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坛经》 机缘第七


师自黄梅得法,回至韶州曹侯村,人无知者。有儒士刘志略,礼遇甚厚。志略有姑为尼,名无尽藏,常诵《大涅槃经》。师暂听即知妙义,遂为解说。尼乃执卷问字,师曰:“字即不识,义即请问。”

尼曰:“字尚不识,焉能会义?”

师曰:“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尼惊异之,遍告里中耆德云:“此是有道之士,宜请供养。”

有魏武侯玄孙曹叔良及居民,竞来瞻礼。

时,宝林古寺,自隋末兵火已废。遂于故基重建梵宇,延师居之,俄成宝坊。师住九月余日,又为恶党寻逐,师乃遁于前山。被其纵火焚草木,师隐身挨入石中得免。石今有师趺坐膝痕及衣布之纹,因名“避难石”。师忆五祖怀会止藏之嘱,遂行隐于二邑焉。

僧法海,韶州曲江人也。初参祖师,问曰:“即心即佛,愿垂指谕。”

师曰:“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吾若具说,穷劫不尽。听吾偈曰:

“即心名慧, 即佛乃定; 定慧等持, 意中清净。
 悟此法门, 由汝习性; 用本无生, 双修是正。”

法海言下大悟,以偈赞曰:

“即心元是佛, 不悟而自屈;
 我知定慧因, 双修离诸物。”

僧法达,洪州人,七岁出家,常诵《法华经》。来礼祖师,头不至地。师诃曰:“礼不投地,何如不礼?汝心中必有一物,蕴习何事耶?”

曰:“念《法华经》已及三千部。”

师曰:“汝若念至万部,得其经意,不以为胜,则与吾偕行。汝今负此事业,都不知过。听吾偈曰:

“礼本折慢幢, 头奚不至地?
 有我罪即生, 亡功福无比。”

师又曰:“汝名什么?”

曰:“法达。”

师曰:“汝名法达,何曾达法?”复说偈曰:

“汝今名法达, 勤诵未休歇,
 空诵但循声, 明心号菩萨。
 汝今有缘故, 吾今为汝说,
 但信佛无言, 莲华从口发。”

达闻偈,悔谢曰:“而今而后,当谦恭一切。弟子诵《法华经》,未解经义,心常有疑。和尚智慧广大,愿略说经中义理。”

师曰:“法达!法即甚达,汝心不达。经本无疑,汝心自疑。汝念此经,以何为宗?”

达曰:“学人根性暗钝,从来但依文诵念,岂知宗趣?”

师曰:“吾不识文字,汝试取经诵一遍,吾当为汝解说。”

法达即高声念经,至《譬喻品》,师曰:“止!此经元来以因缘出世为宗,纵说多种譬喻,亦无越于此。何者因缘?经云:‘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一大事者,佛之知见也。世人外迷著相,内迷著空;若能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内外不迷。若悟此法,一念心开,是为开佛知见。

“佛,犹觉也。分为四门:开觉知见,示觉知见,悟觉知见,入觉知见。若闻开示,便能悟入,即觉知见,本来真性而得出现。汝慎勿错解经意!见他道‘开示悟入’,自是佛之知见。我辈无分。若作此解,乃是谤经毁佛也。彼既是佛,已具知见,何用更开?汝今当信:佛知见者,只汝自心,更无别佛。盖为一切众生自蔽光明,贪爱尘境,外缘内扰,甘受驱驰,便劳他世尊从三昧起,种种苦口,劝令寝息,莫向外求,与佛无二,故云‘开佛知见’。吾亦劝一切人,于自心中常开佛之知见。世人心邪,愚迷造罪,口善心恶,贪瞋嫉妒,谄佞我慢,侵人害物,自开众生知见。若能正心,常生智慧,观照自心,止恶行善,是自开佛之知见。汝须念念开佛知见,勿开众生知见。开佛知见,即是出世;开众生知见,即是世间。汝若但劳劳执念以为功课者,何异牦牛爱尾?”

达曰:“若然者,但得解义,不劳诵经耶?”

师曰:“经有何过,岂障汝念?只为迷悟在人,损益由己。口诵心行,即是转经;口诵心不行,即是被经转。听吾偈曰:

“心迷法华转, 心悟转法华;
 诵经久不明, 与义作仇家。
 无念念即正, 有念念成邪;
 有无俱不计, 长御白牛车。”

达闻偈,不觉悲泣,言下大悟,而告师曰:“法达从昔已来,实未曾转《法华》,乃被《法华》转。”再启曰:“经云:‘诸大声闻乃至菩萨,皆尽思共度量,不能测佛智。’今令凡夫但悟自心,便名佛之知见。自非上根,未免疑谤。又经说三车,羊、鹿、牛车,与白牛之车,如何区别?愿和尚再垂开示。”

师曰:“经意分明,汝自迷背。诸三乘人,不能测佛智者,患在度量也。饶伊尽思共推,转加悬远。佛本为凡夫说,不为佛说。此理若不肯信者,从他退席。殊不知坐却白牛车,更于门外觅三车。况经文明向汝道:‘唯一佛乘,无有余乘若二若三。乃至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词,是法皆为一佛乘故。’汝何不省,三车是假,为昔时故;一乘是实,为今时故。只教汝去假归实,归实之后,实亦无名。应知所有珍财,尽属于汝,由汝受用,更不作父想,亦不作子想,亦无用想。是名持《法华经》,从劫至劫,手不释卷,从昼至夜,无不念时也。”

达蒙启发,踊跃欢喜,以偈赞曰:

“经诵三千部, 曹溪一句亡。
 未明出世旨, 宁歇累生狂?
 羊鹿牛权设, 初中后善扬。
 谁知火宅内, 元是法中王。”

师曰:“汝今后方可名念经僧也。”达从此领玄旨,亦不辍诵经。

僧智通,寿州安丰人。初看《楞伽经》约千余遍,而不会三身四智,礼师求解其义。

师曰:“三身者,清净法身,汝之性也;圆满报身,汝之智也;千百亿化身,汝之行也。若离本性,别说三身,即名有身无智;若悟三身无有自性,即明四智菩提。听吾偈曰:

“自性具三身, 发明成四智,
 不离见闻缘, 超然登佛地。
 吾今为汝说, 谛信永无迷。
 莫学驰求者, 终日说菩提。”

通再启曰:“四智之义,可得闻乎?”

师曰:“既会三身,便明四智,何更问耶?若离三身,别谈四智,此名有智无身;即此有智,还成无智。”复说偈曰:

“大圆镜智性清净, 平等性智心无病,
 妙观察智见非功, 成所作智同圆镜。
 五八六七果因转, 但用名言无实性。
 若于转处不留情, 繁兴永处那伽定。”

通顿悟性智,遂呈偈曰:

“三身元我体, 四智本心明,
 身智融无碍, 应物任随形。
 起修皆妄动, 守住匪真精。
 妙旨因师晓, 终亡染污名。”

僧智常,信州贵溪人,髫年出家,志求见性。一日参礼,师问曰:“汝从何来?欲求何事?”

曰:“学人近往洪州白峰山礼大通和尚,蒙示见性成佛之义;未决狐疑,远来投礼,伏望和尚慈悲指示。”

师曰:“彼有何言句?汝试举看。”

曰:“智常到彼,凡经三月,未蒙示诲。为法切故,一夕独入丈室,请问:‘如何是某甲本心本性?’大通乃曰:‘汝见虚空否?’对曰:‘见。’彼曰:‘汝见虚空有相貌否?’对曰:‘虚空无形,有何相貌?’彼曰:‘汝之本性,犹如虚空,了无一物可见,是名正见;无一物可知,是名真知。无有青黄长短,但见本源清净,觉体圆明,即名见性成佛,亦名如来知见。’学人虽闻此说,犹未决了,乞和尚开示。”

师曰:“彼师所说,犹存见知,故令汝未了。吾今示汝一偈:

“不见一法存无见, 大似浮云遮日面。
 不知一法守空知, 还如太虚生闪电。
 此之知见瞥然兴, 错认何曾解方便?
 汝当一念自知非, 自己灵光常显现。”

常闻偈已,心意豁然,乃述偈曰:

“无端起知见, 著相求菩提,
 情存一念悟, 宁越昔时迷?
 自性觉源体, 随照枉迁流。
 不入祖师室, 茫然趣两头。”

智常一日问师曰:“佛说三乘法,又言最上乘。弟子未解,愿为教授。”

师曰:“汝观自本心,莫著外法相。法无四乘,人心自有等差。见闻转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法俱备,一切不染,离诸法相,一无所得,名最上乘。乘是行义,不在口争,汝须自修,莫问吾也。一切时中,自性自如。”

常礼谢执侍,终师之世。

僧志道,广州南海人也。请益曰:“学人自出家,览《涅槃经》十载有余,未明大意,愿和尚垂诲。”

师曰:“汝何处未明?”

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于此疑惑。”

师曰:“汝作么生疑?”

曰:“一切众生皆有二身,谓色身、法身也。色身无常,有生有灭;法身有常,无知无觉。经云:‘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者,不审何身寂灭?何身受乐?若色身者,色身灭时,四大分散,全然是苦,苦不可言乐。若法身寂灭,即同草木瓦石,谁当受乐?又法性是生灭之体,五蕴是生灭之用,一体五用,生灭是常。生则从体起用,灭则摄用归体。若听更生,即有情之类不断不灭;若不听更生,则永归寂灭,同于无情之物。如是,则一切诸法被涅槃之所禁伏,尚不得生,何乐之有?”

师曰:“汝是释子,何习外道断常邪见而议最上乘法?据汝所说,即色身外别有法身,离生灭求于寂灭。又推涅槃常乐,言有身受用。斯乃执吝生死,耽著世乐。汝今当知,佛为一切迷人认五蕴和合为自体相,分别一切法为外尘相,好生恶死,念念迁流,不知梦幻虚假,枉受轮回,以常乐涅槃翻为苦相,终日驰求。佛愍此故,乃示涅槃真乐,刹那无有生相,刹那无有灭相,更无生灭可灭,是则寂灭现前。当现前时,亦无现前之量,乃谓常乐。此乐无有受者,亦无不受者,岂有一体五用之名?何况更言涅槃禁伏诸法,令永不生,斯乃谤佛毁法!听吾偈曰:

“无上大涅槃, 圆明常寂照,
 凡愚谓之死, 外道执为断。
 诸求二乘人, 目以为无作,
 尽属情所计, 六十二见本。
 妄立虚假名, 何为真实义?
 惟有过量人, 通达无取舍。
 以知五蕴法, 及以蕴中我,
 外现众色象, 一一音声相,
 平等如梦幻, 不起凡圣见,
 不作涅槃解, 二边三际断。
 常应诸根用, 而不起用想;
 分别一切法, 不起分别想。
 劫火烧海底, 风鼓山相击,
 真常寂灭乐, 涅槃相如是。
 吾今强言说, 令汝舍邪见,
 汝勿随言解, 许汝知少分。”

志道闻偈大悟,踊跃作礼而退。

行思禅师,生吉州安城刘氏。闻曹溪法席盛化,径来参礼,遂问曰:“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

师曰:“汝曾作什么来?”

曰:“圣谛亦不为。”

师曰:“落何阶级?”

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

师深器之,令思首众。

一日,师谓曰:“汝当分化一方,无令断绝。”

思既得法,遂回吉州青原山,弘法绍化。

怀让禅师,金州杜氏子也。初谒嵩山安国师,安发之曹溪参叩。让至,礼拜,师曰:“甚处来?”

曰:“嵩山。”

师曰:“什么物恁么来?”

曰:“说似一物即不中。”

师曰:“还可修证否?”

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

师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西天般若多罗谶汝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应在汝心,不须速说。”

让豁然契会,遂执侍左右一十五载,日臻玄奥。后往南岳,大阐禅宗。

永嘉玄觉禅师,温州戴氏子,少习经论,精天台止观法门,因看《维摩经》发明心地。偶师弟子玄策相访,与其剧谈,出言暗合诸祖。策云:“仁者得法师谁?”

曰:“我听方等经论,各有师承。后于《维摩经》悟佛心宗,未有证明者。”

策云:“威音王已前即得,威音王已后无师自悟,尽是天然外道。”

曰:“愿仁者为我证据!”

策云:“我言轻。曹溪有六祖大师,四方云集,并是受法者。若去,则与偕行。”

觉遂同策来参,绕师三匝,振锡而立。

师曰:“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大德自何方而来,生大我慢?”

觉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师曰:“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

曰:“体即无生,了本无速。”

师曰:“如是,如是!”

玄觉方具威仪礼拜,须臾告辞。师曰:“返太速乎?”

曰:“本自非动,岂有速耶?”

师曰:“谁知非动?”

曰:“仁者自生分别。”

师曰:“汝甚得无生之意。”

曰:“无生岂有意耶?”

师曰:“无意,谁当分别?”

曰:“分别亦非意。”

师曰:“善哉!少留一宿。”

时谓一宿觉,后著《证道歌》,盛行于世。

禅者智隍,初参五祖,自谓已得正受,庵居长坐,积二十年。师弟子玄策,游方至河朔,闻隍之名,造庵问云:“汝在此作什么?”

隍曰:“入定。”

策云:“汝云入定,为有心入耶?无心入耶?若无心入者,一切无情草木瓦石应合得定;若有心入者,一切有情含识之流亦应得定。”

隍曰:“我正入定时,不见有有无之心。”

策云:“不见有有无之心,即是常定,何有出入?若有出入,即非大定。”

隍无对,良久,问曰:“师嗣谁耶?”

策云:“我师曹溪六祖。”

隍云:“六祖以何为禅定?”

策云:“我师所说,妙湛圆寂,体用如如。五阴本空,六尘非有,不出不入,不定不乱。禅性无住,离住禅寂;禅性无生,离生禅想。心如虚空,亦无虚空之量。”

隍闻是说,径来谒师。师问云:“仁者何来?”

隍具述前缘。师云:“诚如所言。汝但心如虚空,不著空见,应用无碍,动静无心,凡圣情忘,能所俱泯,性相如如,无不定时也。”

隍于是大悟,二十年所得心,都无影响。其夜河北士庶,闻空中有声云:“隍禅师今日得道!”隍后礼辞,复归河北,开化四众。

一僧问师云:“黄梅意旨,什么人得?”

师云:“会佛法人得。”

僧云:“和尚还得否?”

师云:“我不会佛法。”

师一日欲濯所授之衣而无美泉,因至寺后五里许,见山林郁茂,瑞气盘旋。师振锡卓地,泉应手而出,积以为池,乃跪膝浣衣石上。忽有一僧来礼拜,云:“方辩是西蜀人。方辩远来,愿见我师传来衣钵。”

师乃出示,次问:“上人攻何事业?”

曰:“善塑。”

师正色曰:“汝试塑看。”

辩罔措。过数日,塑就真相,可高七寸,曲尽其妙。师笑曰:“汝只解塑性,不解佛性。”

师舒手摩方辩顶,曰:“永为人天福田。”

有僧举卧轮禅师偈曰:

“卧轮有伎俩, 能断百思想,
 对境心不起, 菩提日日长。”

师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示一偈曰:

“慧能没伎俩, 不断百思想,
 对境心数起, 菩提作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