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学成
与众多伟大禅师一样,云门大师在雪峰禅师那里密受心印之后,并不是急着去住寺开法,而是走南闯北,参访天下名宿,历时达十七年之久。云门大师临终前给南汉王赵晟所上的《遗表》中说:
臣迹本寒微,生从草莽。爰自髫龀,切慕空门。洁诚誓屏于他缘,锐志唯探于内典。其或忘餐待问,立雪求知,困风霜于十七年间,涉南北于数千里外。始见心猿罢跳,意马休驰……
从这段表述可以看到,睿智英伟如云门大师,尚需“忘餐待问,立雪求知”,并“困风霜于十七年间,涉南北于数千里外”,最后才“心猿罢跳,意马休驰”,可见真修实证之难,为人师表之不易。于此也可以看到“赵州八十犹行脚”,德山侍龙潭三十年等用心所在。作为开宗立派的一代大师,必积之极厚,蓄之极深,并身经百战,方得有所成就。
云门大师在雪峰只住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就拜别雪峰禅师,外出参访游历。在这十七年间,他先后参访了临济、曹洞门下众多尊宿,更多与雪峰门下道友切磋,达到了巩固见地、增长见识的目的,并在与诸尊宿的交流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独有的禅法,也就是不同于其他禅宗宗派的云门纲宗。
为什么说云门大师在雪峰山只住了一年左右呢?因为云门大师所参访的临济宗尊宿灌溪志闲禅师,就是在云门大师上雪峰的次年,也就是唐昭宗乾宁二年乙卯(895)五月圆寂的。
潭州灌溪志闲禅师是临济义玄大师门下的著名禅匠,其禅风刚猛峻烈,为诸方所畏惧。灌溪禅师先参临济大师,再参末山尼了然禅师,因缘奇特。慈录于下:
(灌溪)后见临济,济蓦胸挡住,师曰:“领!领!”济拓开曰:“且放汝一顿(棒)。”师离临济至末山。(《五灯会元》卷十一)
末山尼了然禅师,因灌溪闲和尚到,曰:“若相当即住,不然即推倒禅床。”便入堂内。师遣侍者问:“上座游山来?为佛法来?”溪曰:“为佛法来。”师乃升座。溪上参。师问:“上座今日离何处?”曰:“路口。”师曰:“何不盖却?”溪无对,始礼拜。问:“如何是末山?”师曰:“不露顶。”曰:“如何是末山主?”师曰:“非男女相。”溪乃喝曰:“何不变去!”师曰:“不是神,不是鬼,变个甚么!”溪于是服膺,作园头三载。(《五灯会元》卷四)
众所周知,临济大师嗣法于黄檗希运禅师,其见道因缘尚得力于睦州与大愚和尚。灌溪志闲禅师嗣法于临济,其见道因缘又得力于尼了然禅师。而这位末山尼了然禅师,就是灯录中大愚和尚唯一可见传法弟子。
灌溪和尚辞临济,参末山尼了然禅师时,尚不能酬对尼了然禅师的机语,始礼拜参请,其应对蔚然可观。当时尊宿住山时,参学者常以“如何是山境”一类的话头启问,其中不无勘验的机辞。所以灌溪亦以“如何是末山”启问。而末山尼了然答“不露顶”已是奇特,最后以“不是神,不是鬼,变个什么”的纯正见地和风范,赢得了灌溪的尊仰,并留在末山,甘做园头三载,早晚参叩。灌溪住院说法后,机语传遍天下,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十方无壁落,四面亦无门,净裸裸,赤洒洒,没可把”。有了上面的介绍,下面看云门大师到灌溪因缘,就容易明白了。
师(云门)到灌溪,时有僧举灌溪语云:“十方无壁落,四面亦无门,净裸裸,赤洒洒,没可把。”问师:“作么生?”师云:“与么道即易,也大难出。”僧云:“上座不肯和尚与么道那?”师云:“你适来与么举那?”僧云:“是。”师云:“你驴年梦见灌溪么?”僧云:“某甲话在。”师云:“我问你,十方无壁落,四面亦无门,净裸裸,赤洒洒,没可把。你道大梵天王与帝释商量个什么事?”僧云:“岂干他事。”师喝云:“逐队吃饭汉。”
这则公案没有说云门大师是否面见灌溪和尚,不过从行文中可以看出灌溪当时尚未圆寂。那僧是灌溪门下,称“和尚”而不称“先师”,即可证明。《云门广录·游方遗录》顺序较乱,这是禅宗灯录中惯见的差误,故为后人究其历程带来不少麻烦,所以只有厘清诸大德的生卒年月,才能使其中的线索清晰。
云门大师自走上参访之路,就处处显出其机辩雷奔、龙翔虎骤般的过人意气和逼人的锋刃。似乎德山、临济、洞山、雪峰诸位大师的神采,全都凝聚在他一人身上。灌溪这则著名的话头,原是对明心见性的现量表述。而这个现量是不可说而强说,大师们都明白,这种现量一经表述,就会成为他人的比量,极易成为障道之物。如石霜庆诸禅师(807—888)那则著名的“休去歇去,冷湫湫地去,一念万年去,寒灰枯木去,一条白练去”,致使其弟子九峰道虔禅师(?—904)“问杀首座”,可见其为修证中性命攸关的大事,半点不能含糊。云门大师深明此理,故就灌溪和尚的这著名的话头,对那僧说:“与么道即易,也大难出。”说说很容易,做到就难了,再从这里走出来就更难了。从这里,已可隐隐看到云门大师后来“光不透脱,有两般病……法身亦有两般病”教法的雏形。
灌溪志闲禅师住湖南潭州,并在云门大师参访的当年圆寂。不久,云门大师又东游江西,到抚州参访曹洞宗的尊宿曹山本寂禅师(840—901)。曹山本寂禅师是洞山良价禅师的首席弟子,是曹洞宗的第二代领袖,禅风快捷敏锐,深不可测。云门大师上曹山,与曹山大师箭锋相拄,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师(云门)到曹山,山示众云:“诸方尽把格则,何不与他道一转语,教伊莫疑去。”师便问:“密密处为什么不知有?”山云:“只为密密,所以不知有。”师云:“此人作么生亲近?”山云:“不向密密处。”师云:“不向密密处,还得亲近也无?”山云:“始得亲近。”师应喏喏。
“密密处”和“知有”,为曹洞宗纲宗的核心,施展开来就是“君臣”、“偏正”、“王子”、“功勋”等种种“五位”之用,乃至《宝镜三昧》的“密用”。而这一切,包括沩仰宗的“圆相”,临济宗的“三玄三要”、“四宾主”、“四料拣”等,都是“诸方格则”——禅门师法的一些成熟准则和手段。但这些准则和手段,又不能相袭而成滞,成为无用的教条,故学人须真参实悟,融会贯通。其检验手段之一,在当时就是“下转语”,如同今天的歇后语一样,但却也用于对见道开悟时灵犀洞豁境界的表述。
从云门大师的启问来看,他对曹洞宗的宗风家法早已了然于胸。洞山大师初次住院,供奉其师云岩昙晟禅师时,曾有“若不知有,争解恁么道?若知有,争肯恁么道”的机语示人。而“密密处”正如曹山大师所颂《兼中到》偈:“浑然藏理事,朕兆卒难明。威音王未晓,弥勒岂惺惺。”这可是曹洞“五位”实修实证的最高境界。云门大师初上曹山,就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气概直闯曹洞纲宗的根本所在,并与“锋刃难犯”的曹山大师一再周旋,收到了极好的实践和融会贯通的效果。再看:
师(云门)问曹山:“如何是沙门行?”山云:“吃常住苗稼者。”师云:“便与么去时如何?”山云:“你还畜得么?”师云:“学人畜得。”山云:“你作么生畜?”师云:“著衣吃饭有什么难。”山云:“何不道披毛戴角?”师便礼拜。
曹山禅师与雪峰禅师都是洞山大师的弟子,见道尚早于雪峰,故云门大师以法门师侄之礼相见。“知有”和“密密处”那番问题,是破参后向上的重要修行过程,不然陷在破参的窠穴中,就误了自己更上层楼的机会,同时又证明以前的破参并不可靠。这一则公案是在上则公案的基础上的提高,所谈的是向上后的涵养。“如何是沙门行?”这沙门行不是指一般僧人的行履,而是指一位开悟见道者的行履。曹山的回答和云门大师的应对始终不离“这个”。马祖曾说:“著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开悟见道,犹如圣胎已成,万万不可妄加功行,倘拔苗助长,会贻误道业。若以“著衣吃饭”、“任运过时”,让它自然成熟,是宗门过来人的心得。若不识此机,欲在其中妄加增减,反而会坏了大事。所以曹山问“作么生畜”时,云门大师回答说:“著衣吃饭有什么难?”但曹山毕竟是曹山,于此尚不放过,紧拶一句云:“何不道披毛戴角?”这是曹洞宗“回互”的紧要处,云门大师心领神会,也不多语,便礼拜。曹洞纲宗,此时早传遍天下,参禅之人谁不知其中的一二?但云门大师亲临此境,又得曹山大师直接演示,自非耳食之所能比。上两则公案,《云门广录》与《曹山语录》大致相同,还有一则未为《曹山语录》收录:
云门问:“不改易底人来,师还接否?”师曰:“曹山无恁么闲工夫。”
云门大师曾见睦州,又见雪峰,此时再见曹山,此三老皆为禅宗内超一流的大师,各有各的非凡气象。丛林中有一句老话,会机锋转语易,养道人气象难,这是解与行(证)的分野所在。“不改易底人”有两类,一是悟人,一是迷人。“曹山无恁么闲工夫”,对悟的人,何须去接(引),对痴迷的人,又怎生去接(引)?“无恁么闲工夫”显示出曹山大师对事相的超越和禅养的自在,这在以后均为云门大师取法。
疏山匡仁禅师(?—912)是洞山大师门下第三号弟子。他学道过程极为曲折,《景德传灯录》和《五灯会元》记载错处最多的就是这位尊宿了,其中参香严(?—898,沩仰宗人),参夹山(805—881),参岩头(828—888)等尚在情理之中,因为除岩头全豁与他同辈,同为洞山弟子外,其余皆与洞山大师同辈。不知何故,疏山竟成了香岩智闲禅师的师叔,而且未把沩山灵祐大师(771—853)和沩山大安(即长庆大安禅师,793—883)区分开来,并把疏山的见道因缘,放在了比他小两辈的明招德谦禅师(生卒年不详,罗山道闲禅师弟子,岩头全豁禅师法孙)身上,故反不如《祖堂集》明白。《祖堂集》是雪峰禅师第三传弟子于南唐保大十年(952)所编。编者比明招德谦禅师在法系上小一辈,但未收录明招德谦禅师,估计当时他尚未谢世。《祖堂集》对疏山匡仁禅师的记载虽然简略,亦无生卒年岁,但却没有《景德传灯录》和《五灯会元》中的许多错误。不过,从《云门广录》中,我们可见曹洞宗这位尊宿的高古和神韵:
师(云门)到疏山,疏山问:“得力处道将一句来。”师云:“请和尚高声问。”山便高声问。师云:“和尚早朝吃粥么?”山云:“作么生不吃粥?”师云:“乱叫唤作么?”
又因疏山示众云:“老僧咸通年已前,会得法身边事。咸通年已后,会得法身向上事。”师问:“承闻和尚咸通年已前,会得法身边事,咸通年已后,会得法身向上事,是不?”山云:“是。”师云:“如何是法身边事?”山云:“枯椿。”师云:“如何是法身向上事?”山云:“非枯椿。”师云:“还许学人说道理也无?”山云:“许你说。”师云:“枯椿岂不是明法身边事,非枯椿岂不是明法身向上事?”山云:“是。”师云:“法身还该一切不?”山云:“(法身周遍)作么生不该!”师指净瓶云:“法身还该这个么?”山云:“阇黎莫向净瓶边会。”师便礼拜。
从这则公案可以看到,曹洞宗的尊宿,不论是曹山本寂禅师,还是疏山匡仁禅师,对云门大师的助力不小。在禅宗内明“法身边事”指的是“破本参”,明“法身向上事”,指的是“透重关”乃至“砸牢关”。前指因明心见性而得“体”,后则指在“体”上起“用”。得“体”而不能起“用”,在禅宗内称之为“死”,得“体”而能起“用”,则称之为“活”,故又有“杀人刀,活人剑”之说,比喻禅师接人眼力手法的高低。
云门大师到疏山,已可见其见地的圆融和老到。面对匡仁禅师的逼拶,云门大师不露声色地将球踢归于他,最后以“乱叫唤作么”反将老疏山一军。咸通是唐懿宗的年号(860—873),一共十四年,德山、临济、洞山诸大师均开法于咸通初年前后,并分别圆寂于咸通六年、八年和十年。下面再结合一则公案,看云门大师在曹洞宗尊宿越州乾峰那里所得的收益:
师因乾峰上堂云:“法身有三种病,二种光,须是一一透得,(始解归家稳坐,)更须知有照用临(同)时,向上一窍在。”(言毕)峰乃良久。师便出问:“庵内人为什么不见庵外事?”峰呵呵大笑。师云:“犹是学人疑处在。”峰云:“子是什么心行?”师云:“也要和尚相委。”峰云:“直须与么,始解稳坐地。”师应喏喏。(括号内用《联灯会要》补)
乾峰上堂,云:“举一不得举二,放过一著落在第二。”师出众云:“昨日有人从天台来,却往径山去。”峰云:“典座,来日不得普请。”便下座。
师问乾峰:“请师答话。”峰云:“到老僧也未?”师云:“与么则学人在迟也。”峰云:“与么那,与么那。”师云:“将谓猴白,更有猴黑。”
云门大师日后接人,亦常用此机:
光不透脱,有两般病。一切处不明,面前有物,是一。又透得一切法空,隐隐地似有个物相似,亦是光不透脱。又法身亦有两般病。得到法身,为法执不忘,己见犹存,坐在法身边,是一。直饶透得法身去,放过即不可,子细点检来,有什么气息,亦是病。直得乾坤大地无纤毫过患,犹是转句,不见一色,始是半提,直得如此,更须知有全提时节。(见《联灯会要》)
这里俱是禅门功行的重要关捩所在,构成了云门宗纲宗的核心。有关这些重要禅法,我们将放在后面有关的章节中讨论,不过在这则公案中,我们可以明白云门宗纲宗形成的过程和脉络。对疏山匡仁禅师和曹山本寂禅师的这一类机语,云门大师心领神会,故不得不礼拜以谢。而云门大师参疏山匡仁禅师及后两则公案,则为养禅和练机的日常功用。禅师开法接人,面对各种已悟、未悟之人,机语往返如同兵阵一样变幻莫测,没有长久地与尊宿们一起历练,是不可能做到应酬自若的,不要说“风驰电奔”了。在洞山门下,云门大师还参访了天童咸启禅师(生卒年不详)。
师到天童,童云:“你还定当得么?”师云:“和尚道什么?”童云:“不会即目前包裹。”师云:“会即目前包裹。”
与疏山匡仁禅师的“得力处道将一句来”一样,天童咸启禅师的“还定当得么”也是禅师勘验“本来面目”的利刃。洞山大师曾说:“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九峰道虔禅师也说:“宁可截舌,不犯国讳。”在这里,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令人两处作难。云门大师在此时已是熟知个中三昧,借力打力一般,将话头转还原主。天童咸启禅师不愧为洞下尊宿。“不会即目前包裹”,其中既有“杀人刀”,又有“活人剑”,“会”与“不会”,是意识情解里的一对兄弟,“不会”是意识情解,“会”还是意识情解,与禅可以说没有半分交涉。而“目前包裹”则是“三界唯心,万识唯识”的禅家宗师特有的表达方式。云门大师不落窠臼,用曹洞宗“, 回互”的方式,“会即目前包裹”,而与天童咸启禅师平分秋色。
云门大师在参访期间,还与雪峰门下诸道友相互切磋:
师到洞岩,岩问:“作什么来?”师云:“亲近来。”岩云:“乱走作什么?”师云:“暂时不在。”岩云:“知过即得。”师云:“和尚乱走作什么!”
洞岩可休禅师(生卒年月不详)住越州(今浙江绍兴市)洞岩。前面的乾峰和尚也是住越州。禅师的行径,真是千人千面,令人摸不着头脑。自家兄弟到来,不与客套,却凶巴巴地说“作什么来”,云门大师是礼谦人不怪,说:“前来亲近和尚。”而可休禅师却不领情,瞪眼说道:“乱走作什么?”这就仿佛赵州见云居道膺禅师,再见茱萸和尚,两位尊宿几乎异口同声地对赵州说:“老老大大(当时赵州禅师已近八十岁了),何不觅个住处?”就是“乱走作什么”的正面表述。而“乱走作什么”则是“觅个住处”之意,表现了同门道友间的关怀。但其中却也暗藏机锋:对“心猿意马”,你收拾得住吗?云门大师的回答亦为奇特,“暂时不在”——早有住处,不过暂时出来一会儿。“住处”也好,“心猿意马”也好,早已从中得到自在。“暂时”两字,显示出云门大师于禅行修为的主人公精神。可休禅师却欲擒故纵,暗布陷阱:“知过即得。”云门大师此时却不与他周旋,“和尚乱走作什么!”以彼之技,还施彼身,已有旋乾转坤的气势。
在信州(今江西上饶市)参访鹅湖智孚禅师(生卒年月不详)时,则更见云门大师精神:
因见信州鹅湖上堂云:“莫道未了底人长时浮逼逼地,设使了得底人,明得知有去处,尚乃浮逼逼地。”师下来,举此语问首座:“适来和尚示众云:未了底人浮逼逼地,了得底人浮逼逼地,意作么生?”首座云:“浮逼逼地。”师云:“首座在此久住,头白齿黄,作这个语话?”首座云:“未审,上座又作么生?”师云:“要道即得,见即便见,若不见,莫乱道。”首座云:“只如堂头道浮逼逼地,又作么生?”师云:“头上著枷,脚下著杻(脚铐)。”首座云:“与么则无佛法也。”师云:“此是文殊普贤大人境界。”
鹅湖智孚禅师也是雪峰门下弟子,云门大师的道兄。这则公案虽未见云门大师与智孚禅师的机语往来,却可在其中看到鹅湖卓绝的见地。当时禅宗风行已久,六祖及六祖大师下数代宗师“直指人心”类的开示妙语早已传遍天下,故使不少学佛参禅之人得入其门,但弥久则弊生,鹦鹉学舌、邯郸学步者亦大有人在。“未了底人浮逼逼地”,浮者,未能生根,漂浮无定之义。没有明心见性的,当然是“浮逼逼地”,但“了得底人浮逼逼地”,又当怎么领会呢?这其实是前面“光不透脱”,“法身亦有两般病”的另外一种描绘。鹅湖的那位首座,虽“头白齿黄”,仍然陷在其中而不得出。在云门大师再三逼拶之下,这位首座似有“与么则无佛法也”的省悟,而云门大师则以“此是文殊普贤大人境界”的活人之剑,助这位首座扶正了见地。
“与么则无佛法也”,这是修为成熟的现量境界,临济大师的“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赵州老和尚的“有佛前急走过,无佛前不停留”,慈明和尚的“无佛处成佛”,都是这样果决干净彻底,若有毫丝知见,就难入禅宗的门庭了。
云门大师在十七年的游访中,除参访了临济、曹洞和雪峰门下的诸多尊宿外,还与另一些尊宿交游,但在灯录中尚未查询到他们的师门出处,如浙中蕴和尚、梁家庵主、共相和尚、卧龙和尚(若是新罗卧龙和尚,则是石霜庆诸禅师的法孙)等,恕不一一列举。其时云门大师到江州去看望当年的那位陈操尚书,因这一段精彩深刻,故录于下:
师到江州,有陈尚书请师斋。相见便问:“儒书中即不问,三乘十二分教自有座主,作么生是衲僧行脚事?”师问:“曾问几人来?”(尚)书云:“即今同上座。”师云:“即今且置,作么生是教意?”书云:“黄卷赤轴。”师云:“这个是文字语言,作么生是教意?”书云:“口欲谈而辞丧,心欲缘而虑忘。”师云:“口欲谈而辞丧,为对有言;心欲缘而虑忘,为对妄想。作么生是教意?”尚书无语。师云:“见说尚书看《法华经》是不?”书云:“是。”师云:“经中道,一切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且道,非非想天有几人退位?”书无语。师云:“尚书且莫草草,十经五论,师僧抛却,却特入丛林,十年二十年尚不奈何,尚书又争得会!”尚书礼拜,云:“某甲罪过。”
云门大师当年在睦州时曾在陈操府中住了三年,同是陈尊宿的弟子,关系非同一般,故可放开脸面无话不谈。此时陈操已由侍郎升为尚书(唐时侍郎尚书的职权远非明清之时可比,且多为虚衔,或去世后的追封),职务也从小小的睦州刺史升为大都会的江州(即今江西九江市)刺史了。陈操为尽地主之谊,办斋为云门大师接风,并勘验他这些年来有何进境。但此时的云门大师,早非当年初出茅庐的境象,绕了几个圈子,便使陈操在不知不觉之中落入了云门大师所布下的口袋中。“作么生是教意?”只有外行才把宗(禅)和教(经论)看作二途。不通宗的人,决不明白佛教经论中的旨趣;同样,不通教,不明白佛教经论旨趣的,能称为通宗吗?面对云门大师的紧逼,陈操不失身份地说:“口欲谈而辞丧,心欲缘而虑忘”——我刚要说的时候,却找不到表达它的语言;思考它的时候,却把思维的本身都忘记了。在这里,陈操仍保持着禅者的身份,所答也很得体。但云门大师的禅却如同利刃,仍在其中找到破绽而乘隙下手:“口欲谈而辞丧,为对有言;心欲缘而虑忘,为对妄想。作么生是教意?”在这里,云门大师把陈操逼入了死胡同。进一步又借用《法华经》中谈“实相”的比喻,再一次使陈操哑口无言。最后,云门大师说:“尚书且莫草草,十经五论,师僧抛却,却特入丛林,十年二十年尚不奈何,尚书又争得会!”这是实修实证后的如实之语。陈操接待过各种各样的僧人,对此原有同感,这时他才真的心悦诚服,对云门大师说:“某甲罪过。”陈操早是禅内的行家里手,平常的禅僧对他是敬畏有加,只是这时的云门大师,已是禅门的顶极高手了,陈操自然会败下阵来。
在云门大师游访期间,唐帝国由极衰而至灭亡。在雪峰禅师圆寂的前一年(907),朱温篡唐称帝,国号为梁,史称后梁。后梁乾化元年(911),云门大师四十八岁时,游方至岭南,到韶州曹溪(今南华寺)礼拜六祖大师真身。又因慕如敏禅师之名,前往灵树禅院(在今韶关境内,具体地点待考)参叩。
灵树如敏禅师(?—918)是一位神奇的禅师,出自长庆大安禅师门下,而长庆大安禅师则是百丈怀海禅师的弟子,曾助沩山灵祐禅师开创沩山(今湖南宁乡县境内),并在灵祐禅师圆寂后接任住持。长庆大安禅师门下甚多禅行奇特的弟子,如被蜀王王衍礼为“神照大师”的大随法真禅师,那位以“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的见道偈而著称的灵云志勤禅师,当然还有这位被南汉王礼为“知圣大师”,并以“神通”而预知云门大师的灵树如敏禅师。对这位禅师,各种灯录皆有其机语的记载,而《宋高僧传》则把如敏禅师放在《感通篇》内。兹录于下:
释如敏,闽人也。始见安禅师,遂盛化岭外,诚多异迹。其为人也,宽绰纯笃,无故寡言,深悯迷愚,率行激劝。刘氏偏霸番禺,每迎召敏入请问,多逆知其来,验同合契。广主奕世奉以周旋,时时礼见,有疑不决,直往询访。敏亦无嫌忌,启发口占,然皆准的,时谓之为乞愿,乃私署为知圣大师……后终于住院,全身不散,丧塔官供,今号灵树禅师真身塔是欤!
这位如敏禅师,除了具有当时禅师的各种优秀传统外,禅风高古,还能“逆知其来,验同合契”,可以说是禅宗内的佛图澄了。僧传、灯录均无其年寿记载。《宋高僧传》曾有如下的推论:“灵树如遇大安,必寿腊绵长,出人常限。”若与其师兄大随法真禅师(834—919)的年岁相当,也是享年八九十岁高龄的神僧。在任何时期,僧人的高寿都是引起人们尊仰的原因之一。在《祖堂集》中,还有一则为众多灯录所遗漏的记载,这就是如敏禅师曾游河北,并与赵州禅师有过一段交往:
镇州大王请赵州共师斋次,师问赵州:“大王请和尚斋,和尚将何报答?”赵州云:“念佛。”师云:“门前乞儿也解与么道。”州云:“大王,将钱来与灵树。”
这则公案幽默深沉,活脱地凸显出赵州、灵树两位尊宿的神韵。如敏禅师与云门大师间的关系,则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五灯会元》载:
初,知圣住灵树二十年,不请首座,常曰:“我首座生也。”“我首座牧牛也。”“我首座行脚也。”一日,令击钟三门外接首座,众出迎,师(云门)果至。
如敏禅师从未与云门大师谋面,却自始至终观照着云门大师的成长,这样的事,在禅宗史上也仅此一例。云门大师于如敏禅师圆寂前,在灵树禅院做了七年首座,其间的事迹各种灯录都没有留下相应的记载,在《云门广录·游方遗录》中也仅记有这么一条:
师(云门)在灵树知圣大师会中为首座,时僧问知圣:“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圣云:“老僧无语。”却问僧:“忽然上碑,合著得什么语?”时有数僧下语,皆不契。圣云:“汝去请首座来。”师至,圣乃举前话问师,师云:“也不难。”圣云:“著得什么语?”师云:“有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但云‘师’。”知圣深肯。
云门大师在敏树院,七年不见其迹,当是退藏若密,在知圣大师的指导下深加涵养。人们惯用惊叹的目光崇景大师出世后的光辉,却不知大师出世前的艰辛与孤寂,若没有长时期的自甘澹泊的清修与苦修,没有人能于一次大彻大悟后,便能成佛作祖,如六祖大师这样杰出和伟大,尚且隐修于山林十五年,其他则可想而知了。如敏禅师的圆寂和云门大师的出世因缘,还有一则佳话。《五灯会元》载:
师(如敏)四十余年化被岭表,颇有异迹。广主将兴兵,躬入院请师决臧否。师已先知,怡然坐化。主怒知事曰:“和尚何时得疾?”对曰:“不曾有疾,适封一函子,令呈大王。”主开函得一帖子,云:“人天眼目,堂中上座。”主悟师旨,遂寝兵。乃召第一座开堂说法(即云门也)。龛塔葬仪,广主具办,谥灵树禅师,真身塔焉。
据《南汉甲碑》记,云门大师于辛未(911),“礼于曹溪(六祖),旋谒灵树,故知圣大师以心机相露,胶漆契情。岁在丁丑(917),知圣一日召师及学徒曰:‘吾若灭后,必遇无上大人为吾荼毗。’至戊寅(918),高祖天皇大帝巡狩韶石,至于灵树,知圣迁化,果契前约。敕为焫之,获舍利,塑形于方丈。于时召师(云门)入见,特恩赐紫,次年敕师于本州厅开堂……”
广主即先为刘隐,后为其弟刘。唐末,刘隐为岭南节度使,割据如今的两广地区。后梁开平三年(909),梁太祖朱温册封刘隐为南平王,领有岭南。梁太祖乾化元年(911),又封刘隐为南海王。同年,刘隐卒,其弟刘袭其位。乾化三年(913),朱温去世,其子朱友贞继位,是为梁末帝,册封刘为南海王。四年后,也就是梁末帝贞明三年(917),刘僭号称帝,国号大越,次年改国号为汉。刘于后晋高祖天福七年,南汉大有十五年(942)卒,群臣上表,谥为天皇大帝,庙号高祖。
《宋高僧传》中说“广主奕世奉以周旋”,就是刘隐、刘两兄弟,他们对如敏禅师真的是信奉加恩被了。刘称帝后的第二年,欲兴兵夺取被马殷(927年被后唐明宗封为楚王,当时割据湖南、贵州东部和广西北部)占有的广西北部桂州等地,故问吉凶于如敏禅师。而如敏禅师预知其事,在刘到来的当天坐化,并为刘留下了“人天眼目,堂中上座”的推荐帖子。刘素视如敏禅师为神明,当然就遵照其遗命,拥戴云门大师接任灵树院的住持。
就这样,在南汉政权的拥戴下,云门大师先住灵树禅院,后迁于云门山,在这两座道场开法期内,于禅门内建立了声势浩大、雄视天下的云门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