兴来惊不起,万般魔妖不回顾。只恐不信不为,若信若为,则四威仪中道必不失,常现在前。《起信论》说:“若修止者,住于静处,端身正意,不依气息,不依形色,不依于空,不依地水火风,乃至不依见闻觉知。一切诸想,随念皆除,亦遣除想。以一切法本来无相,念念不生,念念不灭,亦不得随心外念境界。后以心除心。心若驰散,即当摄来住于正念。是正念者,当知唯心,无外境界。既复此心亦无自相,念不可得。若从坐起、去来、进止,有所施作,于一切时,常念方便,随顺观察,久习纯熟,其心得住,以心住故,渐渐猛利,随顺得入真如三昧。深伏烦恼,信心增上,速成不退。”这是马鸣菩萨明确开示学人,在去来进止一切时中,常念方便,随顺观察,以息妄心。
上来拉扯了许多葛藤,给人缠缚不少,与禅宗宗门下解粘去缚,无一实法与人的教导大相径庭。但我觉得初学做功夫的人,把这葛藤作为参禅的入门方便,还是有些用处的。
中国的禅宗,有五家七派之分,在用功的方法上,也多少有些差异。沩仰、云门、法眼等久已绝响。今仅就曹洞、临济两宗的用功方法,略说其差异。
曹洞主知见稳实,临济尚机锋峻烈。曹洞贵婉转,临济尚直截。曹洞似慈母,临济如严父。后世评论这两宗,有临济将军,曹洞士民之说。流衍及于宋代,一变而为大慧宗杲与宏智正觉相对立之禅风。
曹洞的祖师药山惟俨禅师,一日坐次,有僧问:“兀兀地思量什么?”师曰:“思量个不思量底。”曰:“不思量底如何思量?”师曰:“非思量。”这一问答,成为曹洞参禅极致立场的根基,特别是日本的曹洞宗如此。思量,是有心;不思量,是无心。从偏于一方来说,有心即是病,无心也成病。现在不涉于有心的思量,也不沉于无心的不思量,以超脱散乱与昏沉的当体,名曰:“思量个不思量底。”换一句话来,即“非思量”是坐禅的当体,即离造作的种种意念,又非无心不思的冥顽状态,是思量而不思量,不思量而思量。所以这非思量的“非”,不是否定之意,是指坐禅时灵明寂照的正念,就是非思量的意义。非思量便是解脱。以此为坐禅的正念、正思维,便是脱体现成地离迷悟、超凡圣,念念悉正,心心皆不染污的心行。所以日本曹洞宗绍瑾莹山禅师在《坐禅用心记》中说:于此思量个不思量底,如何思量?谓非思量,此乃坐禅要法也。直须破断烦恼,亲证菩提。日本曹洞宗开祖道元禅师在《坐禅仪》中更说:“若得此意,则如龙得水,似虎靠山,当知正法自现象前,昏散先扑落。”在这里发生了坐禅与开悟有如何关系的问题。曹洞宗认为:正传之坐禅,不可求悟于坐禅之外。故坐禅的真境界,是在于不思量的正念。若正念相续,虽行住坐卧,动止威仪,亦不暂离,即可说是大悟的人。日本道元禅师说:“非可测知,以坐禅是悟门之事。悟者,只管打坐。”故此宗坐禅的正传,不是待悟的坐禅,坐禅的当体,就是坐佛、作佛。
曹洞宗的这一参禅的立场,宏智正觉禅师所著的《默照铭》及《坐禅箴》中,阐发极透。如《默照铭》说:
默默忘言,昭昭现前。鉴时廓尔,体处灵然。
灵然独照,照中还妙。露月星河,雪松云峤。
晦而弥明,隐而愈显。鹤梦烟寒,水含秋远。
浩劫空空,相与雷同。妙存默处,功用照中。
妙存何存,星星破昏。默照之道,离微之根。
彻见离微,金梭玉机。正偏宛转,明暗因依。
依无能所,底时回互。饮善见药,挝涂毒鼓。
回互底时,杀活在我。门里出身,枝头结果。
默唯至言,照唯普应。应不堕功,言不涉听。
万象森罗,放光说法。彼彼证明,各各问答。
问答证明,恰恰相应。照中失默,便见侵凌。
证明问答,相应恰恰。默中失照,浑成剩法。
默照理圆,莲花梦觉。百川赴海,千峰向岳。
如鹅择乳,如蜂采花。默照至得,输我宗家。
宗家默照,透顶透底。舜若多身,母陀罗臂。
始终一揆,变态万差。和氏默璞,相如指瑕。
当机有准,大用不勤。寰中天架,塞外将军。
吾家底事,中规中矩。传去诸方,不要赚举。
《铭》意说明,应以清净之心,默照内观,彻见法源,无纤毫障碍,廓然亡象。如澄净的秋潭水,如静夜的明月光,澄净孤明,自在无双。
他在《坐禅箴》里说:“佛佛要机,祖祖机要,不触事而知,不对缘而照。不触事而知,其知自微;不对缘而照,其照自妙。其知自微,曾无分别之思,其知无偶而奇,曾无毫忽之兆,其照无取而了。水清彻底兮,鱼行迟迟;空阔莫涯兮,鸟飞杳杳。”
《箴》之意趣是把非思量结合默照予以阐发说明,揭示出曹洞宗参禅的观点。
临济的参禅,特别重视妙悟见性。其成为妙悟的条件,必须穷心绝路。就是要离却我们的感觉作用、思维作用、分别作用,达到平等无差,转变自我而达到无我无分别智。黄檗禅师《传心法要》说:“此心,即无心也。若离一切相,则众生与佛,更无差别,若能无心,便是究竟。”说明禅的极致就是要认取无心之心,将“知”穷追到百尺竿头,使之入于死地。这就是穷心绝路,已超越了主客观的对立,宇宙无双,物我不二,体得“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境。至此才是无生死、无修证、无凡圣,纯一绝待的境界。
穷心绝路,不容易做到,但参禅者必须做到这一点,才能见性,悟无所得,否则必将半途而废。因此,黄壁禅师以悲切婆心,首先提出参“话头”的方法作为参禅的敲门砖。他在示众时说:“若是丈夫汉,看个公案。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但去二六时中,看个无字,昼参夜参,行住坐卧,著衣吃饭处,屙屎放尿处,心心相顾,猛著精采,守个无字。日久月深,打成一片,忽然心花顿发,悟佛祖之机,便不被天下老和尚舌头瞒。便会开大口,达磨西来,无风起浪。世尊拈花,一场败缺。到这里说甚阎罗老子,千圣尚不奈尔何。不信道,直有这般奇特,为甚如此,事怕有心人。”(见《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
赵州从谂禅师,是我国禅宗史上杰出的宗匠。当时人称“赵州古佛”。他在接引学人时有“狗子无佛性”的公案。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师云:无。问:上至诸佛下至蝼蚁皆有佛性,狗子为什么却无?师云:为伊有业识在。僧又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师云:有。问:既有,为什么入这皮袋里来?师曰:知而故犯。
对于这个公案,赵州有两种答法:一说“有”,一说“无”。照理解上说,似乎有矛盾。但就赵州的立场而言,他是适应问话者的根性而有不同的答案,无定法与人,使提问的人不落于知见。赵州答“无佛性”的原因,著重于“业识在”,然而“业识在”的根本著眼点在这个“无”字上。这是打破禅关之门的铁椎,是截断烦恼及文字上种种葛藤的利斧。
黄檗与赵州是同时代的大德,他认为赵州的“无”字公案是参禅的一关,打破这一关,必能心花顿发,彻悟祖佛之机。
无门禅师曰:“参禅虽透祖师关,妙悟要穷心路绝。祖关不透,心路不绝,尽是依草附木精灵。且道如何是祖师关?只者一个无字,乃宗门一关也,遂目之曰:禅宗无门关。透得过者,非但亲见赵州,便可与历代禅师把手共行,眉毛厮结,同一眼见,同一耳闻,岂不庆快。莫有要透关底么?将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毫窍,通身起个疑团,参个无字,昼夜提撕,莫作虚无会,莫作有无会,如吞了一个热铁丸相似,吐又吐不出,荡尽从前恶知恶觉,久久纯熟,自然内外打成一片,如哑子作梦,只许自知。蓦然打破,惊天动地,如夺得关,将军大刀在手,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于生死岸头得大自在,向六道四生中游戏三昧。且作么生提撕?尽平生气力,举个无字,若不间断,好似法烛,一点便着。颂曰:狗子佛性,全提正令,才涉有无,丧身失命。”(见《大正藏》四八《无门关》)
参话禅发展到宋朝,与宏觉正智禅师同时的大慧宗杲禅师,特别反对默照禅,而大力提倡参话禅,斥默照禅为邪禅。他说:“若未得真无心,只据说底,与默照邪禅,何以异哉?”又说:“若执寂静处便为究竟,则被默照邪禅之所摄持矣!”大慧宗杲觉参禅者用参话头的方法追虑审问,便可抵挡和打破一切杂念妄想而达到真正无心见自本性的目的。他说:“赵州狗子无佛性话,喜怒静闹处,亦须提撕,第一不得用意等悟,若用意等悟,则自谓我今即迷。执迷待悟,纵经尘动,亦不能得悟。但举话头时,略抖擞精神,看是个什么道理。”(见《大慧普觉禅师法语》卷十九)
又说:“常以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去处,二事贴在鼻孔尖上,茶里饭里,静处闹处,念念孜孜,常似欠却人百万贯钱债,无所从出,心胸烦闷,回避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当凭么时,善恶路头,相次绝也。觉得如此时正好著力,只就这里看个话头。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看时不用博量,不用注解,不用要得分晓,不用向开口处承当,不用向举起处作道理,不用堕在空寂处,不用将心等悟,不用向宗师说处领略,不用掉在无事匣里。但行住坐卧,时时提撕: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无!提撕得熟,口议心思不及,方寸里七上八下,如咬生铁橛,没滋味时,切莫退志,得如此时,却是个好的消息。”(同上第二十一卷)
又说:“但自时时提撕,妄念起时,亦不必将心止遏。只看个话头,行提撕,坐也提撕,提撕来,提撕去,没滋味,那时便是好处,不得放舍,忽然心花发明,照十方刹,便能于一毛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轮。”(见《大慈普觉禅书》)
大慧宗杲在参话头方面,对四众参禅者指示教导很多,阐述也非常详尽,兹不多举了。
参话头的方法虽各有不同,总起来说,都是参一则无义味语,使人不就意识思维穿凿,但净净地参究,大发疑情,力求透脱。如咬铁丸相似,定要咬碎,嚼不碎,拼命嚼。如是回光就己,返境观心,忽然把一切妄想杂念照破,㘞地一声,洞见父母未生以前本来面目。
话头就是公案,又叫古则。《传灯录》中一千七百则公案都是话头。不过大慧宗杲特别喜欢提狗子无佛性的“无”字公案。其他如看“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要紧是一归何处。或参究“念佛是谁”,要紧是在念佛的是谁。或参须弥山、或参庭前柏树子、或参死了烧了、或参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等等,认定一个与自己意志相近,最能发起疑情者,二六时中追虑参究,即为自己的本参话头。确定本参话头之后,不要随便改换。似银山铁壁看去,一时不了,看一岁,一岁不了,看一纪。拼却今生来生,与之抵对。久之久之,一时参破,万有皆空。并此无义味话头,亦了不可得。当下百杂粉碎,觌体纯真。㘞地无声,省然无著落处,而知有著落在。
参话头一法,禅家称为“无事不办”的法门,值得参禅者注意体会运用。
中峰和尚《坐禅论》说:“坐禅别无用心处,只十二时中,放下一切尘劳妄想,常令自心如虚空,毫发计使无他念。若得自心清净,还不思善不思恶,正当与么时,如何是我父母未生以前本来面目。如是看,若工夫一片成,自然得有悟入。何名坐禅?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念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如今学道人,不悟此心体,便于心上生心,而向外求佛,着相修行,皆是恶法,非菩萨道。”
朝鲜高僧葆真大师,于明朝嘉靖万历年间住曹溪十数年,特别阐明临济宗旨,撰《禅家龟鉴》,并于各句下加以注释,由弟子惟政更作评文,授与室中弟子,以资参学。
这里从《禅家龟鉴》引一段文如下:
“大抵学者,须参活句,莫参死句。
活句下荐得,堪与佛祖为师。死句下荐得,自救不了。此下特举活句,使自悟入。
要见临济,须是铁汉。
评曰:话头有句、意二门。参句者,径截门活句也。没心路,没语路,无摸索故也。参意者,圆顿门死句也。有理路,有语路,有闻解思想故也。
凡本参公案上,切心做工夫。如鸡抱卵,如猫捕鼠,如饥思食,如渴思水,如儿忆母,必有透彻之期。
祖师公案,有一千七百则,如狗子无佛性、庭前柏树子、麻三斤、乾屎橛之流也。鸡之抱卵,暖气相续也。猫之捕鼠,心眼不动也。至于饥思食、渴思饮、儿忆母,皆出于真心,非做作的心,故云切也。参禅无此切心,能透彻者,无有是处。
参禅须具三要:一有大信根,二有大愤志,三有大疑情。苟缺其一,如折足之鼎,终成废器。
佛云:成佛者,信为根本。永嘉云:修道者先须立志。蒙山云:参禅者不疑言句,是为大病。又云:大疑之下,必有大悟。
日用应缘处,只举狗子无佛性话,举来举去,疑来疑去,觉得没理路,没义路,没滋味,心头热闹时,便是当人放身命处,亦是成佛作祖的基本也。
僧问赵州:狗子无佛性也无?州云:无。
此一无字,宗门之一关。亦是摧许多恶知恶觉的一杖。亦是诸佛面目,亦是诸佛骨髓也。须透得此关,然后佛祖可期也。古人颂云:赵州露刃剑,寒霜光焰焰,拟议问如何?分身作两段。
话头不得举起处承当,不得思量承度。又不得将迷待悟,就不可思量处,思量心无所之。如老鼠入牛角,便见倒断也。又寻常计较安排的是识情,随生死迁流的是识情,怕怖张惶的是识情,今人不知是,只管在里许头出头没。
话头有十种病,曰意根下卜度,曰扬眉瞬目处挆根(挆音朵,动摇、揣度之意),曰语路上作活计,曰文字中引证,曰举起处承当,曰飏在无事匣里,曰作有无会,曰作真无会,曰作道理会,曰将迷待悟也。离此十种病者,但举话时略抖擞精神,只疑是个甚么。
此事如蚊子上铁牛,更不问如何若何,下咀不得处,拚命一攒,和身透人。
重结上意:使参话句者,不得退屈。古云:参禅须透祖师关,妙悟要穷心路绝。
工夫如调弦之法,紧缓得其中,勤则近执着,忘则落无明,惶惶历历,密密绵绵。
弹琴者曰:
缓急得中,然后清音普矣。工夫亦如是,急则动血囊,忘则入鬼窟。不徐不疾,妙在其中。
工夫到行不知行,坐不知坐,当此之时,八万四千魔军,在六根门头伺候,随心生设。心若不起,争如之何?
魔者,乐生死之鬼名也。八万四千魔军者,乃众生八万四千烦恼也。魔本无种,修行失念者,遂派其源也。众生顺其境故顺之,道人逆其境故逆之,故云道高魔盛也。禅定中,或见孝子而斫股,或见猪子而把鼻者,亦自心起见,感此外魔也。心若不起,则种种伎俩,翻为割水吹光也。古云:壁隙风动,心隙魔侵。
起心是天魔,不起心是阴魔,或起或不起是烦恼魔,然我正法中,本无如是事。
大抵忘机是佛道,分别是魔境。然魔境梦事,何劳辨诘。工夫若打成一片,则纵今生透不得,眼光落地之时,不为恶业所牵。
业者无明也,禅者般若也。明暗不相敌,理固然也。”
(《禅学大成》第四册《禅家龟鉴》)
上面引证的文字,对于了解和认识临济宗旨及参究话头的意义,至关重要,故加以摘录,以供参禅者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