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里兰卡的许多寺院中,你会发现佛陀两侧各有一个比库(bhikkhu)雕像,他们身披袈裟,偏袒右肩,双手合十,恭敬地站着。在他们的脚前,经常有虔诚信徒所供养的花朵。
如果你问他们是谁,别人会告诉你,他们是佛陀的两位上首弟子——阿拉汉沙利子(Sariputta,古译:舍利弗)与马哈摩嘎喇那(Mahamoggallana,古译:摩诃目犍连、大目犍连)。沙利子站在佛陀右边,马哈摩嘎喇那站在左边,他们所站的位置,正代表他们一生的职志。在上世纪中叶,于桑奇(Sanchi)开启的佛塔①中,发现两只装着舍利的石器,面北的装着马哈摩嘎喇那的舍利,面南的则装着沙利子的。
它们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两千多年,诉说着人生无常的法音。罗马帝国兴起又衰亡;古希腊的光辉只剩下遥远的记忆;新兴的宗教,通常以流血与战火,在大地多变的容颜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最后也只是与底比斯与巴比伦的传说混杂在一起;当未曾听闻佛陀教法的世代生起又消逝时,商业的潮流逐渐将文明的重心从东方转移到西方。
但圣弟子们的遗骨一直未受打扰,他们的出生地已遗忘了他们,唯有佛陀法音所在之处,仍紧紧牵系着对他们的记忆。他们一生的记录代代相传,起初是口传,然后是被记录在世上最浩瀚、最详尽的宗教典籍——佛教三藏的册页上。在上座部佛教地区,这两位元弟子仅次于世尊本人,于佛教徒心中备受尊崇。他们的名字一如佛,与佛教的历史密不可分。如果说他们的传记因时间嬗变而掺入许多传说,那也是一直以来,人们对他们虔诚信仰的自然结果。
像这样的高度尊崇绝对是公允的,很少宗教导师能像佛陀一样在当世就拥有如此卓越的弟子。在接下来的内容中你会看见,他们所说两位最伟大的弟子之一——沙利子尊者的故事,他智慧的深度与广度以及教导解脱法的能力上,皆仅次于佛陀。
在三藏中,并没有关于他一生的记载,但从分散在各处的经典与注释中,我们可藉由各个插曲拼凑出他的形象。其中有些不只是插曲而已,因为他的一生与佛陀的生命、僧团是如此紧密结合,在其中他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在许多场合中,是由沙利子本人领衔——他既是熟练的教诫者与模范,也是亲切与体贴的朋友,又是管理比库福利的守护者,以及世尊教法忠实的宝库,这种种功用为他赢得了“佛法大将”(Dhammasenapati)的称号。
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安忍而稳定,在思想、言语与行为上都谦虚而正直,单是仁慈的举止就能让人一生中都感念不已。即使在其他解脱一切烦恼的阿拉汉(arahant)之中,他都像在星空中闪耀的满月一样。
接着,我们便尽最大的努力,为大家献上这位拥有睿智与高贵本性,一位大师真正弟子的故事。如果读者能从这本书不完整的记录中,认识一位元圆满者,即究竟解脱与达到最高觉悟者的一些特质,以及他的言行与处世之道,并且如果这篇作品能带给你信心与力量,让你确信“人可能的转变”,则我们的努力便很值得,这也是我们最大的欣慰。
【译注】
①桑奇佛塔:位在印度中部的桑奇,始建于西元前三世纪的阿首咖(Asoka,古译:阿育王)时期,陆续增建至西元十一世纪为止,至今有二千二百余年的历史,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保存最完整的佛塔遗迹,包括佛塔、塔门、僧院等共有五十一处之多。其中,大塔的建筑保存最完整,二塔的年代最久远,三塔则以埋葬沙利子与马哈摩嘎喇那的舍利而闻名,两位尊者的舍利于1851年由英国人康宁汉所发现。详见《印度佛教史诗:圆解桑奇佛塔》(橡树林出版,2003)。
这个故事得从印度离王舍城(Rajagaha)不远的两个婆罗门村落,优波提舍(Upatissa)与拘律陀(Kolita)开始说起。
在佛陀出世以前,一位住在优波提舍村,名为留帕舍利(Rupasari)的婆罗门女怀孕了,同一天,在拘律陀村另一位名为摩嘎利(Moggalli)的婆罗门女也同样怀孕。这两个家族很亲近,七世交好。从她们怀孕的第一天起,家人们无不悉心照料,十个月后,两个女人在同一天都生下男孩。在命名日,留帕舍利的小孩就取名为“优波提舍”,他是该村第一家庭之子。同理,摩嘎利的儿子便取名为“拘律陀”。
这两个男孩长大之后,他们接受教育并精通所有的学科,各拥有五百名婆罗门少年追随者,当他们到河边或公园嬉游时,通常有五百顶轿子伴随优波提舍,拘律陀则有五百部马车同行。
某日,在王舍城有个称为“山顶节”(Hilltop Festival)的年度大事,这两个少年被安排坐在一起观赏庆典。当众人欢笑时,他们跟着欢笑,当场面刺激时,他们也跟着兴奋,且另外花钱看更多的表演。第二天,他们也是一样享乐。
然而,到了第三天,有个奇怪的想法在他们心里投下阴影,使他们不再欢笑、兴奋。他们坐在那里,观赏戏剧与舞蹈表演,死亡的魅影一闪而逝,他们心里起了疙瘩,再也无法和以前一样。这个阴郁的心情逐渐在他们心里凝结成迫人的疑问:“这有什么好看的?百年之后一切都灰飞烟灭,我们是否应该去寻求一个解脱的教法呢?”
他们不约而同地,就在这样的想法中,静静地坐着度过第三天的节庆。拘律陀注意到他的朋友似乎有点忧郁与压抑,便问他:“怎么回事呢?我亲爱的优波提舍!你今天不像前几天一样地快乐与欢喜,好像在烦恼什么事。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
“亲爱的拘律陀!我在想欣赏这些空洞的表演,对我们毫无益处。反之,它浪费我们的时间,我真正该做的是,在无尽的生死轮回中,找出一条解脱之道。而拘律陀,你似乎也有些不满足。”
拘律陀回答:“我的想法和你完全一样,”当优波提舍知道他朋友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时,便说:“太好了!不过,要追求解脱的教法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出家成为沙门(samana)①但是,我们应追随谁过沙门的生活呢?”
那时,王舍城里住着一位游方的沙门,名为删闍耶( Sanjaya),拥有许多从学的弟子。优波提舍与拘律陀决定在他座下出家,便去找他,并各自带领五百名婆罗门少年前往,他们全都在删闍耶出家。删闍耶从此声名大噪,护持也激增。
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两个好友便学完删闍耶的全部教法。于是,他们去找他,并问:“师父!您的教法就仅止于此吗?或者还有更好的东西?”
删闍耶回答:“就仅止于此,你们已完全知道了。”
听到这回答,他们心想:“果真如此,继续跟着他修梵行便没有用了。我们出家为的就是要寻找解脱的教法,在这里我们已找不到。但印度很大,如果我们行遍各城市、乡镇与村落,一定可以找到能为我们指出解脱道的师父。”
从此以后,每次听到哪里有睿智的沙门或婆罗门,他们就去寻找并学习其教法。但没有任何人能回答他们所有的问题,而他们却能回答那些前来质疑的人。
他们就这样游遍整个印度,再返回王舍城。他们相互承诺,两人之中无论谁先找到“不死”②,都要赶紧通知另一个人。这个兄弟之盟,是源自于两个年轻人间深厚的友谊。
在他们许下承诺之后一段时间,世尊前往王舍城。他刚结束觉悟之后的第一个雨季安居,如今是游行与教化的时间。在他觉悟前,曾答应过宾比萨拉王(Bimbisara),在他达到目标之后,会重返王舍城,如今他正要前往实践诺言。世尊逐渐从伽耶(Gaya)走向王舍城,接受宾比萨拉王赠与的竹林精舍(Veluvana),并在那里落脚。
在世尊派出去弘扬解脱法的第一批六十一位阿拉汉(arahant)之中,有位阿沙基(Assaji,古译:阿说示)长老。他是在菩萨(佛陀)未成佛前,于苦行期间照料他的五位苦行者之一,他同时也是最初的五位比库(bhikkhu)之一。
有天早上,当阿沙基(Assaji)在王舍城沿街乞食时,优波提舍看见他安详而缓步地挨家挨户托钵。他受到阿沙基庄严而安详的威仪所震撼,优波提舍心想:“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出家人,他一定是位阿拉汉,或正趋向阿拉汉之道的人。我为何不问他呢?”但接着自忖:“现在他正在沿街乞食,不是向他发问的适当时机,我最好是执弟子礼,跟在他后面。”于是他便如此做,然后,当这位长老结束托钵,找个安静的地方准备进食时,优波提舍赶紧摊开自己的坐布请他坐下。阿沙基长老坐下并进食,之后优波提舍从自己的水壶中恭敬地呈上水,他的表现就像学生在服侍老师。
在礼貌的寒暄过后,优波提舍说:“朋友!您的相貌安详,器宇轩昂,请问您是跟随谁出家修行?您的老师是谁,又信奉谁的教法呢?”
阿沙基答道:“朋友!有位伟大的出世修行者,是出身高贵的释迦族后裔。我就是在世尊的座下出家,世尊便是我的老师,我信奉的是他的教法。”
优波提舍说:“这位尊贵的大师教导了什么?他弘扬的是什么法?”
听到发问之后,阿沙基长老自忖:“这些游方沙门是反对佛陀教法的,我应该让他知道这教法是多么深奥。”因此,他说:“朋友!我才出家不久,最近才刚接触这个教法与戒律,因此无法为您详细解释佛法。”
“朋友!我叫优波提舍。请根据您的了解告诉我,或多或少都无妨,我自有办法看出它的意义来。”他接着又说:
无论话语多或少,唯有意义请直陈,
但明深义吾所愿,语多于我并无益。
于是阿沙基长老回他一偈:
从因所生之诸法,如来说明其因缘,
诸法复从因缘灭,此即大沙门之法。
听到前两句,沙门优波提舍对于“法”便生起清净无染的洞见——初见“不死”,证入流道。而听到后两句后,他便证入流果,成为入流(sotapanna,初果)。
他立即知道:“这就是我要找的解脱法。”他对长老说:“尊者!无须再阐述这个佛法。这样就够了,但我们的老师住在哪里呢?”
“在竹林精舍,沙门。”
“尊者!请您先行。我有个相互承诺分享法义的朋友,我要去通知他,然后再一起去参见世尊。”优波提舍顶礼长老的双足之后,便回到沙门的聚居处。
拘律陀看到他回来,立刻就知道:“今天我的朋友形容殊异,显然他一定已找到‘不死’。”他一开口发问,优波提舍便回答:“是的,朋友,已经找到‘不死’了!”。他告诉他见到阿沙基长老的所有经过,当他复诵他所听到的偈(gatha)时,拘律陀也立刻证得入流果。
“我亲爱的朋友,这位导师住在哪里?”他问道。
“我从我们的老师阿沙基长老那里得知,他就住在竹林精舍。”
“那我们走吧!优波提舍,去参见世尊。”拘律陀说。
但沙利子一直是个很尊敬老师的人,因此他对拘律陀说:“首先,亲爱的朋友,我们应该去找老师删闍耶沙门,并告诉他我们已找到了“不死”。如果他能了解,便可以洞察真理;否则,出于对于我们的信任,他也许会和我们一起去见世尊。听到佛陀的教导后,他将达到见法的道与果。”
因此,他们一起去见删闍耶并说:“老师!佛陀已经出现于世。他的教法殊胜,并且他的僧团也都遵循正道,让我们一起去参见世尊吧!”
“我亲爱的弟子,你们在说什么?”删闍耶生气地大叫。他拒绝和他们一起去,并且提议任命他们为共同领导人,以名利来诱惑他们。但这两个年轻沙门拒绝改变决定,说道:“喔!我们并不介意永远当学生,但老师您必须知道自己是否该去。”
此时,删闍耶心想:“他们知道得这么多,绝对不会听从我的话。”明白了这点,他回答:“你们可以去,但我不行。”
“为什么,老师?”
“我如今是许多人的老师,如果我回复弟子的身份,那就像从大水缸变成小水壶。现在,我无法再回去过学生的生活了。”
“别那么想,老师!”他们劝他。
“别再说了,我亲爱的弟子。你们可以去,但我则不行。”
“老师!佛陀已经出现于世,人们无不带着香与花蜂拥地礼敬他。我们也会去那里,接下来你怎么办呢?”
删闍耶回答:“好弟子,你们认为如何:这世上愚人比较多或智者比较多?”
“啊!老师,愚人多而智者少。”
“果真如此,我的朋友,智者便会去找睿智的沙门苟答马(Gotama,乔达摩佛陀),而愚人则会来找愚笨的我。你们现在就可以去,但我不行。”
因此,这两个朋友就离开了,临走前说:“老师!你将会了解自己的错误。”他们离开后,删闍耶的学生便分崩离析,他的道场几乎空无一人。看见自己的道场就此荒芜,删闍耶急得吐血。他的五百名弟子跟着优波提舍与拘律陀离开,其中有两百五十人后来又重回删闍耶身边。剩下的两百五十人,和这两个好朋友以及两人的随员,一起来到竹林精舍。
彼时,世尊坐在四众弟子之间,正在说法,当他看到两个沙门远远前来时,便告诉比库们:“这两个朋友,现正走来的优波提舍与拘律陀,未来将会是我的两位上首弟子,最优秀的一对。”
这些沙门抵达之后,就顶礼世尊,并坐在一旁。坐定后,他们对大师说:“愿我们都能在世尊座下出家,愿我们都得受具戒。”
世尊说:“善来,比库!③法已善说,现在就修习梵行,以止息苦吧!”佛陀就此为这些尊贵的沙门授戒。
然后佛陀就依听者个人的性行④来继续说法,除了优波提舍与拘律陀之外,其他的人都证得阿拉汉果。但在那次的说法里,他们两人并未获得更高的道与果,因为他们需要一段长时期的准备训练,以便圆满他们个人的命运,那就是成为世尊的上首弟子。
在他们进入佛教僧团后,经典中总是称优波提舍为“沙利子(Sariputta)”,而称拘律陀为“马哈摩嘎喇那(Mahamoggallana)”。为了进行密集训练,马哈摩嘎喇那住在一个邻近马嘎塔国(Magadha,古译:摩揭陀)的伽罗瓦拉子村(Kallavalaputta),他在那里靠托钵乞食维生。在他出家后第七天,当精进禅修时,受疲惫与昏沉所苦。但在世尊的激励下,他消除疲惫,并且在聆听世尊讲解“界业处”(dhatukammatthana)⑤时,逐一证得后三个较高的道⑥,并成就了最高的声闻巴拉密智。
但沙利子继续待在世尊身边,住在“野猪窟”(sukarakhatalena)的洞穴中,于王舍城托钵维生。在他出家后半个月,世尊为沙利子的侄子“长爪”(Dighanakha)行者说法。
沙利子正站在世尊身后,为他摇扇。当他随着世尊的开示思维时,就像分享为别人准备的食物一般,他当下便成就了最高的声闻巴拉密智,证阿拉汉(arahant)果,获得四无碍解智(Patisambhida-nana){。他的侄子也在听完开示后,证得入流果。
有人或许会问:“沙利子不是拥有大智慧吗?那么他怎么会比马哈摩嘎喇那晚证阿拉汉果?”根据注释书所说,那是因为他需要较多的准备。这就像当穷人想要去哪里时,他们可以立即就动身;但如果是国王,就必须大费周章地准备,这需要时间。要成为某位佛陀的首位“上首弟子”,情况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