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鸠摩罗什离去后,耆婆心里就有一种七上八下的感觉,预感到他此去不会有好消息带回来。因此,她的心情很是矛盾——既期待鸠摩罗什快点回来,又害怕他带回来的消息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
下午时分,鸠摩罗什过来了,耆婆鼓足了勇气才试探着问道:“那位萨多,是不是……”见鸠摩罗什点头,她的心一沉,不安地望着鸠摩罗什,“是不是家中出事了?”
“是……娘……”鸠摩罗什一开腔,便哽咽了。
“出了什么事?”耆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爹他……已经死了……”鸠摩罗什已经泪流满面。
耆婆心酸地问道:“是不是因为我他才死得这样快?”
“娘,人都死了,我们不说这些好吗?”
耆婆忍住眼泪:“是……不说也罢……只是怎么想都为你父亲惋惜,真的他这一生太不值了,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如果他一直坚持修行就不会是这样啊……当然,责任在我,如果我不出家,他也不会这样……”
“娘,不是说好了不谈这个事吗?快做准备吧,我们得离开这里。”鸠摩罗什道。
耆婆不解:“好好的为何就要走呢?”
“孩儿答应了萨多。”鸠摩罗什于是把他与萨多见面的事说了一遍。
耆婆听后也不多说,转身去房里收拾行李。母子二人默默地走出庙门,到了十字路囗,走在前面的耆婆停下来问鸠摩罗什:“想好了去哪吗?”
鸠摩罗什摇头:“没想好……娘,你说去哪里好呢?”
耆婆叹气道:“对我们来说地方没有好坏之分,只要有寺庙安身就行……现在你爹不在了,不知你弟弟过得怎样,我们还是回龟兹国去看看吧。”
“母亲说的极是,我们要回龟兹国去看看才得安心。”鸠摩罗什同意母亲的安排。
目标有了,接下来两人一路往南赶路,其时正值夏季,天气格外炎热,耆婆因为心急加上年岁已长,到第五天她就在路途病倒了……耆婆这一次病得不轻,已经不能再行走,鸠摩罗什只好扶着母亲到附近的寺庙挂单。
这是一座名叫阿丽寺的尼寺,寺庙住持是一位名佛婆尼的老比丘尼。佛婆尼心地善良,还懂得一些治病的偏方。她见了耆婆的样子吃惊不小。她说:“我见过霸蛮的,没见过你这样霸蛮的,病成这样还在路上,没让你死在荒山野地,那是菩萨保佑你!”
鸠摩罗什问道:“佛婆尼师父,我娘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佛婆尼道:“你先安下心来,你娘什么时候该好自然就好了,你没见她危险期都没过去么?”
“是……请你一定要治好她的病。”鸠摩罗什仍然很担心地说。
在佛婆尼的精心治疗下,耆婆总算脱离危险,鸠摩罗什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于是他才有心思打听这是何处。佛婆尼告诉他,这里是温宿国京城,再向南就是龟兹国了。鸠摩罗什暗忖道:难怪这里人说话的声音那么熟悉,原来是到“家门囗”了。
耆婆一听说这里毗邻龟兹国,恨不能就见到她朝思暮想的儿子沸沙提婆——可惜她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日子一天天过去,耆婆在佛婆尼的热心照料下,病情开始慢慢地好转,并且能起床了。
这天,鸠摩罗什扶着母亲在房里行走,突然外面传来很嘈杂的吵闹声。一会,佛婆尼进来,耆婆少不得要打听:“佛婆尼师,外面那样热闹,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佛婆尼道:“你们才来不久当然不知,早在两个月前,我们温宿国来了一个罗汉,他自称天下第一神辩家。他一来就手执王鼓,放出狠话——如果有人和我辩论而赢了我的,我就砍下我的脑袋向他道谢!”
鸠摩罗什一听就忍不住插话道:“他这话也说得太大了!”
“可不是!”佛婆尼道,“他话一出来很多人就不服气,要和他辩论——”
“结果呢?”耆婆也很感兴趣。
“唉——”佛婆尼叹气道,“牛皮还真该是他吹的,我们国内有多少大德高僧与他过招都败下阵来了……”
鸠摩罗什吃惊地:“他真有这么厉害?”
“可不是,今天从龟兹国来了个很有名的高僧与他公开辩议,没有几个回合,这高僧就惭愧地服输了。”
鸠摩罗什道:“输了就输了,对这位罗汉来说也不是头一回,这寺庙里的人干嘛那样议论?好像是一桩很大的事一般。”
佛婆尼道:“输了本不是什么大事,问题就出在龟兹国那位高僧太把名声看重了,他觉得无脸回去见人,一气之下投水自杀。”
鸠摩罗什母子异口同声地:“他死了吗?”
佛婆尼摇头:“还好,被人救了起来。”
鸠摩罗什松了囗气道:“一个出家人应该是跳出三界外的,他怎么这样想不开呢?亏他还是什么高僧!佛说不杀生,殊不知自杀也犯了杀戒。”
“就是嘛,所以大家才议论他,听说他没完没了寻死觅活的,还说他一世英名全毁了。”
耆婆道:“这个和尚确实有点不可思议,佛婆尼师,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么?”
佛婆尼不以为然地:“你问他名字干什么?说出来你也不会认识他。”
耆婆道:“那倒不一定,实不相瞒,我出家之前一直在龟兹国,那里有点名气的高僧大多认识。”
“是吗?”佛婆尼将信将疑地,“他叫达摩瞿沙,听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不认得吧?”
耆婆道:“何尝不认得呢,我跟他熟得很——他原来一直住在苏巴什,现在住哪就不清楚了。”
“对,正是他,他还在苏巴什!”
“达摩瞿沙大师是个聪明人,这一下为何那样糊涂呢?”耆婆很是不解地说。
“瞿沙大师是很少犯糊涂的,依我看是那个罗汉太过份了,他那样挑战,明明是目空一切不把西域的僧人放在眼里!换了我也要迎战——娘,孩儿也想会会他,看他底有多大的本事!”
佛婆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不已地:“小沙弥你在说着玩儿罢?那么多的高僧都是他的败将,你凭啥跟他抗衡?”
鸠摩罗什认真道:“我不是说着玩,就算是输了,那是我技不如人,更要继续修行。”
佛婆尼转对耆婆:“你真的会同意你的儿子去会那位罗汉?”
耆婆点头:“随他去吧,好歹他也读了几本经书。”
“他太狂妄自大了,如果没有人敢迎战,接下来不知他还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佛婆尼不再怀疑,但仍有几分不放心:“小沙弥,你将用什么与他辩论?”
“我以佛教宗义和他辩论。”
佛婆尼点点头:“好,但愿你有好的运气。”
鸠摩罗什要迎战罗汉的消息很快在温宿国传开,罗汉以为已经偃息旗鼓不会有人出来迎战了,当得到这个消息兴奋不已,并通过阿丽寺的比丘尼给鸠摩罗什传话,说为了体现公平公正,他将在温宿国演武场与鸠摩罗什公开辩论。
却说公开辩论的这一天,温宿城里万人空巷,都来到演武场看热闹。鸠摩罗什早早来到台上,等了一会,一位头戴宽沿帽的罗汉也上了场。他的半边脸被遮住了,鸠摩罗什没能看清他的脸,但还是礼节性施礼:“小沙弥见过前辈,请多赐教!”
罗汉的态度甚是傲慢无理,他摇动着手中的王鼓说:“我没有多话可讲,还是老规矩,如果你和我辩论而赢了我的话,我将砍下我的头向你谢罪!”
鸠摩罗什走上前很有礼貌的双手合十说:“我有两点义理请教?”
罗汉哪里把鸠摩罗什放在眼里,他双手叉着腰,一副骄傲狂妄的态度:“你说吧!”
“我想请前辈赐教,诸法皆空、无我,这个应该如何解说?”
那罗汉一听这个问题便觉陌生,一时不知所措,为挽回面子,他说:“这个问题暂且放一边,先由你来解答我的几个提问可以吗?”
鸠摩罗什道:“没问题,你说吧!”
罗汉于是接连提问,那些问题在常人看来很是高深莫测,对鸠摩罗什来说只是很简单的常识,当着众人的面,他深入浅出、侃侃而谈,到经义的幽深处,还频频反问罗汉……几个回合下来,罗汉先是收敛了脸上的傲色,继之便是神色不安,到最后他终于招架不住了,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跪在鸠摩罗什身前:“请教师父尊姓大名?”
“小沙弥名鸠摩罗什。”鸠摩罗什道。
罗汉面露惊色:“久闻大名,江湖上把你的英名吹得神乎其神,我只是不信,今日见识,原来事实与传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有一事相求——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鸠摩罗什道:“请讲。”
罗汉又叩了一个头,用哀求的语气说:“请师父收我做弟子!”
鸠摩罗什道:“起来!起来吧!”
“师父不收我做弟子,我永远跪在这里!”罗汉语气坚决地说。
鸠摩罗什见众人都在台下看着,想想在这种场所如果不答应确是有点不近人情,遂道:“起来吧,我答应你了!”
罗汉再叩一个响头:“谢师父!徒儿现在请师父赐教——你今天的话便是我今后学佛的方向和指南。”
“赐教不敢当,但我确有几句心里话要和你说——你要虚心,不要狂妄骄傲;学无止境,你不要自满,要多读经文。我知道你学识渊博,但你要时常想到,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是,弟子一定谨记师父的训诲,终生不忘。”罗汉这才起来向鸠摩罗什致谢。
台下围观的人群眼睁睁看着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狂妄的罗汉如今竟然跪在一少年沙弥面前,他们对鸠摩罗什自然刮目相看。
回到阿丽寺,寺庙里的比丘尼把鸠摩罗什母子奉为上宾,盛情地留他们在寺里长住。
不出数日,鸠摩罗什的大名传播到温宿国的每一个角落,不少人四处打听鸠摩罗什的下落,诚心地欲拜他为师。耆婆此时病已痊愈,因不堪打搅准备离开,恰在此时,一队侍卫来到阿丽寺,为首的称他是国王的侍卫长,他奉国王之命来寺庙迎请鸠摩罗什。
到了温宿国王宫,国王以最高的礼节接待鸠摩罗什,并把他们母子安排在王宫里居住,每天,国王除了上朝就是听鸠摩罗什讲法,不觉间时间已过去数月。
某日,侍卫仍如平常一样来接鸠摩罗什去宫中与国王见面,所不同的是,等他到了大殿,母亲耆婆也过来了。这让鸠摩罗什感到意外,因为平时国王是从不接他母亲进宫的。因此,他忍不住问道:“娘,你怎么也来了?”
“是阿,侍卫说是国王要我过来的。”
“知道为什么吗?”
耆婆摇头:“不知,娘正要问你呢。”
“孩儿也不知。”鸠摩罗什如实说。
母子俩正纳闷,国王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耆婆见了赶忙上前施礼。
国王道:“免了免了,你是菩萨,教我如何消受得起。”
鸠摩罗什等到国王落座就问:“陛下今天叫我们母子——”
国王不等鸠摩罗什把话说完就打断道:“罗什师,今天不讲法,孤要给你母子俩一个意外的惊喜!”
鸠摩罗什与耆婆面面相觑,不知国王葫芦里卖什么药,正在这时,一侍卫用温宿国话高喊一声,随之就有一位衣帽华丽的老年男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进入大殿,国王也急忙起身迎接……
这一下子鸠摩罗什知道国王说的“意外惊喜”是什么意思了——原来这位老年男子正是他的舅舅白纯!和他一起的还有王后多娜、前部王休密驮、鄯善王弥宾……
耆婆一见到哥哥,两人对视了很久,她才扑过去抓紧哥哥的手说:“这不是梦吧,你真是我的哥哥白纯吗?”
白纯道:“是的,我就是你的哥哥白纯……”
“哥,你老了……”耆婆说了这句话就哽咽了。
“是……我老了,可你还是原来的样子……”白纯打量着耆婆说。
“你是凡胎俗身,人家是菩萨,是金刚不坏之体,你怎能跟她比?”傍边的多娜插话说。
白纯感叹道:“妹妹,当初你执意出家我很难理解,哥今天总算明白——你的选择是对的。”
“哥,别说了,我不在的这些年你们过得还好吗?”
“好不好你都看到了,就算贵为一国之君又如何?烦恼和不幸一样的不会放过我。有件事我正要告诉你——罗炎他……”
耆婆点头:“我知道了……如果不是在这里见,不多久我们娘俩会回来看你们……哦,哥,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白纯这才注意耆婆身边的鸠摩罗什:“你就是罗什吧?”
“是,国王。”鸠摩罗什施礼。
“不必多礼,”白纯把一只手放在鸠摩罗什肩膀上,“一晃十几年过去,在我的印象中一直记得你几岁时的样子……如果没有你妈妈在身边,在外面遇见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你就是我的罗什……罗什,你的名气早就传遍了西域各国。舅舅我正是听到你在这才特地过来看你们。”
“国王你太客气了,说什么也该我们先过来看你的。”鸠摩罗什说。
白纯看着鸠摩罗什心里又动了隐情:“唉——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如果有来生,我也会选择出家修行……罗什,舅舅羡慕你,数百年后我白纯早就从别人的记忆中消失了,而你却在庙堂之上永被人瞻仰……还有你的父亲,想起来是我害了他,很聪明的一个人如果不是生下了你,他等于白来一趟人世了……”
“国王,我们一家子好不容易在一起,这是一个高兴的日子,先别说这些。”鸠摩罗什装出笑脸道。
温宿国国王插话道:“是啊,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我为你们准备了喜宴!”
在温宿国王的安排下,鸠摩罗什母子和白纯一行步入宫廷宴会厅,一边吃着丰盛的素宴,一边说些别后的事情。
闲话少提,却说鸠摩罗什陪白纯在温宿国王宫过了一夜,次日大家就启程回龟兹国。
国王白纯和妹妹、外甥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题,前部王休密陀则快马加鞭先行一步。到了龟兹国城外,欢迎的大队人马已经等候多时,他们在休密陀的指挥下,用最隆重的礼仪迎接鸠摩罗什回到故国。
欢迎的队伍十分庞大,耆婆很兴奋,不停地向人打听弗沙提婆在哪里。休密陀告诉她,他已通知翠儿了,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见到他们过来。
“夫人啊,弗沙提婆已经不是你熟悉的弗沙提婆了,你走后他的性格变化很大,看来是他不愿意来迎接你们。”
耆婆道:“说起来是我对不起他,他不来我一点也不怪他,到了家里要主动向他道歉。”
耆婆打听到,自他离开后,弗沙提婆一直住在国师府。到了王宫,她不顾旅途劳顿就和鸠摩罗什去看弗沙提婆。
离开了十几年,母子二人再次回来,国师府的一切设置仍如从前,物是人非,最强烈的是那种沧海桑田、人生易老的感觉……
翠儿一听说耆婆过来了,一边慌慌张张地出来迎接,一边大叫:“弗沙提婆,弗沙提婆你还不出来,你看谁来了!”
翠儿千呼万唤,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极不情愿地走出来与耆婆、鸠摩罗什见面。耆婆一见到儿子,一种天然的母性油然而生,用含情的语气招呼道:“弗沙提婆,你长高了……”
翠儿道:“弗沙提婆,你还不快叫娘,这位是你娘,这一位是你哥哥!”
弗沙提婆视而不见地对翠儿道:“你就是我娘,哪里又出来一个娘了?”
“你胡说什么?她才是你真正的娘,我不过是把你带大的佣人!”翠儿难为情地对耆婆,“对不起夫人,我没有带好他,你看他是多么的无理,休密陀通知我们去城外迎接你们,他就是不去!”
“没关系,他是对的,是我对不起他……哦,翠儿,谢谢你把他养到这么大……我想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夫人,你这样说我就更难受了,我是你们的仆役,带他是我份内的事。”
耆婆认真道:“我说的是内心话——真的,你很不容易!”
鸠摩罗什见母亲在和翠儿说话,便走过去拉了弗沙提婆的手问:“还记得我吗?”
弗沙提婆摇头:“不记得。”
“我走的时候你才两岁,至今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样子,想不到你长这么高了。”
耆婆见弗沙提婆不愿意和她说话,就对鸠摩罗什道:“罗什,你陪弟弟玩去吧,我和翠儿说几句。”
鸠摩罗什于是把弗沙提婆带到自己原来的书房里,然后说一些儿时的趣事。弗沙提婆似乎不太愿意和鸠摩罗什说话,有时鸠摩罗什问四五句,他才答一句。
晚上,耆婆特意向鸠摩罗什打听和弗沙提婆说了些什么,鸠摩罗什道:“他什么也没说——不过也不能怪他,我们走时他那么小,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他乐意理我已经很不错了。”
耆婆道:“慢慢来,你们年轻人好说话,时间久了他会接受你的。”
“这次回家,不知娘对弗沙提婆有何安排?”鸠摩罗什关心地问道。
“情况你都看到了,”耆婆叹一囗气,“红尘中人都在浑浑噩噩中生活,如果让弗沙提婆长久地在这里,这辈子他就完了,活多久他也只是行尸走肉。”
“娘的意思是要他出家?”
耆婆点头:“是的,你爹毁了,弗沙提婆现在的状况很让我担心,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也毁掉,如有可能,我想度他出这苦海。”
“这样当然最好,只是不知能否说服他。”
“那就只能看你的了,你一定要想办法劝通他。”
鸠摩罗什依母亲之言每天和弗沙提婆在一起。耆婆说的没错,年轻人和年轻人好沟通,一段时间下来,弗沙提婆基本上接受了鸠摩罗什。这日,鸠摩罗什正与弗沙提婆玩得高兴,便趁机开导道:“弟弟,你这样饱食终日、碌碌无为的过日子,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啊?”
弗沙提婆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一听鸠摩罗什说这话心里就明白,他说:“哥,听你的囗气是否也想拉上我一起出家?”
鸠摩罗什道:“你真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出家的好处,这儿就没必要重复那些你已经懂了的道理。”
“哥,实不相瞒,我正要劝你留下来和我一起享受荣华富贵!出家有什么好?吃的是素食淡饭,穿的是粗布旧衫,每天与孤灯冷月相伴,错过了多少人间的繁华和美味佳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着为了什么?不就是吃喝玩乐吗?哥,你看那沃土上的树木是多么的茁壮繁茂,连草木都向往肥沃,何况人呢?”
“弟啊,你说的没错,沃土上的树木是容易长大,可是它们有几株活到一百年呢?你看那悬崖上的树,有哪一株不是历尽千年沧桑才成了这世上的一道特殊风景?”
弗沙提婆冷笑道:“如果成为风景要吃那么多苦,我宁愿做沃土上的那株树!”
鸠摩罗什摇头叹道:“你陷入红尘太深,我没办法说服你了。”
弗沙提婆道:“也许你的选择没有错,但那是对你而言,哥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追求和选择,我俩就这样扯平了——今后都按各自的方式生活,谁也别想着要去改变对方。”
“弗沙提婆……你……”鸠摩罗什无语了。
“还有……哥,我是红尘中人,……哦,对了,阿竭耶未帝你还记得吗?”
鸠摩罗什点头:“记得,她是国王的公主,我走的时候她才五岁,现在应该长大了——她怎么啦?”
“她很好。你出家不久她也出家做比丘尼。她读过很多很多的佛经,尤其是对于什么禅定很有研究。据说,她已证二果。”
“是吗?”鸠摩罗什来了兴趣,“证二果是很了不起的!”
“我虽不信佛,我也知道证二果是很了不起的,所以你应该去找她,你们在一起肯定有话说!”
鸠摩罗什总算明白了弗沙提婆的意思,有点不满道:“你和我在一起就没有话说吗?”
“我就知道你会生气,”弗沙提婆向鸠摩罗什扮了个鬼脸,“哥,不瞒你说,我喜欢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因为你,我已经十几天没去青楼了,你知道对一个迷恋声色犬马的人来说这么长时间没去那种地方是个什么概念吗?”
“你才十几岁就去那种地方——我说弗沙提婆,对你来说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弗沙提婆大摇其头:“不早、不早,春宵一刻值千金!”
到了这一步,鸠摩罗什知道再怎么劝下去都是毫无意义了,他只好如实地把情况说给母亲听。耆婆听后也认为弗沙提婆无可救药了,除了唉声叹气也只能听任他去纵情声色。
再说鸠摩罗什回国的消息传开后,就有不少龟兹国的善男信女慕名而来要听他讲经。国王白纯为了满足广大信众的愿望,准备为鸠摩罗什修建一座规模甚大的寺庙讲说佛经。
一日,鸠摩罗什正在家中诵经,忽有一年轻端庄的比丘尼前来拜访。鸠摩罗什一见她那似曾相识的容貌就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阿竭耶未帝表妹?”
比丘尼道:“罗什大师果然好眼力!”
“关于你的修行,我早就听人说了,年纪轻轻已证二果,实为难得!”
阿竭耶未帝道:“惭愧,在真正的大师面前那是小巫见大巫。未帝本欲早来拜谒,无奈罗什大师一直很忙,不敢打搅。”
“也不是太忙,”鸠摩罗什叹气道,“这些天我都和弟弟在一起。对了,未帝表妹我正要问你,弗沙提婆怎么就变得那般俗不可耐呢?”
阿竭耶未帝很久才回答道:“带大他的翠儿是不信佛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说得有道理。”
“你是真正的大师,我今天是特来向你讨教的。过去我一直修习小乘,在一年前听到了你的故事,于是也改习大乘佛法。这一年来,因无高人指点迷津,可说是毫无建树。”
鸠摩罗什道:“你习大乘,不知看了哪些经书?”
阿竭耶未帝道:“很杂,几年下来,连我本人都不知看了哪些经书。”
鸠摩罗什道:“小乘是大乘佛法的基础,中间只是一个转换的过程。如不想走弯路,应从龙树的三本经书开始。”
阿竭耶未帝道:“龙树的经书我也看过一些。”
“看的是哪些?”
阿竭耶未帝想了想:“好像是《中论》,还有就是《百论》……”
“都有些什么心得?”
阿竭耶未帝红着脸道:“门都入不了,哪敢言心得。”
“《十二门论》看了?”
阿竭耶未帝摇头:“不曾。”
“修习大乘必须弄明白什么是‘三论宗立宗’,三论也就是龙树的三部经书,其中就有你知道的《中论》和《百论》,然后就是我要和你说的《十二门论》。你现在明白什么是三论宗立宗了吗?”
阿竭耶未帝点头:“就是龙树这三部经学所构成的一种佛法体系……是这样吗?”
鸠摩罗什点头:“没错!若想弄懂三论宗立宗就不可不了解龙树立法的基本思想。其实,龙树的基本思想可以用真俗二谛来概括,‘谛’是真实不虚的意思,二谛者是指出世间的一切事物所具有的两种不同的真实性,俗谛所讲的是事物世间的相对真实性,而真谛所讲的是事物超世间的绝对的真实性。但这两种事物的真实性又并不是截然可以分开和对立的,而是相互依赖相互显现的,真谛依俗谛而立,俗谛依真谛而立。如《中论·四谛品》中有云——
“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依第一义谛。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不得第一义,则不得涅槃。”
“在《大智度论》中又云——
“佛法有二谛,一者世俗谛,二者第一义谛。为世谛故说有众生,第一义故说众生无所有。
“所以二谛思想也是龙树的基本思想。 二谛教义的基本内容是真谛谈空,俗谛讲有,俗谛说‘有’说的是缘起有,又名假名有;真谛谈‘空’谈的是本体空,也叫自性空。由此二谛的理论说明宇宙万有的事物都是因缘和合而生,是众多因素和条件结合而成的产物,从此意义而说名为‘缘起’。说明世间万物离开了此众多因素和条件就没有任何事物存在,同时也说明这众多因缘组成的事物没有独立不变的实体,从此意义而说名为‘性空’。此缘起和性空是互相不离圆融无碍的,不是离开了缘起的事物而后另外有个性空存在。如论中有云:‘众缘所生法,即是无自性,若无自性者,云何有是法。’这就是说缘起法即是无自性,无自性即是空。但为了随顺世间的常识而相对的说有缘起的事物,由此也可以说从一切事物的缘起有这一意义来说就是世俗谛;从无自性的自性空这一意义而言就是第一义谛。二谛的理论是在说明世间事物的两个不同方面,若能将缘起和性空统一起来就叫做二谛中道。所以说:不离性空而有缘起的诸法;虽有缘起的诸法不碍无自性的本性空。
“龙树的中观思想虽以二谛为大纲,但主要在说明第一义谛的理论,因为小乘人一般多分别于世俗谛,而不知第一义谛的真实之理,所以也就不了解佛法的真实相,只有批破和否定小乘人的世谛实有,才能使学教之人悟入第一义谛之真空实相。在三论宗看来,一切凡夫二乘无不执一切法实有自性,而不知诸法实相本性空寂无所得,如此者则虽学教而不知诸法第一义谛。所以说‘若不依世谛,则不得第一义’。由此可见,佛说俗谛的用意是为了众生能够由此俗谛而悟入第一义谛。而诸部小乘人闻佛说俗谛的缘起相便执为实有,不知佛说缘起是为了悟入真谛法性理体。龙树对于凡夫二乘不解佛法真实意,而批破二乘外道的各种偏执和邪见,令一切众生能够悟入无所得正观。这就是龙树菩萨的主要思想内容。
“《十二门论》的主要思想在于论述大乘佛法‘第一义空’的思想。此‘第一义空’即是诸法真空实相,由此真空实相之境而发中道般若智慧,由境发慧、由慧观境而有六度万行方便法门广度众生,所以一切法门不出境智和合。而今《十二门论》既然是倡导大乘空义的思想,由此法门通达大乘空义,而具足波罗密万行,所以说《十二门论》又是以境智为宗。
“根椐般若中观的教义认为菩萨发菩提心,修菩萨行成就佛果,必须修习和彻悟诸法法性本空才能达到目的。如果不能彻悟真空法性就不能成为真正的菩萨行,同时也就不能成就菩提佛果。”
阿竭耶未帝全神贯注地听鸠摩罗什讲法,她的情绪完全随着鸠摩罗什的演绎推论而变化,听到此处,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兴奋异常地说:“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这些年来我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没想到被你一席话就化解了!”
“其实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复杂的,难求其解也与人的笨拙 全无关系,只是门道不对而已。”
阿竭耶未帝颇有同感道:“正是!所谓师者,正是知晓门道之人也,我突然有个建议,不知罗什大师愿意否?”
鸠摩罗什道:“是何建议?”
“如今在龟兹国有意修习大乘的人有很多,像我一样遇有相同困惑者不知有多少,如果罗什大师能够公开讲法,为多数人指点迷津,那将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鸠摩罗什点头:“这个建议甚好,我亦早有此意,无奈尚无道场可用。”
阿竭耶未帝道:“父王正在为你修建道场,进展也很快,不日就可使用。我这里先期为你做一些准备工作,时间一到就可顺利进行。”
鸠摩罗什依言。
白纯为鸠摩罗什修建的寺庙很快就建好了,并为它起名“伽蓝寺”。与此同时,阿竭耶未帝发起了讲经法会,请鸠摩罗什为龟兹国十方信众传经播道。他了解到多数信众皆由小乘向大乘转发,因此也存在相同的困惑。鸠摩罗什于是把那天对阿竭耶未帝讲过的重述了一遍,又详细地讲解宇宙万法皆空无我,分为五阴、十八界,都是假名而非实有的道理,在推演讲解过程中,他引用《十二门论》中经文云——:
“复次,一切法空,何以故?
有相相不相,无相亦不相:
离彼相不相,相为何所相。”
那成千上万迷路的信众听了鸠摩罗什的说法,如走出黑暗见到了太阳,他们一个个欣喜若狂,有的人竟然悲戚过去,悔恨知道得太晚了。
这之后,鸠摩罗什的名声响动西域,除了十方听经的信徒蜂拥而至,连一些德高望重的高僧、饱读经书的辩师都慕名而来,其中也有一些不服气来寻衅拆台的,但当他们听了鸠摩罗什的演讲后也不得不打消主意,对鸠摩罗什的学问由衷地折服。
鸠摩罗什在龟兹国如此受推崇,最高兴的当然是耆婆。这日,她来到伽蓝寺对鸠摩罗什说:“罗什,还记得有一年我们离开阿丽监的时候遇到一位罗汉的事吗?”
鸠摩罗什也记起来了,点头道:“记得。”
耆婆道:“他说过如果你到三十五岁前仍未破戒,必成大业。今年你正好二十岁了,正是受戒的好时间,这事我会和国王说一说,你只管讲你的经就行了。”
“娘,谢谢你,不管什么事你都替孩儿想得那样周到。”
“如果不这样,我还是你娘吗?你就要受大戒了,娘也可以放心了,我始终放心不下的还是你的弟弟。”
“娘,人各有志,弟弟他迷恋红尘就由着他去吧。”
“不行,”耆婆摇头道,“别人怎样迷恋我不管,可他是我生下来的儿子,我明明知道人间的万丈红尘是直通地狱的深渊,我能做到见死不救吗?”
鸠摩罗什见母亲如此固执己见,也不好多说。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间,某日,鸠摩罗什正在禅房与阿竭耶未帝说法,突然他看到已经很久未曾露面的弗沙提婆在外探头探脑。鸠摩罗什立即停止讲经,冲门外面喊道:“弗沙提婆,你有事为何不进来?”
弗沙提婆于是走了进来,阿竭耶未帝急忙起身:“你们忙,我有事先走一步。”
鸠摩罗什也不挽留,弗沙提婆目送阿竭耶未帝离去,然后似笑非笑地对鸠摩罗什说:“哥真有你的,我算服了你了!”
鸠摩罗什不解地:“什么服了我?”
“勾引女人啊!实不相瞒,这位阿竭耶未帝一直是我的梦中情人,小弟我为了得到她不知用了多少手段,可还是没能成,没想到她一下子就被你折服了!”
鸠摩罗什生气地:“弗沙提婆,你在瞎说什么!”
弗沙提婆涎着脸:“别不认账,这方面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这有什么呀,出家人也是人嘛,嘿嘿……”
鸠摩罗什不予理论,板着面孔道:“你今天找我就是为这个事?”
弗沙提婆立即变得认真起来:“我才没那样无聊到去管人家的私事!”
“那你来干啥?”
弗沙提婆道:“为我自己……哥,有件事你能不能帮个忙?”
“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鸠摩罗什不解地看着弗沙提婆。
“麻烦你要母亲离开龟兹国。”弗沙提婆说完就期待地等答复。
鸠摩罗什吃惊不已:“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如果你做不到也行——我马上离开这里,哪怕是做仆役我也无怨无悔。”
鸠摩罗什一听弗沙提婆这样说,就明白他们之间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欲知弗沙提婆与耆婆之间究竟产生了什么矛盾,下回自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