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师·鸠摩罗什传奇》第03卷:母子出家


回头说鸠摩罗什因心生怜悯,把一条项链送给小乞丐,岂料好心办成了坏事,他不仅害了小乞丐,还害了桑什。

事件发生后,仍然没完没了。

这日,王后多娜来到国师府,她先去了鸠摩罗什母亲房里,然后又来到他的书房,她说:“我可怜的罗什,这段时间你是怎么哪?”

鸠摩罗什说:“我没事,王后。”

“还说没事?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谁都瞧得出来——是因为那条项链吗?”

“是,英明的王后。”鸠摩罗什点头道。

“为什么?对我们来说一条不值钱的小玩艺值得你那么惦记它?”多娜抚摸着鸠摩罗什的头说。

“我……我现在后悔把它给了那个要饭的……”

鸠摩罗什说出了自已的内心话,但在多娜那里却被理解错了,她说:“我知道哪——人都有这个毛病,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一旦失去就特别留恋。你放心吧,只要它还在龟兹国,我会有办法找到的。”

“王后别找了,我、我真的不再想它了……”

“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你怕麻烦我是吗?没关系,对我来说只是下一道命令的小事。”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还有什么意思?是因为少了个桑什?”多娜打断鸠摩罗什的话,她似乎不愿意听下去,“我今天正是为这事来的,你今后别再想她啦,宫里已经给你安排了一个比她更好的。”

多娜离去没有多久,翠儿就来到鸠摩罗什的书房里。一见面她就对鸠摩罗什说:“我的主人,桑什对你好吗?”

鸠摩罗什点头:“她对我很好!”

“你知道她为什么对你好吗?”

“因为我是主人。”

“你说对了一半,还有呢?”翠儿脸上始终带着笑容看着罗什。

“还有什么?”罗什反问。

“你真是个聪明人,就算不知道都有办法维护你的体面。好吧,你听我说。做为奴仆我们就是草地上吃草的牲口,有些牲口不听话,那它就会吃亏,多挨很多的鞭子——你说,桑什她敢对你不好吗?我今天要告诉你的不是这个,我想说,桑什她不是一头普通的牲口……”

“什么叫不是普通的牲口?”鸠摩罗什不解地望着翠儿。

“她是一头成了精的牲口,她对主人好,不仅仅只是为了少挨鞭子,她还想出人头地——”

“出人头地?”

翠儿点头:“是的。你知道吗,宫里的主管原来不过是王后的仆人,她现在可风光了,在这个王宫里除了你们主子,谁敢不听她的?桑什也是个聪明人,她看好了你,将来一旦你出将入相,她能不借光吗?这就是她对你好的真正原因!可惜呀,她没有这个命……我的主人,以后你就叫我翠儿吧,有事儿你尽管吩咐,我会比桑什对你更好!”

鸠摩罗什道:“我没有事儿吩咐,你是从中原那边过来的——在中原你也是奴仆吗?”

翠儿道:“这是我的伤心事,就像伤疤一样不能去揭的,可是你是我的主人,哪怕揭得血淋淋也是我该做的……中原没有奴仆的说法,只有穷人,其实是一回事——在中原我家是穷人,五岁那年遇上大旱,为了救一家人的性命父母把我买给了商人,几经周折我就成了你们龟兹国的奴仆。”

“你觉着这样公平吗?”

“这有啥不公平?商人给钱,我父母卖女,没有商人的钱全家会饿死。就算有点不公平,那也是我们家得罪了老天爷,他要惩罚我们。”

“不,我说的是我们这样对待奴仆你认为公平吗?”

翠儿认真地点头:“很公平。就像草地上的牲口,它就该老老实实吃草长肉,长大后是宰是卖那都是主人的事。”

“可是奴仆不是牲口,你和我一样是有五官四肢的人……既然都是一样,又同在这个世上活着,就该平等,不可以有那么大的差别。”

翠儿道:“你提出来的问题那要读书人才说得清,很复杂……我的主人,你小小年纪为何想到这些问题?”

鸠摩罗什道:“不是我要去想它,是遇到了,一下子没办法绕过……”

“哦,我的主人是遇上不顺心的事了……能说出来吗?”

鸠摩罗什叹气道:“还不是为那条珍珠项链的事?……”

“主人,你不要再惦念这个事了,王后说了,她会想办法帮你找回来的。”

鸠摩罗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除了这样,你还有什么意思?”

鸠摩罗什道:“在我身上本是很平常的一件东西,可是在有些人眼里比两条人命还重要……”

“不是已经说了吗,你是公子,别人是奴仆,奴仆跟牲口一样,两条人命当然没有公子的项链重要。”

“我是说奴仆也可能变成主子,反过来他也会用相同的方法去对待别人——如此恶性循环,你说要何日该了?”

翠儿道:“奴仆变成主子,有这个可能吗?”

鸠摩罗什点头:“有!我的祖先最早就是奴仆,他不满意主子把他当牲口,然后他拿起刀子……他成了主子。”

“主人,这话你可不能随便到外面说,让王后知道要怪罪我的……你知道吗?家丑不可外扬……”翠儿很紧张地四处张望。

“放心吧翠儿,我只是和你说说——这些日子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人为什么这样呢?就算草原上的猛兽残忍,可它从不伤害同类,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已的同类呢?”

“你的思想太深奥啦,我一个奴仆哪里懂得?我想你应该去问夫人。”

鸠摩罗什道:“我问过她啦,她不肯告诉我。”

“夫人没告诉你也许有她的理由,不过我认为你从小就这般聪明总是件好事儿……夫人不愿意告诉你,你应该去书上找找,也许那上面有答案。”

既然母亲不愿解答,翠儿又无法解答,那就只能求助于书本了。罗什是个认真的孩子,自此,他一头扎入浩如烟海的书之中……

某日,鸠摩罗什在阅读一本中原的汉文原书,书上有一句话赫然映入眼帘——人不为已,天诛地灭。鸠摩罗什一个激灵,顿觉有一股寒气直透脊背……当他冷静下来后恍然明白:近些日子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就在此处!

是啊,人与猛兽无异,为了生存它必须对比自已弱小的动物大开杀戒;人又异于猛兽,因为他有智慧,知道把同类的所得据为已有比直接攫取更能事半功倍……于是历史上各种罪恶滔天、丧尽天良、惨绝人寰的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无所不尽其极……

鸠摩罗什忽然记起某一天他和桑什在街上听到有两个人吵架,其中一人骂道:“你这个无耻之徒,简直连牲畜不如!”现在鸠摩罗什明白了,他很想对那个人说:“喂——错了,这不是骂,是表扬你的对手!”他进而又想到,如果野兽们相互对骂,最刻薄、最有杀伤力的话莫过于是:“你这个畜生简直连人都不如!”

答案找到了,但鸠摩罗什的心更难平静了……他越来越发现这个世界很邪恶、很恐怖,无论是国王还是百姓,谁都没有绝对的安全,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触即发的险境中……

鸠摩罗什于是又迷茫了,为了找到方向,他再次潜入书海……国王抑或父亲都希望鸠摩罗什长大后做官,因此,他能够阅读到的多是对治国有用的书籍。鸠摩罗什无论打开哪一本书,那上面不是朝代的更替就是战争,每一页都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父亲说过,这是历代统治者必修的课目,鸠摩罗什这才明白,统治阶级总是一代比一代残暴,原来都是从这上面学到的啊!

鸠摩罗什的痛苦和迷茫终于传到耆婆的耳朵里,某一天她来到儿子的书房很痛心地说:“罗什,你为什么要想这些复杂的问题?”

鸠摩罗什道:“娘,不是我要去想它,是这些问题自已跑到我跟前,然后再不让步。”

“我的孩子,你这些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娘,桑嬷嬷和小乞丐死的时候我就在想了,当时我问过你,你没有回答我的提问。”

耆婆叹气道:“孩子,我不愿告诉你是因为你太小。过来人都说,人生最快乐的时光是童年,长大后就会有千愁万苦驮在身上……娘只要让你好好享受童年时光,不要去思考那些对大人来说都很头痛的问题。没想到你是那样的放不开。”

“娘啊,不是我放不开,是儿的前面堵了石头,不搬开它教我如何过得去?我就是不明白一条项链为什么比两条人命重要,不明白有的人为什么连野兽都不如……”

“儿啊,娘今天就告诉你,那是因为人有双重性格——除了人性还有魔性。”

“那什么是人性、魔性?”

“人性就是慈悲、友爱、同情和怜悯,比如你同情小乞丐和桑什,这便是人性;魔性就是贪婪、邪恶和残暴,比如统治者总是只想到自已而把臣民当牲口,这就是魔性。”

“娘,我发现老百姓有人性者居多,统治阶级有魔性者居多,这又是为什么?”

“老百姓活在最底层,饱尝艰辛与苦难,彻心之痛让他们保留了更多的人性;统治者养尊处优、高高在上,他们除了不知道民间疾苦,还有他们的地位多是通过掠夺而来,为了长久地拥有既得利益,他们的人性渐渐流失,而魔性却疯狂滋长……贪婪令他们忽略了最重要一点——老天爷在造人的时候是让他们平等的,这个事实可以从国王和乞丐同样拥有五官、四肢这一点得到证明,当统治者的贪婪把百姓逼得走投无路时,下一轮的改朝换代就要开始了。”

“娘,我知道了,上苍要灭亡先让其疯狂。父亲要孩儿看的书都是每一个朝代统治者们必修的课程,看那些书,学到的都是前一代统治者的残暴和诡诈,这就像一种恶性循环,长此下去这个世界岂不要变得更加邪恶和黑暗?娘,我想知道有没有办法改变这种状况呢?”

“有啊,我聪明的孩儿,上苍在创造世界的时候早料到会有邪恶和黑暗,因此他同时也给了我们一盏明灯——那就是佛教!佛教能照亮黑暗,驱除心灵中的魔性,同时给这个世界以希望。”

“娘,你天天念佛也是为了救世界?”

“是的。世上的魔鬼有很多很多,靠娘一个人还远远不够,救世要有很多人都来信佛。”

“娘,我也要学佛,你教我好吗?”

耆婆抚摸着鸠摩罗什的头说:“孩子,道理你明白了,你前面的拦路石已经搬走,你还犹豫什么?往前去吧,好好享受你纯真无瑕的童年……学佛的事今后有的是机会。”

耆婆是过来人,知道一个人没有童年那是一生最大的不幸与缺憾,鸠摩罗什少年早慧的状况令她心痛,她嘱咐翠儿要尽可能带他去外面走走,不要整天待在书斋里。

鸠摩罗什自从桑什死后已经很久没有外出了,一旦走出书房,走出国师府,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受。

翠儿是中原农家的女儿,很小就背负生活的重压,要给家里放牛和扯猪草,她也迷恋大自然的风光,有时贪玩过分了会有牛偷吃庄稼或猪草不够猪吃的事儿发生,这时候少不得要挨父母的打骂。那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不用做事每日游山玩水。现在她的愿望终于变为现实,她很高兴,整天带着鸠摩罗什留连于龟兹城郊外的旷野上……

某日,主仆二人在西郊玩耍,忽而有其大无比的鸟儿从头顶掠过……一只远去,又接二连三有巨鸟过去。这些鸟都朝着一个方向而去……兰天白云下有巨鸟飞过那是最有意境的,很容易让人产生把自已变成鸟儿的幻想。那些鸟儿朝着一个方向飞去,鸠摩罗什忍不住问翠儿:“那里是鸟儿的家吗?”

翠儿摇头:“不是,现在还没到鸟儿归巢的时候。”

“那它们都争先恐后去那里干什么呢?”

“不知道,但一定是有原因的。”

此后,一连数次都看到巨鸟飞往那边,于是那地方就变得令人神往。再后来,他们终于看到有人从那边过来,翠儿上前打听得知:鸟儿降落之地离他们不远,一种去看究竟的冲动油然而生……

这种冲动在主仆二人心里酝酿了很久,终于有一天翠儿对鸠摩罗什说:“主人,我们过去看看吧。”

罗什早有此意:“行,听你的。”

他们一路前行,走了一段路看到有牧民从那边过来,翠儿上前打听:“喂,那边有什么好看的?”

一牧民看了他们一眼:“你们想看什么?”

“我们刚刚看到有很多大鸟飞到那边去了,它们是不是都降落在那里了?”

“你们是没事干吧,那地方没啥看的。”另一牧民有点不耐烦,说完就只顾走路不再答理他们。

“这些人心眼不正,他说没好看的肯定值得一看!”翠儿继续前行。

前面出现一条峡谷,脚下的路也变得坎坷不平了。两个人已经很累,翠儿禁不住鸠摩罗什喊累,于是就坐了下来。这一坐把余下的精力全坐没了,再起身时全身像散了架一般。翠儿抬头望望,前面的道路弯弯曲曲,根本看不到头……这时她打起了退堂鼓:“不知道还有多远,今天不早了,我们改天过来吧。”

鸠摩罗什也不想走了,心里巴不得翠儿取消这次行动。

这“改天过来”一改就是半年多,次年春天耆婆发起了每年一次的郊游,翠儿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去了却一桩心愿。

这一次出行有宫车仆从十数人,翠儿、罗什跟着队伍缓缓前行……都说外出观光难逃一个规律:对某一景观而言,不去会遗憾一辈子;去了,会一辈子遗憾——因为再美的景色都会低于人们的预期。

过了上次他们来过的峡谷,前面别有天地,出现一个大草场,这一发现算是给了罗什和翠儿一个惊喜,二人的心情也为之一振。

下车后,翠儿拉着鸠摩罗什的手走在最前面,在未进入草地时,也有几个从那边回来的牧民,翠儿想向他们打听在这里聚集的是什么鸟,没想到对方回答的除了沉默还有白眼……

鸠摩罗什见翠儿要生气的样子,就劝道:“不用问他们了,已经在前,没几步路就能看到。”

走到峡谷尽头,他们看到了一个很大的草场,同时也看到了很壮观的一幕——草地上,数以百计的巨鸟正在你死我活地争夺着什么……

见到这场面主仆两人都很兴奋,翠儿像愉快的小鹿蹦跳着奔跑在前面……紧随其后的鸠摩罗什在奔跑途中感到脚下不时有硬硬的东西,在快要接近鸟群之际,罗什想着应该捡点什么东西驱赶它们,正好脚下又踩到了硬东西。他估计是石子一类的物件,弯腰捡起竟是一根人骨头……也就在此时,跑在前面的翠儿一声尖叫,然后扔下他一路狂奔着逃跑……

鸠摩罗什愣了片刻,很快他也明白翠儿为什么逃跑——原来那数百只巨鸟正在争食几具尸体……那血淋淋的场面把鸠摩罗什惊呆了,稍后他又发现,这个大草场遍地都是骷髅、白骨……这是鸠摩罗什平生头一次接触死亡,而且场面是那样的浩大,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其震憾的程度可以想像,更何况鸠摩罗什还是个才七岁的孩子,以至母亲在喊他都没有听到……

鸠摩罗什不知道自已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只记得到了车上有人一个劲问他:“罗什,你吓着了吧?”

鸠摩罗什是受了惊吓,但更多的是一种意外的收获,对他来说,他发现这个死亡场面就像发现了一个宝藏,里面包含了很多很多……曾经,鸠摩罗什也接触过死亡,但那是听别人说,更多的是在书页上。这样的接触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感觉,死亡那是别人的事,与自已无关。这一次他很直观地感受到了也明白了:人是要死的,也包括自已——这是他的第一大发现。

人如果没有自已切身的感受,是很难理解别人痛苦的。鸠摩罗什由此想到阅览史书时看到的那些历经苦难的开国君王都无不以建立一个公平正义的王朝为已任……但是,所有的王朝都逃不脱灭亡的宿命,其原因正是他们的后代都高高在上,不知道民间的疾苦——这是他的第二大发现。

人早晚要死,一旦明白了这个道理,当欺凌与压迫超越了承受底线,任何人都会爆发、都会豁出性命反抗,直至把统治者推翻……历史正是用这个规律贯穿着古往今来……

最后,鸠摩罗什想到了:生命是那样短暂,以至稍纵即逝,如果不抓住这有限的时间做出一些事情,一旦老之将至仍一事无成,这样的活着与蝼蚁何异?

就在鸠摩罗什为出家作准备之际,翠儿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他施舍给那位小乞丐的项链找到了。

第二天王后多娜来到国师府,她先在耆婆房里待了一会,再来到书房,又亲自把项链挂到鸠摩罗什的脖子上,然后摸着他的头说:“罗什,东西给你找回来了,别再弄丢了。”

多娜走后,翠儿走进来又把项链从鸠摩罗什脖子上取下来,爱不释手地反复打量、称赞:“真是个好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听说它来自洞庭湖,那里离我的家乡很远,我的家乡为何就没有呢?”

鸠摩罗什说:“它是长在水里的,你的家乡多是山地当然没有。翠儿,我想知道,王后是如何找到的呢?”

“不知道……主人,只要东西能回来,你管她是怎么找到的!”翠儿说着,又把项链挂回鸠摩罗什的脖子。

鸠摩罗什抚摸着这条离开自已一段时间的饰物,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这失而复得的背后是否也发生过悲剧?他于是吩咐翠儿:“你还是帮我打听一下吧,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还能找到,你不认为这是个奇迹吗?”

翠儿领命去打听,没多久就有了结果。她向鸠摩罗什禀报道:“主人,真让你说对了,这个事还真有点奇——还记得那天我们去的那个有很多死人的地方吗?”

鸠摩罗什不解地:“这跟我的项链有什么关系?”

翠儿道:“当然有关系,那里是龟兹国最大的天葬场,每当人死就会招来很多的秃鹫——你知道吗?那些大鸟就是秃鹫,专门吃死尸的那一种——”

鸠摩罗什有点急了,他打断翠儿的话道:“你就别说秃鹫了,那个天葬场到底跟我的项链有啥关系?”

翠儿看着鸠摩罗什,停顿片刻才慢吞吞地说:“那天天葬场有十三具尸体……他们是一家子……”

鸠摩罗什吃惊地:“一家十三囗都死了?他们是怎么死的?”

翠儿道:“他们犯了罪,被满门抄斩……”

翠儿的话说到此处,鸠摩罗什已经猜出几分了,但他还是要问下去:“他们犯了什么罪?”

“主人,你就不要再问下去了……好不好……”翠儿为难地看着鸠摩罗什。

“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本来王后是准备告诉你的,是夫人说你胆子小担当不起怕惊吓……所以她让宫里的主管下达命令,这事一定要瞒着你,谁说出去就拿谁问罪……主人,你就别问我了好不好?”

“翠儿……”鸠摩罗什心情沉重地,“其实你不说我已经知道了,那一家子是在城里开当铺的,他们收了小乞丐的项链……当得知项链的来龙去脉后因怕事儿败露就把小乞丐杀了……再后来,王后又把当铺一家杀了!你说,是不是这回事?”

“你……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是……是听谁说的?”

鸠摩罗什道:“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事,就凭你刚才说的话能猜得出来。”

翠儿大惊失色地撑自已嘴巴:“我该死,我瞎说……”

鸠摩罗什惊恐的样子,就说:“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是听你说的。”

翠儿虽然松了囗气,但仍有几分不放心:“主人,你可千万不要到外面说,如果让宫里的人知道,我的小命就完了。”

鸠摩罗什很内疚地说:“为一条小小的项链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我还能忍心再让你去死?……”

翠儿总算放下心来:“我就知道主人的心肠好……只是你也不用难过,那位当铺老板他是罪有应得,杀了人就该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鸠摩罗什哽咽道:“那位老板我不同情,我同情的是他的家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何要连累到他无辜的家人呢?”

翠儿道:“这事我也觉得不合理,可龟兹国的法规是这样的……主人,你伤心的样子很让我不安,夫人说的没错,你的心太善了,我真的很后悔告诉你。”

“你不说我迟早也会知道,城里那么多人,能堵住他们的嘴吗?说起来全是我的错,我干吗要把项链给那位乞丐呢?”鸠摩罗什说着说着眼泪就夺眶而出。

“主人不要如此自责,你的初衷也是一片好意,至于变成后来这个样子,我看那是天意,天要他们死,谁能改变啊?”

“你不用劝了,这事与你无关,我自已的事我会处理好的。翠儿,你下去吧。”

翠儿走后,鸠摩罗什把自已关在书房里,一边流泪一边用铁锤把项链捣成粉末,然后再扔到茅厕里。纵如此,他还是不能原谅自已。

次日,翠儿见鸠摩罗什双眼红肿,她吓坏了:“主人啊,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向王后、夫人她们交代?一旦有人过问,我罪责难逃啊!”

鸠摩罗什道:“对不起翠儿,我也知道会连累到你,可是我没办法管住自已……你说,要怎样才好呢?”

翠儿想了想道:“你这样折磨自已也没有用,反正他们已经死了。我这里有个办法,主人可去苏巴什做一堂法事,请和尚超度他们的亡灵……这些人在世上也是受罪,让他们进入极乐世界,还会感谢你呢!”

鸠摩罗什道:“哦,这确实是个好办法,那就加紧去办吧!”

翠儿面露难色道:“可是……”

“可是什么?”鸠摩罗什问道。

翠儿道:“那得很多钱啊……”

鸠摩罗什松了囗气:“这是小事,不管多少钱我找娘去要。”

翠儿急得哭了:“主人,万万不可……如果夫人问起,……”

鸠摩罗什胸有成竹道:“你不用担心,我会有办法。”

“主人有什么办法?夫人肯定要问到你是如何知道开当铺那一家子……”

“等拿到钱你只管去办就行了,我只言半语都不会提到那家人,就跟娘说要超度桑什和那位小乞丐。”

翠儿破涕为笑道:“主人,你真是太聪明了!你放心,这事儿我一定帮你办好。”

翌日一早,鸠摩罗什去到那边没有见到母亲,屋里的仆役告他,母亲到外头办事去了,要到中午才能回来。

中午,鸠摩罗什来到母亲房里,没想到平时白天很少在家的父亲正在逗弟弟玩。鸠摩罗炎一见儿子进来就问:“罗什,我正要问你,最近都在读些什么书?”

鸠摩罗什道:“父亲,孩儿按你的旨意正在读《易经》。”

鸠摩罗炎满意地点头:“这本书值得一读,长大后你会明白。”

“父亲,娘呢?”鸠摩罗什心不在此,没见到母亲他忍不住问道。

“她呀,这些日子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整天忙个不住,也不知道在忙活啥——你看,连你弟弟她都不管了!哦,你找她有什么事?”

鸠摩罗什摇头:“没、没事,就过来看看她。父亲,我过去了。”

“你走吧,等她回来我会告诉她。”鸠摩罗炎继续逗弄弗沙提婆。

鸠摩罗什回到书房没多久,耆婆就过来找他:“罗什,听你父亲说你刚去过我房里——如果没记错,平常你很少这样,会不会是有事儿找我?”

“娘,孩儿确实是有事找你……近些天孩儿心里很难宁静,晚上老是梦到桑什还有那位小乞丐……翠儿说,那是冤业的亡灵在作祟,如果请苏巴什的僧人做一场法事超度那些冤魂,孩儿就没事了。”

耆婆道:“哦,我的罗什真是个很有慈悲心的孩子……娘这就告诉你——今晚你就不会再梦到他们啦。”

鸠摩罗什道:“娘,孩儿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孩子,是这样的——近些日子娘跟你一样的不安,常常梦到他们,这两天娘在苏巴什请达摩瞿沙超度——不光是你说的桑什和小乞丐,还有那天我们在天葬场见到的亡灵也一并超度了。”

鸠摩罗什如释重负地:“娘,你真好。”

耆婆叹气道:“娘……不好……罗什,娘正要问你,如果娘不在家里,你会想娘吗?”

“嗯……娘,你是不是要到哪里去啊?”

耆婆有几分惊慌地:“没……没有,罗什你长大了,其实娘在不在都一样,这世界上有好多人从一生下来就没见过娘……”

“娘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说话怪怪的……”

“哦,没什么,娘只是随便说说。你还看你的书吧,娘有事走了。”

耆婆前脚一出门,翠儿就从后门进入书房:“主人,夫人答应给钱了?”

“这事不用你操心,我娘已经超度他们了。”鸠摩罗什于是将详情说了一遍。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看来我是瞎操心了。”翠儿松了囗气,“主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鸠摩罗什道:“没什么。只是……我觉得我娘这些日子有点怪怪的味道,今天还特意对我说不要想她,好多人从生下来就没见过娘……”

“主人,夫人说这话不是告诉你她要离开你吧?”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

翠儿道:“大家都说夫人自那天从天葬场回来,人就变了,还对一些相好的人说她要出家,莫非这都是真的?”

鸠摩罗什吃惊道:“我娘她真要出家吗?”

翠儿点头:“有这个可能,没准她已经确定了日期。主人,如果夫人出家,你怎么办呢?”

鸠摩罗什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翠儿看着鸠摩罗什,然后摇头叹气:“唉——造业啊,你和弗沙提婆都这么小……真是想不通,夫人她放着现成的荣华富贵不要,偏要去过那种晨钟暮鼓的清苦日子……”

“那是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吧,记得我娘说过,活着的目的是为了快乐,与穷没有太多的关系。”

“是吗?你想得通就好,我正担心你接受不了呢,这下我放心了。”

得知母亲要出家,鸠摩罗什就有了自已的打算,他的打算当然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鸠摩罗什已经猜测母亲很快就会走,很有可能是在最近的某一个晚上……为了能让自已的愿望顺利实现,从即日开始,他就打起精神,用心留意母亲的行动……

鸠摩罗什的分析很准确,当晚,他的父亲回来了,如在过去,父母房里的灯光会早早熄灭。这天晚上的情况不同,很晚了,父母房里的灯不仅未熄,而且不时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鸠摩罗什不敢偷懒,他穿好衣服从床上起来去到父母房外——原来母亲正在向父亲摊牌,陈述她出家的理由……最后,父亲不得不面对现实同意她出家。父亲也想知道她的出家日期,但母亲没有告诉他。鸠摩罗什预感到母亲的行动就在今晚,他回到自己房里收拾行李,可是一些平时喜欢的衣服不知翠儿放哪里了,也不敢叫她起来帮他寻找。人一急就越易慌张,本打算随便拿几件衣服,这时他听到那边屋里传来开门声。鸠摩罗什脑子里立即有了反应——是母亲出门了!

鸠摩罗什再次来到父母房外,房里除了父亲地动山摇的鼾声,母亲早不在了!想起刚才的开门声,他估计母亲离开没有多远,他一路狂奔——还好,黑暗中,他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正朝西北方向走。那人影走得很快,鸠摩罗什怕惊动别人也不敢叫喊,只能舍了命地追赶……

出了城来到郊外,鸠摩罗什终于累了,于是大声喊叫:“娘,等等我……”

走在前面的人果然是耆婆,见鸠摩罗什追来了,很是意外:“罗什,不好好在屋里睡觉,出来干什么?”

鸠摩罗什走近,紧紧地抓住耆婆的衣衫道:“娘,我走累了,你别走,让我歇息一会好吗?”

耆婆停了下来抚摸着罗什的头问道:“罗什你要对娘讲真话——是不是你爹要你来的?”

鸠摩罗什喘气过来,摇摇头:“爹不知道你出来,他在房里睡觉,是我自己出来的。”

“你爹起来不见你他会急的,你还是回家去吧。”

鸠摩罗什摇头:“爹不会急,明天他会在书房里见到我留给他的留言。”

耆婆吃惊地:“听你的囗气你知道我要去哪里了?”

鸠摩罗什点头:“是……就算不知道也要跟你走!娘,求求你不要甩我。”

耆婆叹气道:“既然你都知道娘就不多说了,罗什你还小,去寺院里学佛是要吃很多苦的。”

“我知道。娘说过,佛是一盏明灯,在没有见到它之前,会有一段很长的黑暗……娘啊,孩儿不能一辈子在深渊中挣扎,在黑暗中爬行,为了找到光明,吃再多苦我也不怕!”

耆婆终于被鸠摩罗什的诚心感动了,她说:“罗什,你有这样的决心,娘不同意就是娘的不是了……时间不早了,我们上路吧。”

见母亲同意了,鸠摩罗什满心的欢喜,一时也不觉累了。走了一段,他问到:“娘,我们去哪,真要去天竺国吗?”

鸠摩罗什连她要去哪里都知道,估计他在房外听了很久,耆婆有点难为情地:“噢……要走就走远点,离家太近怕你爹常来纠缠。”

鸠摩罗什道:“太遥远了……孩儿虽然有决心,只是那里也不见得很安全,爹会去那里找你的。”

“罗什,你说我们该去哪里?”

“书上有句话,说最危险的地方才安全,我看就在龟兹国找个寺院,爹绝对不会想到。”

耆婆想了想:“你这话有点道理,那我们就在龟兹国吧。”

母子二人向西方走到天亮,然后找了个僻静处吃了干粮又继续前行。其时龟兹国除了苏巴什之外,还有三座尼寺,阿丽蓝干寺、轮若蓝干寺、阿丽跋监寺。耆婆知道,苏巴什是不能去的,那里的僧人多与鸠摩罗炎熟,特别是大和尚达摩瞿沙与他是莫逆之交。最后,耆婆选定了阿丽监寺为出家修行的首站。

阿丽监寺在葱岭南麓,寺内有一百八十多位比丘尼,香火较之苏巴什冷静了不少,来此朝圣的多为平民,王宫贵族很少来到这里,自然少了有熟人来惊扰的烦恼,是个最理想的修行之地。母子俩在这个没有人认识的寺院里住下来,几个月后就剃度了。

此处按下耆婆不表,却说鸠摩罗什剃度后跟老尼佛圆舌弥学佛,学的是小乘教。此教的教义认为,大凡世间的凡夫俗子,多因贪、爱而生烦恼,小乘佛教要求即生断除自己的烦恼,以追求个人的自我解脱,从了生死出发,以离贪爱为根本,以灭尽身智为究竟。此教义正好适合早慧的鸠摩罗什。

佛圆舌弥是个严厉而有耐心的老比丘尼,寺院里让她带鸠摩罗什修行是有考虑的,乃是担心一个才七岁的稚童很难安下心来学那些枯燥无味的经文。佛圆舌弥刚带鸠摩罗什时,也认为要教好这个孩子得下一番苦功。

小乘佛教总的倾向是“法有我无”,即只否定人我的实在性,而不否定法我的实在性。主要在宣说‘我空法有’,观四谛之理,证阿罗汉果,以期归于无余涅槃,达到断尽三界烦恼,超脱生死轮回之境界。

耆婆随着比丘尼们去大殿诵念经文了。鸠摩罗什则来到佛圆舌弥的佛堂学佛经。

佛圆舌弥看到鸠摩罗什实在太小了,就说:“学佛要有耐性,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万事开头难,为师先教你最简单的,我这里有十个偈子,你慢慢跟我学,十天不行就二十天,二十天不行就一年,总之你要静下心来,有了这第一步,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佛圆舌弥先教第一个偈子“不生亦不灭”,她怕鸠摩罗什记不住,反反复复就那一句,因初来乍到,鸠摩罗什也只好耐着性子跟着念。二个时辰过去,寺院里有点事情来找佛圆舌弥,她把经书放在案头就出去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佛圆舌弥回来见鸠摩罗什捧着她的经书在念,就问他:“你识字?”

鸠摩罗什点头:“识。”

佛圆舌弥又问:“意义你理解么?”

鸠摩罗什点头:“正如师父所言,这些偈子是最简单的,都很低浅,易懂。”

佛圆舌弥不信,要鸠摩罗什解释第一句,罗什就照办了。佛舌圆弥叹道:“还好,我收下的不是个傻子,看来学懂这些偈子十天时间够了。也好,今天教你第二首。”

鸠摩罗什道:“不用教这些了,师父教我新的吧。”

佛圆舌弥不悦道:“后面的还没开始教怎说就不教了?”

鸠摩罗什道:“师父,这十个偈子我都会了。”

佛圆舌弥道:“如果不会,教我如何罚你?!”

“师父想怎样罚都行。”

佛圆舌弥生气了:“好吧,你先把这十个偈子都背出来,背不出我撕你嘴巴!”

鸠摩罗什也不多说,张囗就背了起来:

“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

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我稽首礼佛,诸说中第一。

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

如诸法自性,不在于缘中。以无自性故,他性亦复无。

因缘次第缘,缘缘增上缘。四缘生诸法,更无第五缘。

果为从缘生,为从非缘生。是缘为有果,是缘为无果。

因是法生果,是法名为缘。若是果未生,何不名非缘。

果先于缘中,有无俱不可。先无为谁缘,先有何用缘。

若果非有生,亦复非无生。亦非有无生,何得言有缘。

果若未生时,则不应有灭。灭法何能缘,故无次第缘。

佛圆舌弥先是吃惊,后见他背得滚瓜烂熟,脸孔上便显出不屑之色,等他背完了就说:“罗什,我问你,这些偈子你跟谁学的?”

鸠摩罗什道:“我跟师父你学的。”

佛圆舌弥板起面孔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再说一遍——这十个偈子你跟谁学会的?”

鸠摩罗什见师父的样子很严肃,心里就慌了神:“我……我跟师父学、学的……”

佛圆舌弥冷笑道:“心虚了吧——你!我警告你,现在说真话还来得及——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偈子?”

鸠摩罗什道:“师父,徒儿真的是刚刚才学的。”

佛圆舌弥生气道:“好吧,你还嘴硬,待我查实了再回头找你算账!”

吃饭时间,佛圆舌弥让厨房里把斋饭带到佛堂,嘱咐鸠摩罗什不得离开,她自己则来到饭堂里有意识地和耆婆坐到一起。耆婆少不得要问道:“佛圆舌弥师父,我儿子还听话吧?”

佛圆舌弥道:“还不错,我正想问起,罗什在家里可识字?”耆婆道:“识得一些。”

“可学过一些经书?”

耆婆道:“不曾。”

佛圆舌弥道:“耆婆师是念佛的,何不教育他?”

耆婆道:“有两个原因不曾让他学佛,一是他父亲希望他长大后做官,教他读文武经史一类的书籍;其二,他没多大我就生了第二个孩子,也没有时间去教他。怎么突然问这些……?”

“哦,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有识字的基础是个好事,对学佛有帮助。”

佛圆舌弥虽然相信耆婆不会说谎,但她仍然无法想象鸠摩罗什有那样超凡的记忆力,虽然她也听说过有“过目成诵”的人,但那都是在书上或传说中,现实世界里还没见过。

次日,佛圆舌弥有意挑了一本初学者很少接触的经书,她念了一遍后问罗什:“我已经念过一遍了,记住了吗?”

鸠摩罗什摇头:“不记得。”

佛圆舌弥道:“你不是记性好吗,为何稍难一点就不行了?”鸠摩罗什道:“刚才师父念得太快,徒儿没听清楚。”

佛圆舌弥把经书递给罗什:“你能识字,我给你两天时间把这前面的几段记熟。”

佛圆舌弥把事情交代完后就不管了。

下午时分,佛圆舌弥来到佛堂见鸠摩罗什在玩手指头,她很生气地说:“罗什,你不好好用功却在这里玩耍,明天如果背不了,当心我揭你的皮!”

“师父,徒儿早就背得了,不信我背给你听。”鸠摩罗什说着把经书还给佛圆舌弥就背了起来——

云何世间第一法?何故言世间第一法?世间第一法何等声?当言欲界声耶?色界声耶?无色界界声耶?

……

佛圆舌弥惊呆了,这样的人她只听人说过,那是中原三国争雄时期有一个叫张松的有这种超凡记忆,想不到今天总算见识了,而且还是自已的徒儿!佛圆舌弥有点喜出望外,但是为了不叫他骄傲,她抑制住内心的喜悦道:“罗什,你记性不错,但你不可因此而不用功。佛教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内容可谓浩如烟海。就说你刚才背会的内容,其教义估计你也不是全懂。是这样吗?”

“是,师父。”

佛圆舌弥道:“从明天开始,你尽你最大的能力背诵,背完了为师再给你讲解教义。”

“是,师父。”

次日一早,鸠摩罗什来到佛堂开始背偈子。从早到晚,竟然诵念了一千个偈子——每个偈子是三十二个字,共三万二千字。

这种速度确确实实令佛圆舌弥难以置信,她认为这是第一天用功过猛的原因,于是她把几卷经书交给鸠摩罗什,随后吩咐道:“如此实是太快,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后可放慢一点,方可以持续。这里有几卷经书你用三个月背熟就很快了,然后我再来为你讲解要义。”

鸠摩罗什从佛圆舌弥手里接过经书:“明白了,师父。”

又过了一个月有许,一日佛圆舌弥听说鸠摩罗什念经不太用功了,就来到佛堂看究竟,果见鸠摩罗什爬在地上玩蚂蚁。她生气地责备道:“罗什你在干嘛?经书背到哪一段了?我早说过你会坚持不下去的,没想到还真是应验了我的推测!”

鸠摩罗什道:“师父,你给我的那儿卷经书不用半个月徒儿就全背会了,没事干你让干嘛呢!”

佛圆舌弥不敢相信,从中抽了几段较难记的,她念了头一句,鸠摩罗什张嘴便来——

………

佛圆舌弥听得呆了,随之又考了几段,鸠摩罗什都是对答如流。佛圆舌弥惊喜不已,于是使出浑身解数教他。

如此一年过去了,又从藏经楼里取了不少经书让鸠摩罗什去读。某日,佛圆舌弥把鸠摩罗什叫到跟前,语重心长道:“罗什……你真是太神奇了!我总算明白书上面的‘过目不忘’并非空穴来风。从明儿开始,我就要向你讲解教义了……我想,以你的聪明,要不了多长时间也能全部理解。”

鸠摩罗什道:“师父说的极是,徒儿背会的这些佛经,大多能理解,不理解的都归纳了——师父不用等到明天,徒儿现在就想向师父请教。”

佛圆舌弥想了想道:“好吧,有什么不懂你说。”

“昼夜定心意,六年得罗汉……师父,这段话的意思是不是只要专心研究佛经、弘扬佛法,六年后我就能成为罗汉?”

佛圆舌弥道:“世间第一法,智人爱恭敬。无惭色无义,最后说思品。以你的悟性哪用六年,三年你就能成罗汉。”

鸠摩罗什所读经书中,凡属于不懂的,都是一些无法从字面理解的佛学典故,不出数日,佛圆舌弥就一一解答了。最后,佛圆舌弥问他还有什么不懂的。鸠摩罗什想了想道:“师父说三年就能成罗汉,如今徒儿所念之经也不算少,可是除了会诵之外,似乎没有所获。”

佛圆舌弥道:“是吗?要回答你的问题,我这里有一段现成的经文,你听好了——

鸠摩罗什听后如醍醐灌顶,喜道:“师父,我明白了,这个故事太神了,徒儿听了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不知它是哪本佛书上的?”

佛圆舌弥摇头:“我也不知道是哪本佛书上的。”

“是师父听别人讲的?”

佛圆舌弥点头:“罗什,你真是个有悟性的人,当年我诚心修行十来年才有你今天这样的修行,是我的师父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开悟的。”

“师父,我明白了……徒儿要请教你,我下一步该如何走呢?”

佛圆舌弥道:“当然是深入经藏。”

“不知师父要徒儿读什么样的经书?”

佛圆舌弥避开鸠摩罗什的目光眼睛看着别处,很久才说:“罗什,出家人不打诳言,实不相瞒,我这一辈子所学的经书都教你了……”

鸠摩罗什很吃惊地:“我听娘说佛教是一门广大无边的大学问,难道只有这一点点内容?”

佛圆舌弥道:“不……佛学确实是博大精深,浩如烟海,只是我才疏学浅……”

“我听说这寺里数师父造诣最深,怎么说是才疏学浅呢?”

佛圆舌弥叹气道:“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我也只是比她们略多知一二而已……”

鸠摩罗什急了:“没有佛经可念,教徒儿如何成罗汉呢?”

佛圆舌弥道:“不是没有经书可读,是我不懂……罗什你自己识字,对佛教的要义也知道不少,寺里有座藏经楼,哪天我跟佛慧师说一声,以后你就可以自己去看经书了。”

此时的鸠摩罗什刚刚入门,对佛经充满了好奇和向往,他对佛圆舌弥说:“师父,你现在就去跟那里的师父说一声,没事干真的很难受。”

佛圆舌弥爱怜地抚摸着鸠摩罗什的头:“好,我这就去,难得你有这样的兴趣。”

藏经楼在寺院后面,是一栋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这天,鸠摩罗什第一次来到这里,六十开外的老比丘尼佛慧用怀疑的目光打量鸠摩罗什:“听佛圆舌弥师父说你要来看经书——你是来看看热闹,还是真来看书?”

“这里没有什么热闹可看,我是来看经书的。”鸠摩罗什认真道。

佛慧仍不相信道:“这里的经书很少有人来看,只是偶尔有高僧过来查查而已,你这么小,能看懂么?”

鸠摩罗什道:“我师父没跟你说起我吗?”

“她说了……我今天要见识见识连成年人都看不懂的经书,一个小孩子是如何读的。”佛慧说着就在前面引路,带着鸠摩罗什上楼。

一路上,鸠摩罗什忍不住要问:“佛慧师父,这里的经书多吗?”佛慧道:“说很多也谈不上,因为还有比我们这里经书多的寺院。”鸠摩罗什有点失望道:“唉……那能够让我读几天呢?”

佛慧冷笑道:“你好大的囗气!我大胆说这里的经书你用十辈子也读不完。”

鸠摩罗什半信半疑地回应道:“是吗?”

这栋楼由于平时少有人来,每一处都积满了灰尘,鸠摩罗什跟在佛慧后面,明显感觉到木梯的摇晃,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这座楼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走在前面的佛慧不时回过头关照要鸠摩罗什小心……

终于到了藏经楼,佛慧推开门,刹时一股纸张和木质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快。进入偌大的书库,抬头看到的是一排排高大的木厨,每个木厨两扇门紧闭。佛慧轻轻打开第一个木厨的门,里面呈现出一垛垛经书,有散发着墨香的纸质书,也有用丝绳捆札的古老竹板书,每一样都放得整整齐齐……佛慧看了一眼鸠摩罗什然后轻轻把门合上,再轻轻打开第二个木厨的门,里面依然像第一个木厨一样,堆满了经书……佛慧又轻轻的打开第三个木厨的门,并随手取下一本纸质书交给鸠摩罗什道:“我不识字,你念一段给我听听。”

鸠摩罗什知道佛慧有意考他,不敢懈怠,翻开一页念道:“贪着于名利,多游族姓家。果舍所习诵,应忘不通利。以是因缘故,号之为求名。”

“这一段师父教过我,没错。”佛慧的脸立即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佛圆古弥师父说你是个神童,看来她说得一点不假。好吧你在此用功,我不打搅了,今后你只管过来,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囗,我一定尽心为你服务。”

鸠摩罗什道:“谢谢佛慧师父。”

佛慧抚摸着鸠摩罗什的头说:“你真懂礼貌,难怪你师父那样喜欢你……唉,我们这坐寺院若要出菩萨就指望你了。”

佛慧离去后,藏经楼里只剩下了鸠摩罗什。他想拿出一本经书来读,但他的个子矮小,踮起脚尖也够不到,他四处寻找,总算在一暗处发现一张木凳。鸠摩罗什把凳子搬到书厨前,然后站在上面打开书柜门取下一本经书坐下来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一连数日,鸠摩罗什都是如此。佛慧见之心下作想:小孩子都图个新奇,久了自然倦怠。不想一月、数月过去,鸠摩罗什毫无怠意,佛慧称奇,人前人后无不夸赞。

却说自从耆婆母子离去之后,鸠摩罗炎日日思念,夜难成眠。女仆翠儿见了,日夜陪伴百般奉承。如此,鸠摩罗炎仍难以释怀。一日,翠儿对鸠摩罗炎道:“奴婢虽不及夫人美艳,但也不至丑陋,比之夫人更要年轻且善解风情,主人还有何不满足的?”

鸠摩罗炎道:“翠儿啊,为人在世,最难说的乃是一个情字,你虽对我不错,无奈我心系耆婆,如果你是真心喜欢我,你帮我想尽办法把夫人找回,我当谢你。”

翠儿道:“主人如何谢我?”

鸠摩罗炎道:“扶你做第二夫人如何?”

翠儿喜道:“谢主人!为了你,我就是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夫人找回来!”

翠儿为了当上第二夫人开始寻找耆婆。她想,夫人母子二人是去了国外,她不可能去那么多地方寻找,但不等于就毫无办法。每天,翠儿一早就去到大路囗,向那些过往的商人许下重金,托付他们打听耆婆和鸠摩罗什。如此数月之久,却是没有半点音讯……转而她又想到:夫人是聪明人,出家前她口口声声说去国外,这或许是有意放出的烟幕,没准她没有走多远就在国内……翠儿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因为耆婆出门时还带着才七岁的鸠摩罗什,若要远行,尚有诸多不便……如此一想,翠儿遂决定在龟兹国诸寺中寻找……如此多日,某天翠儿在苏巴什寺院中留连,忽而听到有僧人在说一件奇事。翠儿停足细听,原来他们说的是在某一个寺庙里出了一个百年难遇的神童,这神童甚是了得,无论是多难懂的佛书,他一过目就能背诵……这恰恰应验了那句俗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翠儿听了就在心下想:有如此记性的人世间少有,莫非他们说的就是鸠摩罗什公子?翠儿上前打听那是哪一座寺庙,那些和尚皆摇头称不知。

翠儿并不气馁,她寻找了这么久今天总算有了消息,这对她来说是一个重大突破。她暗暗地对自己说:“龟兹国就这些寺院,我一个接一个去找,不信找不到夫人!”

翠儿于是扮作香客在龟兹国内的寺院中逐个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又数月,她在一个古庙里听到一位老比丘尼说,是一个名叫阿丽监寺的地方出了一位几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

翠儿打听到这个准信,内心反而平静。她想:现在高兴为时尚早,龟兹国这么多人,除了鸠摩罗什,或许还有别的神童……越是到了这个时候,越要眼见为实。

是日天气晴好,翠儿沿途不停地问路前往阿丽监寺……终于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远远看去,山脚下出现一座寺庙。复前行,忽遇一位老比丘尼走来。翠儿待老比丘尼走得近了,上前施礼问道:“请问老师父,前面可是阿丽监寺?”

老比丘尼道:“正是。”

翠儿接着又问:“你老人家是阿丽监寺的师父吧?”

老比丘尼礼节性地回道:“正是。居士要去烧香?”

翠儿道:“是啊,来寺庙当然是要烧香的……听说你们阿丽监寺出了一位几百年难得一见的神童,此话当真么?”

老比丘尼一听翠儿说到“神童”,立即来了兴趣:“确有其人……说起他啊,真个是一目十行,过目成诵!”

翠儿道:“老师父怎敢肯定他有如此本事?莫非你亲眼得见?”

老比丘尼不无得意道:“当然是亲眼得见!实不相瞒,这神童正是我的弟子。”

“那就恭喜老师父了——你弟子他今天在寺院里吗?”

“在啊,他每天都在藏经楼用功苦读,从不到外面去玩耍!”老比丘尼说了这句话突然警惕起来,她盯着翠儿,“居士你问这个干嘛?莫非你是冲他来的?”

翠儿紧张起来:“没……没有,我是来此烧香的,在路上听到有此一人,因为从前从没听说过,所以好奇,随便问问而已。”

老比丘尼松了囗气:“哦……阿弥陀佛,好奇心人皆有之。居士你去吧,可别去打搅他。”

翠儿道:“一定,一定……”

翠儿别了老比丘尼来到阿丽监寺,此时寺院里的比丘尼正在作功课,大雄殿里传出朗朗诵经之声。来到门囗,她的一只脚刚刚跨了进去便缩了回来——她想起耆婆此时正在殿内念经,一旦被认出来,这段时间的奔波就要毁于一旦……

翠儿没敢入内,只在殿外烧了纸钱,又向一位值日的老比丘尼打听到藏经楼的位置在寺院后面,于是装成闲逛前往藏经楼……

从大雄宝殿向后经过一段走廊便看到了一栋砖木结构的旧楼,复往前,就有诵经声从楼上传来。翠儿疾步上前,诵经声变得越来越清楚,正是一个孩童的声音——

“……八百弟子中,有一人号曰:‘求名’,贪着利养,虽复读诵众经,而不通利,多所记失,故号‘求名’。是人亦以种诸善根因缘故……”

翠儿细细玩味这个念经孩童的声音,觉得有点像但又不全像是鸠摩罗什……内心忐忑不安了好一阵,她又想到,鸠摩罗什离家时才七岁,如今已经过去两年,这么长的时间变化之大令人难以估计,更何况还有几份相似呢?如此想时,她的内心又燃起了希望之火……翠儿正出神,突然后面传来一声干咳——她本能地吃了一惊,回过头见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比丘尼,方才定下心来。那老比丘尼不等她开囗就先问她:“居士来此有何贵干?”

翠儿仍有几分慌张道:“没……没什么……”

老比丘尼打量着翠儿:“是要找什么人吗?”

翠儿道:“哦,打搅老师父了,请问你们寺里的茅厕在何处?”

老比丘尼脸上的疑虑消失了,她手指山坡处的一栋茅屋道:“请便。”

翠儿来到山坡上的茅厕里躲藏起来,站在此处能清楚地看藏经楼,她打定主意在此守候,到吃饭时间那读经书的孩童必定出来,他是不是鸠摩罗什就能一目了然。

翠儿躲藏在茅厕里,如有人来,她也装模作样如厕,到了吃饭时间,藏经楼里果然出来一个男孩——他正是鸠摩罗什!

翠儿抑止住内心的喜悦,从茅厕里出来再绕道离开阿丽监寺……

在家中鸠摩罗炎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激动万分,他一再吩咐翠儿:此事万万不可鲁莽,一旦让耆婆察觉到有风吹草动就会逃走,而这一逃,这辈子恐怕就别想再见到她了。

翠儿道:“主人放心,这一点奴婢早想到了,从头到尾都没有惊动她们……”于是将她在阿丽监寺的情况详述了一遍。

鸠摩罗炎听后赞许道:“你做得对!”

翠儿松了囗气,又问到:“不知主人打算如何?依奴婢之见,此事不可拖得太久,要提防夜长梦多。”

鸠摩罗炎点头道:“你说得对,事不宜迟!”

翠儿道:“如此好是好,罗什还好说,我担心的是夫人她愿意跟你回家吗?”

鸠摩罗炎道:“这个我也想了,现正要与你商量,这里有个现成的法子需要你配合——”

“主人要奴婢干什么?”

“明天见了夫人我就说弗沙提婆快要不行了,日夜啼哭要见娘……出家人慈悲为怀,如果连自己孩子的最后一面都不见,这样的修行就别修了!到时她会问你,你只管说真有此事。”

翠儿不安道:“这样行吗?弗沙提婆他好好的,这不是咒他……”

鸠摩罗炎长叹道:“没有别的好法子啦,我们的弗沙提婆命硬,是咒他不倒的……这次她回到家里我不能放她走了……哦,我再也不能放她走了……”

主仆二人就次日如何骗耆婆回家商量了很久,至天黑方案才定下来。次日一早,鸠摩罗炎从国师府里挑了数名纠纠武夫前往阿丽监寺。因怕打草惊蛇,他们一行都扮成香客,一到寺外,就把各个道囗封锁了,下令不得放任何人出来。

不知鸠摩罗炎此次能否让耆婆回心转意,下回自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