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日 晴
清晨六点欠十分,起来打坐。这时天未破晓,室内一盏小壁灯,不亮也不暗。在坐中我不敢去海上玩了,那只是在心所上打转。我记得老师在《楞伽大义》意生身的附论上一再说明,必须要离心意识,证得无生法忍才可以。所以我对意境上这片大海,是以不取不舍之法处之。虽然它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怀师批示:应转化此境界,随意自在,方可进一步。特寄上《净土三经》参考)
早饭后,照例准备小妞这一日的一切事情——饮食、户外活动、看什么电视节目等等。因为她不睡午觉,所以比较麻烦。但她的聪明却超过她的年龄,仅两岁半大的人,能说两国语言,认清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十二个英文数字,又会几首中英文歌,还能随口翻译,譬如她正和我将中国话,她爸过来,她就马上用英文讲给他听。
晚饭后,如果没有特别事故,在平时,这是我读书和写信的时间,现在就写日记。我真高兴,展开日记的一刹那,我又回到人生最灿烂的一页——灯下写日记的学生生活。现在我先读一次老师的那封短示。老师叫我参“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我已了知性海中的观音,即是我的自性观音,也就是说我的自性佛与十方诸佛无二。总之一念专精,一念清净,讯号电波不乱,就可相应。老师说:“有此净信,即此净自法身。”我不知道这个性海是否即是我的法身?最后老师给我一偈曰:
放下身心莫问禅,现前性海幻真诠。
本来物我无分别,空有何须更待言。
这个偈我很懂,至少我很能体会。我只是不懂诗和偈做法的不同?我只知道诗是任何文人懂诗韵就可以作。而偈则是有道的人才能写。不过有些诗很有禅味,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因为它有深度。似乎诗一定要有韵,偈就不一定了。我认为老师这个偈是我见过偈中最有韵的了。但我不懂!我的看法是不是对?(怀师批示:对的。)
十一点了,读经,打坐。
十一月二日 晴
清晨六时起床打坐。在坐中看到海上一股青烟升起,不知怎么,自己就变成一股青烟了。究竟青烟是我,还是我是青烟?青烟愈升愈高,从太阳旁边一直上去,高空晴爽,万里无云。但虚空没顶,一直走不到头。我忽然想道老师在《习禅录影》上表演过一次华严境界,于是我就一个大转身,从高空转到地底,其实地也没有底,只是打一个大转身又回来了。(怀师批示:心、佛、众生、物,四无差别。)
下午带小妞看电视,那个小卡通忽然大叫妈咪,我正想去关掉电视,小妞大哭起来:“我的妈咪在哪里?我要妈咪。”我安慰不住她,我也哭了,我受不了,这么小的孩子要妈妈。像这么大的小人儿,他们的心目中、世界里,就只有一个妈妈。像那些幼失母爱的孩子,真是人间惨事!(怀师批示:应扩而充之,念一切众生,皆可怜悯,是谓大悲心之始象。)
夜间我又读一次老师的长示。老师告诉我这种境界,恰是阴神初现的一种,其实在老师给我那封短示,没作正面答复时,我已知道了。不过我有两个问题:
一、 灵源大道歌:“透金贯石不为难,坐脱立亡犹倏忽。”这出的是什么神?(怀师批示:阳神——此依道家之说。如依佛法言,自性法身与意生身成就之应身,皆可如此。)
二、 至于老师在《楞伽大义》附论中说:“意生身,并非具有肉质实质之身,但也不是没有色相可见的。”我不懂这里所谓的色相是什么?(怀师批示:色界天人一样光色之身,有形而无此物质世界之实质。)
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三日 时阴时晴
昨夜一觉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不敢看钟,怕扰乱宁静。因为心里清净得很,没有一丝念头,气机偶尔一动,并不厉害。每当这种情形,我不知是不是应该起来打坐,于是又睡着了。(怀师批示:任运观照亦可,若能起坐,久久习练,另当转入胜境。)
今晨六点十分起床打坐,没有什么境界。但安静、舒适。
午后小妞意外地睡了一下,她从出生,在月子里就白天不睡觉,要睡也就是十五分至二十分钟,很难睡上一个钟头。她睡了,还得陪着她,否则醒来不见人,又要吵。我一面读书,一面陪她。(怀师批示:真是慈心照顾。扩而充之,是为菩萨之大慈心矣。)
夜间写日记,我又读一次老师的手示,老师嘱我空掉感受之念。其实从第一次气机发动,生理上就起了极大的变化,不过这次特别显著而已。我一直是任其自然变化的。记得童年时听老人们谈话,谓女人不宜学打坐,尤其是孀妇,那时自己只是一个娃娃,这种话如耳旁风,既不敢问,也不想问。及至稍长,又听到这类话时,我想是深夜打坐怕遇着鬼吧!现在以身实证,才知道原来如此,不觉失笑。不过我相信一定有人到此止步,不敢再试下去的。事实上,只要懂得原理,就不会大惊小怪,这只是修炼中必经之过程,懂了就没事。(怀师批示:不动世间俗情欲念,即为胜境,你能自知,极为难得,可贺。)
空,算不算定力?(怀师批示:当然是一种定境界。叫作空定,扩而充之,叫空无边处定。但此属意识造作之境,仍不离有观之境,如知而故作,即胜法矣。)
十一点了,读经,打坐。
十一月四日 晴
晨六时入坐,面对一片大海,我不敢起一点妄念,随时注意不取不舍。可是稍不留意,就忘了原则。譬如我一想到船,海上就出现一只船,还有撑船的人,所以我只能视若无睹,就清净了。
今天是星期六,十一点多钟,他们就带小妞进城——水牛城去玩。我一人在家,淋浴,洗衣,我不喜欢洗衣机洗的衣服,不干净,所以我的衣服我自己洗。然后在后院透透空气。就回屋写了给台湾两位朋友的信,读《楞伽大义》——大乘道的修行方法。五点后,热起饭,为小妞包了几个馄饨,又做了两个菜。七点后,门铃和小妞的声音同时传了进来,他们回来了。一进门就说没买到豆腐。因为那个日本店只剩下三块豆腐了,其中一块还不完整,老板说,三块算两块吧,然后把它装进尼龙袋内,正要装入纸盒子时,没提稳,袋子掉在地上了,老板不过意地说,不要钱了,你们不嫌就带回去吧。其他顾客们都笑起来。他们一想,不要吧,又不知道何时才能买到,此地不比波士顿有中国城。这儿买中国东西,要去纽约,因为日本人也吃豆腐,所以在他家可以买到。但只此一家日本店,求过于供,常常缺货。幸而是老豆腐,还不致跌得太碎,于是他们仍然带了回来,倒出来,洗洗配上番茄,炒一大盘。来回四个钟头的车程,拾来一包碎豆腐,一面吃,大家一面笑。这却使我忆及台湾故居的种种方便。这一念头刚刚生起没有注意,当它再转时,我警觉地立刻止住。书上说过,一个念头在依他起的现量境上,一觉即离,就不会形成遍计所执。这种功夫我已做一段时间了。但稍一大意又会迷不知止!(怀师批示:此乃真修行工夫,可贵!可佩!)
晚间又一次读老师的手示。老师说愈是全心全力教导的人愈不行。我认为那是老师对根器较好的同学,期望过高之故。所谓爱之深,责之严。总觉得他不够水准,其实不经老师严加教导的人,才真不行哩!至于那位青年同学说,老一辈的同学,因为有了人生几十年的染污主观了,不能完全透彻信心。这种看法我可不敢附议,我想总有例外。至于养子不如亲生,总隔一层,也不见得,以为亲生的儿女难免恃爱撒娇,不肯用功,养子则无所恃,不敢不用功也。(怀师批示:也许你说得对。)
十二点了,读经,打坐。
十一月五日 晴
昨夜和往常一样,一夜无梦。今晨六时起床打坐。面对一片大海,互不相扰,心里平静得很。
今天是星期,上午他们没有出门,下午三点以后,又带小妞出去了。我就读书。不是《楞伽大义》,就是《楞严大义》。
晚间我想起昨夜打坐的情形。在平时夜间打坐是没什么境界的,昨夜有了例外,在意境上似乎有些化人,心理上有股压力——有害怕的感觉。(怀师批示:魔由心造。)这是从学打坐以来还没有过的情形,我想莫非是近来有了一点境界?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是我还没道高一寸呢,就来魔了?于是我就把它空掉,似乎有点挥之不去的味道。我又默念心经,总觉得有点不对,我知道这是定力不够。于是一面默诵心经,一面气往下沉。久之竟把它忘记了。(怀师批示:如此甚好。)今夜很平静,读《楞伽大义》。
十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没有境界,大海是大海,我是我,很清净。
下午带小妞到后院去玩,两棵梨树都只剩树枝了。小妞要我打梨,我告诉她叶子都掉光了,哪儿还有梨!她大叫:“我要梨,我不要叶子都掉光。”于是我说:“好,等一下打个电话叫它回来”。她笑得好甜。两岁半的小人,她以为世界都是她的,她要如何,就如何。她怎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呢!我对这么大的小人,总喜欢满足他们的幻想。譬如她要月亮,我就说,明天借个梯子把它拿下来。我认为何必要她懂那么多哩!人的知识是随年龄而增加,大来她自然会懂。何苦早早地就让她懂得失望。(怀师批示:自幼受打击者,跳得出来,终成大器。跳不出来,即此沉堕。自幼太如意者,跳不出来,终成纨绔子弟,甚至更糟,跳得出不失为人物。)
夜间给我刚来美国看她女儿的表妹通了一次电话,听到她的声音,真有他乡遇故知的感受。她说因为她今年生病,经过一次手术之后,才决心出来看看女儿们的,恐怕以后再看不见了。放下电话筒,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惆怅。她小我十岁,是个遗腹女,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她很漂亮,十九岁于归后,就随丈夫来到台湾。表妹夫作过三军供应部司令,照一般来说,也算不错了。谁知道退役后,夫妻俩都在病中。算算她的一生,真正过得不错——还不能算是美满的日子,不会超过二十年,以后更是下坡路了!想着,想着——我急忙打住,再想下去,就要迷不知止了。念头就是这样,愈转愈深的。还是读读《楞伽大义》。把心静下来。说空就空了。(怀师批示:名利本为浮世重,古今能有几人抛?人世事,苦多乐少,此所以佛说为无常、苦、空、无我也。)
十一月七日 阴
晨六时十分打坐,很静。
下午正带着小妞玩时,门铃响了,一位邻居美国太太送来一封信,她问是不是我的。我想这条街只我这么一个中国人,四邻都会认得我,只是我认不得人家罢了。原来是台湾朋友给我的信,明明写的六0九,怎么又会送到邻家去了。邮差先生也实在太忙,这种错误也是难免。夜间我想起,有一次一位较老的邮差先生来按门铃,他问他手里拿的那封信是不是我的。他说,他是新来的,第一次送信,不熟。似乎第二次他就被换了。可见哪一行都不容易。记得在台湾故居时,也是一位新上任的邮差先生,他把一封挂号信放在门外墙头上就走了。我在窗内见到他那样若无其事地就走了。我还认为他太大意,为什么不放在信箱里头。及至我拾起信来,才知道是封挂号信,我相信他晚上一定会再来,于是我把回执盖好了章等他。果然晚饭后一位长官和他一起来了。那位长官再三说明他是新来的,问我见到那封信没有?我告诉他如果他把信丢在信箱里就安全得多,放在墙头上,实在太危险,因为邻居都有孩子,万一被谁家孩子玩掉了,你找谁去。于是我把盖好章的回执还给他,他高兴极了。原来他是高中刚毕业,没考上大专,才来送信。此后,他来送信,只要看到我,就问声好,有时我也给他一杯水喝。这些都是缘分!(怀师批示:此是一段很好的社会教育资料。)
十一点半了,读经,打坐。
十一月八日 雨
晨六时半打坐。无境界,很平静。
照例早上十点以前,他们都走了。我带小妞看电视。我和她商量我要去浴室,叫她乖乖地坐着,我马上就会来的。她点头,答应了。在她小的时候,我总是带她一起去,否则门铃或电话铃一响,她就会吓得大哭。所以现在虽然大些,我也必须和她商量好了才行。可是这次我听到电话铃响了,她又在门外大叫,我急忙出来,抓起电话筒一问,原来又是个错电话。自从搬来,每天总有几个错电话,因为我们这个电话号码,原来是一个商店用的,两年后的今天,仍旧每天至少有一两个错电话。有时侯正当手不得空时,不是门铃响,就是电话铃响,而错电话和楼上邻居的朋友又按错了楼下的门铃,都是常事。家里人少,很不方便。下午接老师的手示。因为我希望在十一月一日开始写日记,所以已经记了八天了,如果有不合规定之处,下次自当遵命改正。(怀师批示:日记自由写去,无有不合者,切勿为他人而写。)
晚间小妞不肯睡觉。这小人儿真怪,最怕睡觉。她爸说,她怕睡着了,地球就不转了。她早上八点以前起来,又不睡午觉,晚上还得哄着她好不容易才睡。如果要哄她睡次午觉,难极了。她的口味与她爸相似,专吃酸奶拌饭,酸奶拌黄瓜,或奶饼。我为她包点馄饨之类的面食,她不吃。我在周末做点荤菜,也只是我们母女两个人吃,这家的男主人(编者按:系作者印度籍女婿)连蛋都不吃。这家的特色就是无处不见收音机,厨房,浴室在内。他在哪里,哪里就有声音。连写信看书,都要用收音机的广播或音乐为伴。我也习惯了,外面热门音乐、印度音乐,我在坐中,不起分别,也能知道,这种知很妙,只是说不清楚。但并无妨碍,各不相干。(怀师批示:闹中取静,是一大本事。)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九日 阴
清晨一觉醒来,还想再睡,实在睁不开眼睛,勉强看看钟,七点正,已经太晚了,只得起来。这一刹那间,我又回到了小学时代清晨真不想起床的味道。不觉失笑,怎么人会愈长愈小了?(怀师批示:色身在转化中,即道家所谓“返老”之象也。)
在坐中,还好没昏沉掉举之类的情形,也没任何境界,很清净。他们照例十点以前离开。从九月底屋里已开暖气,这几天外面相当的冷,我没带小妞出去。门铃响了,是邮差先生送包裹来,家里没有别人,我只好签字收下。她走后,小妞不准我关房门,我告诉她小偷会来偷东西,才算让我关了。于是我又带她玩,她的玩具很多,一半是别人送的,她玩东西,有新的就不要旧的。忽然,她对我说:“我不要小偷,他会偷我新买的狗狗!”我说:“好,我打个电话叫他不要来,他就不来了。”她听了,满足地一笑。我就爱看小人儿那分天真无邪的笑脸。(怀师批示:其实,大人们有时也是如此才能满足,只是人们不自知耳!)夜间小妞睡得较早。门铃响了,原来是一位朋友来看电视,因为他家的电视收不到这个节目。我关了房门,读《楞伽大义》,然后把要点记下来。我有两本笔记,一本是在波士顿时,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借来两本《道藏》,要点我都抄在上面。另一本是《楞严》,《楞伽》,《圆觉》等诸书的要点,有的是要熟记,有的是要问老师的,还有是老师手示的重点,以及老师给我的诗、偈一律记在上面。看起来才方便。至于我看书会把书看破,书皮常常换新的。据说有人读《楞伽经》千遍,而我不过十多遍,差得太远,必须努力!
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日 阴
晨六时打坐,仍然是面前一片大海,稍不留意,就想过去玩玩,此念一起,立刻止住。(怀师批示:实在应学转化境界之念。甚之,试再空掉此一大海,归于了无一物之境方好。)
他们走后,我带小妞看电视。她很会看节目。正看时,有人敲门。由于那种熟悉的敲门声,我知道是那位中国老太太来了,开门一看,果然不错。此地中国人很少,整个镇不超过五、六家人,有两家医生,一家是工程师,也就是这位老太太的女婿家,此外还有一家中国饭店。因为洗衣店就在我们住处的附近,所以这位老太太一来洗衣服,就顺便看看我。其实目的是希望我成为她的牌友之一。她没想到找错了对象,我最不喜欢方城游戏。她说,她的先生喜欢跑教堂,她白天又不敢睡午觉,怕夜间会失眠,像我们这种年龄,成天在外面跑也不是办法,还是坐在那里打个小牌才对。我说,真是抱歉,我就是不会打牌。你最好还是和你先生去教堂走走,至少也可以活动活动。她说任何教堂无非都是叫人做好事,只要我不做坏事就行,何必信教。我就是不信!我一听,话不投机,不说了。佛也不能改定业,不能渡无缘之人。于是陪她谈谈家常,哪家媳妇不好,她女儿的婆婆又如何,她说我听。她走了,我只记得她说这地方连一桌牌都凑不起!(怀师批示:如此等人,遍天下皆是,所以佛说为至可怜悯者也。)
夜间我和女儿谈起她。我说爱打牌的人也可怜,记得在国内故居时,偶然去邻家坐坐,不料他们正在打牌,因为禁赌,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室内烟味,人味,食物味,几乎不能呼吸,而他们竟能谈笑自若,通宵达旦。真怪!女儿听了,笑着说,你说人家可怜,殊不知人家才觉得你可怜呢!连玩都不会,成天不出门,只会看书。说着母女都笑起来。我说这叫人各有志。(怀师批示:应该说,不知是你痴,我痴,他的痴,留为天下人明眼者去摸索了。)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一日 阴
晨六时起打坐。在坐中觉得自己坐在四不巴边的空间,一不小心,就会下坠,但并不害怕。(怀师批示:须忘了空间、时间等旧习惯观念。)
今天是周末——星期六,此地商店照常营业,下午五点才关门。午饭后,我和女儿带小妞出去走走,因为快下雪了,一降雪,路滑,加上我自从来美之后,晕车晕的厉害,既不能坐车,又不便走路,出门就成问题了。同时也是为要给小妞买点毛线,找时间给她织一件毛衣,因为此间很冷,虽然九月底室内就开放暖气,仍然要穿棉袄。每年我都为小妞织一件厚毛衣,就够她过一个冬。最近有一家新开的百货公司,在这个小镇算最大的一家商店了,里面包括许多小店,吃的,玩的,用的都有,类似过去北平东安市场,虽然规模毕竟差得很远。平常他们都是开车去,现在我们是走路去,又用小车推着小妞,更重要的是路太不平。据说此地是一个山谷,四面都是山,在市区就看得见山。到处都是坡路,或是石级,类似中国的重庆。连我们住的房子,虽然铺着地板,走起路来,仍有高低不平的感觉。因为路不好走,所以来回两趟,我确实很累!
晚饭后,读《楞严大义》,写日记。
十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二日 晴
昨夜一觉醒来,两点多种,气机忽然大动,就如第一次气机发动时一样。所不同者,没有那么难过,也没出那么多汗。只觉得气由下丹田一股一股地发出,一直冲到全身,手尖,足尖,到处都感到气的蠕动,似乎气运行得很顺,唯气海及两胁下发胀,但不严重。气经过舌尖,有点似乎麻的感觉,然后由两鼻孔上去。(怀师批示:应该咽回,不让外泄。)眉心、两眉中间有点发胀,两眼也有点胀,然后到头部,太阳穴有点胀。背脊胀有点痛。此时我是仰卧床上,以静应之。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起来打坐?(怀师批示:行住坐卧,任运自然即可。但以打坐最好。)因为有微汗,我不敢动,怕受冷风。(怀师批示:对。以后遇此等现象,仍以坐禅为宜。)
今晨一觉竟睡过八点,急忙起床打坐。觉得一身舒畅、安适。今天是星期,他们请客,都是系里的同事。主菜是宫保鸡丁,这是同事们在许久以前,就说明想吃的中国菜,因为男主人吃素,所以其余就全部素菜。我做的素菜是菌子烩豆腐,凉拌绿豆芽。豆腐是买日本配好的原料,我自己点的,豆芽是他们买发豆芽的用具来发的。其余还有两个印度素菜。另加一大盘印度的炸米饼。客人是三家六个人。美国请客不带孩子,这是规矩,除非圣诞节,感恩节是例外。我现在比在波士顿不同,因为在波士顿请客我是主人,必需把菜先准备好,洗干净手,等客人。客人进门,主人须一个一个地握手,表示欢迎。熟一点的女客还得拥抱,表示亲热。在这儿我不是主人,可以晚一点出场。生人经介绍后,握一下手,熟人问声好就可以了。客人到齐之后,有人说明要吃中国茶,就由我去泡。咖啡由男主人做,果汁是买现成的。他们忙着招待客人,我仍是照顾小妞。客人们一致向我道谢特为他们做的宫保鸡丁,这个菜几乎不剩什么了。我很高兴,我最怕菜没人吃,剩下来,不好意思。可见好胜之心仍不能免,我常常警惕自己!(怀师批示:此乃真修行。)从一点半吃到六点,美国人每天生活紧张,一有聚会,就谈不完,边吃边谈,如果是吃晚饭,就要闹到十一、二点。
夜间,大家都累了。连小妞也早睡。我关了房门,写日记。近两年来我一直在行履方面用功,尽量地在各方面改造自己,(怀师批示:此乃真修行。)譬如今天,在过去我就会难过,因为美国家庭不兴和老人同住,所以客人也把我看成客人之一,在这是一个主不主客不客的身分的我,就会感觉到没有一个自己的家的凄凉!但今天我的想法却不同了,所谓生者寄也,在这世界上哪儿又是我的家呢?寄居哪儿不是一样!这些都是心理作用。其实所有经历,都是人生的过程。当人缘聚会的时候,却也是有,但散后不留点痕迹。真是:
人生踪迹知何是?应似飞鸿踏雪泥,
雪上偶然留爪迹,鸿飞哪复记东西。
(怀师批示:对!好极了!)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三日 阴
晨六时打坐。心空如一团气体,(怀师批示:心息合一之先象。)我不懂,这算不算空?(怀师批示:不算空,但是极好境。)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过空空洞洞的感觉,至少空中还有一点知觉之性,明明了了的东西存在。
因为小妞喜欢玩伴,她看到街上过路的孩子,她就大叫娃娃,人家一走,她就追上去大哭,街上行人都站住,问娃娃是什么,她用英文翻给他们听。人们都爱逗她玩,所以她父母怕她寂寞,又怕她将来上学不会处人,决定从这星期起,每周二、三、四,三天早上送她去托儿所。今天是第一天,十一点半才回来。她不在家,我先把午餐准备好,等她回来一起吃。可是她不吃酱油,又不吃蔬菜,只吃白水面,白饭或酸奶拌饭。她妈妈是专讲营养,不管好不好吃。我认为一棵嫩苗,经不起太多的肥料。有一段时间,弄得她什么都吃不下。然而,理论不同,一代不管二代事,所以她吃的东西,全由她父母的意思准备,我没有主见。据说美国女孩子最怕胖,从小母亲就不愿她们多吃,说太胖了不好看。我奇怪,好看要紧,还是健康重要!除非太肥,那是病,普通人不会胖得可怕的。(怀师批示:怕胖症,恐癌症,都是此时时代病。)
晚饭后,女儿带小妞来我屋里。我们虽然住在一起,能闲话的时间并不多,大半是在饭桌上,或有特殊事故,互相找着谈谈。否则一个比一个忙,没有机会话家常的。今夜是她来告诉我说,同事们的太太,希望我示范中国菜,这种事在波士顿时是常常做的。据某某大学世界宗教研究中心的系主任说,有一次他旅行在船上,船上的旅客来自世界各国,谈起各国的菜来,大家一致公认中国菜是世界第一,法国第二。经他这一宣扬,我在中心常常应约示范中国菜。居然有去过台湾的美国小姐说,她在台湾的馆子里也吃不到这种口味。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明天晚上,我已答应一位印度太太为她示范一道中国炒饭。
十一点了,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四日 阴后晴
晨六时打坐,很静。
小妞不在家。我先把午餐准备好,我为她下了一碗面。虽然她不吃肉,又不吃菜,我仍然希望她喝一点汤。十一点半她才回来,据说她在学校哭了,因为她不习惯离开家人,美国教师不赞成娇惯孩子,两岁半的小人,就教她自立,又叫父母不要抱她。所以孩子们一上了学,回来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弄得乱七八糟。可是这个学校还挤得很呢!报名之后,还得侯缺才补得进去。原因是这个学校不打孩子,小朋友也不准互相打骂。(而在普通学校,年龄小的常被年长的欺。教师说,他打你你就打回去,打不回去的就白挨。)这就是该校的特色了。据说这种不打人的学校并不多,此地居然有一所,是幸运了。因为孩子太小,这种学校比较放心。
夜间八点,他们开车,陪同前往一个高级中学,去应那印度太太的约。不料走错了路,走进一所初级中学,在里面转了好久,才知道错了。急忙出来,到达该校已近九点。原来是印度太太借用该校的厨房。人并不多,除主持人外,都是美国人。因为没有接洽好,锅灶都不顺手,要什么都没有,用美国材料,中国的做法,真是四不像。他们倒吃得很开心。我却不太自在,因为我在波士顿时,每当应约,必在一周以前就和主持人接头,去中国城该买的就买好,然后写好食谱,由女儿翻成英文,参加者每人发一份。虽然不接受报酬,但很结了不少人缘。一直到现在,那些熟人,不论是通信,或是见面,都没忘记这个妈妈。像今天这样乱七八糟,我就后悔不该来。临行时,大家向我致谢。此时街上月朗星稀寒意侵人。我担心小妞受凉。到家十一点了。
十一点二十分读经,在打坐时,我又警觉到,我的好胜心没改,可见习气之难除,还得努力!(怀师批示:该有此反省,才是真修。)
十一月十五日 晴后阴
晨六时起床打坐。坐中如身在虚空中,下面是海,并不害怕,因为我在海上玩过,似乎很有把握,掉下去也不会沉,其实我平日过桥都会害怕的。
今天是星期三,小妞早回来半个钟头,因为十一点半,她爸妈都有课,不能去接她。她的老师说,她爱哭,不肯合作。同事们的太太说,孩子由老人带会惯坏的,至于孩子上学,妈妈要心硬一点才成。她们的孩子上学,都要哭上几个月呢。小妞的父母是入乡随俗,人家怎么办,他们就怎么办的。一方面也是怕她将来不能随和。当然,无可否认的,我对小妞是太将就了一点,那是因为她太小,我认为她的苦乐都操在大人手里,我们可以为她造成天堂,为什么不尽情地多给她一点快乐呢?等到四岁以后读幼稚园,而小学而中学......她年龄愈大,环境愈复杂,那时她有她自己的世界,有许多事情,你要管也管不着了。你再想让她尽情地快乐,就没那么容易。总之见仁见智,各人的看法不同,毕竟是隔代人,不多管了。(怀师批示:得放手处便放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晚上我看《定慧初修》,封面有门人,又有及门,我搞不清楚,我想门人就是门下弟子。及门就是还不到入室传法弟子的资格,还在门墙之外的意思吧。(怀师批示:两种称呼都可用,是同一意义。)
我看看笔记,看到老师的两首诗:
(一)
故我依然带发僧,不期北秀与南能。
漫天桃李春无限,万象光中续慧灯。
第二句的期字我不会讲。(怀师批示:“期”字是希望之意。)至于北秀与南能,我想是当时分南北两派,北派是神秀为首。南派是六祖惠能。(怀师批示:对!)
(二)
浮云世事一身轻,成佛登仙亦外行。
纸上谈兵原梦语,不然何计遣今生。
老师的诗表面上看起来,是那么轻描淡写,似乎轻轻松松的。其实意义深长哩!(怀师批示:可博一笑。)
十二点了,读经,打坐。
(怀师批示:明代有一道士名邓青阳,他有诗说:“人生天地原为客,何独家园是故乡,争似区区随所遇,年年处处看梅花。”录此并为闲中遣兴之助。“区区”乃古人自我谦称之意,等于现代小说所说的“在下”一样。)
(又:日记很好,以后即照此办。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九日傍晚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