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与方士,方士与神仙,在这三个名称之下的类型人物,及其学术思想的内容与渊源,由战国而到秦、汉之间,实在都是互相为用。到了汉、魏开始,延续一千多年,直到现在,方士的名称,已成过去,只有道家与神仙,却成为不可分家的混合观念。其实,汉魏以后,道家神仙的学术,已经远非秦、汉以上的面目,这一千多年来道家的神仙,实际上,却是丹道派的天下,所谓丹道,便是以修炼精、气、神为主的内丹方法,以求达到解脱而成神仙为最高目的。关于神仙的种类,在宋、元以后,归纳起来,约分五种:(1)大罗金仙(神仙)。(2)天仙。(3)地仙。(4)人仙。(5)鬼仙。初步修到死后的精灵不灭,在鬼道的世界中,能够长久通灵而存在的,便是鬼仙的成果。修到却病延年、无灾无患、寿登遐龄的,便是人中之仙的成果。过此以上,如果修到辟谷服气、行及奔马、具有少分神异的奇迹,可以部分不受物理世界各种现象所影响,如寒暑不侵,水火不惧的,便是地仙的成果。再由此上进,修到飞空绝迹,驻寿无疆,而具有种种神通,有如庄子、列子寓言所说的境界的,才算是天仙的成果。最高能修到形神俱妙,不受世间生死的拘束,解脱无累,随时随地可以散而为炁,聚而成形,天上人间,任意寄居的,便是大罗金仙,也即是所谓神仙的极果。凡此种种,是否确有其事?或者是否有此可能?我们现在无法证明,姑且不加讨论,但是有一点必须值得特别注意的,在中国文化中,儒家对于从伦道德,教育修养的最高标准,是把一个普通平凡人的人格,提升到迥异常人的圣贤境界,已经足够伟大。而在另一面,还有道家的学术,从宇宙物理的研究,与生理的生命功能而立论,更加提高人生的标准,认为一个人,可以由普通愚夫愚妇的地位,而修炼升华的超人,提高人的价值,可以超越现实世界的理想,把握宇宙物理的功能,超过时间空间对立的束缚;而且早于公元前一千多年,毫无十六、十世纪以后的科学观念,便能产生他们自己独立的一套科学观点,无论它是幻想、是事实、是欺世的谎言、是有实验的经验之谈,都是值得我们瞠目相对,需要留心研究的。
(一)丹经鼻祖的作者魏伯阳
自秦、汉以来,开创修炼神仙丹道学术思想的人,比较有案可稽的,当然要道推东汉末年的魏伯阳,也就是后世道家尊称他为魏真人、或火龙真人的。关于魏伯阳的确实身世,与他生存准确的年代,始终还是文化史上一个大谜,但是,他是东汉时期的人,大概不会错,他只有比祝祷派,以符箓道术起家,开道教先河的张道陵为早,那是较为可靠的。大家都知道东汉时期的文化,是儒家思想的衰颓时期,一切学术,都已渐趋没落,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它在理论物理的科学,与理论天文学上,却有很大的成就,只因后世一般缺乏科学修养的人,把它统统归入无用之学“象数”案卷中去了。其实,什么是“象数”,“象数”学中的真义,究竟包含了些什么东西?恐怕一般人,除了随人转语而加批评以外,自己都没有好好下过功夫去研究,以外行人的眼光,去批评一件非常深刻的内行事:真是多么冤哉!枉也!东汉末期,在道家与道教史上,产生两个划时代的人物,一是魏伯阳,另一便是张道陵。魏伯阳是代表上古传统文化中的隐士精神--神仙。张道陵却在汉代以后,构成道术传统的世系,到了宋、元以后,一直成为江西龙虎山正乙派张天师的世家,他与山东曲阜的孔子世家,互相并陈。在中国文化历史上,能够以学术思想,造成一二千年世家的系统,只有儒家的孔子,与道家的张天师,岂不是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迹吗?这也就是说明中华民族,对于文化学术思想如何尊重的精神,他能够在文化的王国里,自由给予圣贤、神仙、高士、处士、隐逸,等等极其美善的封号,而且是不问今古,都受到一分尊崇的礼遇。可是魏伯阳,却是走的“隐士”路线,结果只有给人以“不知所终”的疑猜而已,他赠予后人唯一的礼物,就是他的一部千古名著《参同契》一书。他这部著作,的确绞尽脑汁,有人竭其毕生精力,从种种方面去研究摸索,还是毫无头绪,宋代理学的大儒朱熹,便自认他的一生,对于这部书的研究,是失败了,可是他爱好它,为了避免阳儒暗道的嫌疑,他曾经化名崆峒道士邹訢,注过《参同契》。
魏伯阳著作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说明修炼丹道的原理与方法,证明人与天地.宇宙,有同体同功而异用的法则和原理,为了整理自古以来的传承,证明人为的修炼,可以升华而成神仙的传统学术,他以《周易》的理、象、数三部分,和周、秦到两汉,用在天文物理学上的原理与原则的五行、干支之学,以及道家老子传统的形上、形下的玄学原理,一齐融会贯通,为丹道的修炼程序,做了一套完整的说明。所谓“参同契”,便是说,丹道修炼的原理,与《周易》、《老子》的科学而哲学的原则,参得透彻了,便可了解它们完全是同一功用,“如合符契”的。所以他便融会《周易》、黄老、丹道这三种学术共通的道理,著述这本《参同契》了。在这本书中,他的文辞简朴而优美,犹如《易林》的词章,也是千古绝调之笔,他把丹道修炼的原理,区分为药物、服食、御政三大纲要。然而如《老子》这本书一样,它原始的篇章次序,究竟是如何的安排,确费后人的疑猜与稽考,这又富于道家犹龙隐约的风味,可与老子其人及其书互比隐晦。如果我们要把丹经的鼻祖著作《参同契》,比之老子的书,那么,另一部丹经,是宋代张紫阳真人所著的《悟真篇》,应该比之如庄子的书了。
《参同契》所讲的丹道学术,特别注重身心精神的修炼,他所指用于“返老还童”、“长生不死”,至于最高解脱而登上仙位的丹药,主要的药物,便是人人自己所具备的精、神、炁而已。即在修炼的过程中,也可以借用,或者必须借用外物的丹药,那是为了培养补充衰竭而有病象的身心,使其恢复精、神、炁的生命本能而已。它是中国养生学的祖述宝典,也是最早研究身心生命奥秘的著作,它影响汉、魏的医学,生物物理学,乃至佛学与禅宗,后来道教的经典《黄庭经》,所谓“上药三品,神与炁精”等思想,以及《龙虎经》等的著作,都是由《参同契》的蜕变而来,不过加上一些宗教神秘的观念而已,他认为恢复精神先天原始的情况,能够自作生命的主宰,以及变化生死的功能,一切都可操之在我,才是服食丹道的效验。至于煅炼药物的精、神、炁,与服食的方法,必须有正确的心性修养,与真正智慧的认识,才能做到。所以统摄修炼药物,服食成丹等的程序,便要透彻了解御政的重心。讲到药物,他虽然指出精、神、炁为修炼丹药的主材,但是,他并非如宋、元以后的丹道,参合佛学禅宗的理论与方法,而且更不是明、清以后伍冲虚、柳华阳的丹道学派,专以性神经系统的精虫卵子等,认为便是精神的精;同时,更没有如明、清以后的丹道,动辄便以任、督等奇经八脉做为修道的主题。他的本来原文,非常清晰,只因后世道家与道教的道士们,各从不同的观点,不同的角度,自己为他作注解,于是讲究修性修命的,主张独身主义的单修清静派;主张不离家室之好,男女合薪的双修派;主张烧铅炼汞而用外丹的丹法,就众说纷纭,统以《参同契》做为原理的根据了,所以房中采炼等等左道旁门的谬论,也都一一牵强附会,援引《参同契》的文言,而言之成理,著之成文。至于《参同契》原本所说的精与神,便是魂与魄的外用,炁,只是精与神的化合物而已。它与《周易·系传》的:“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确是同一路线的思想。
其实,《参同契》一书,并非真正难读,也不是作者故弄玄虚,保存有无上秘密的口诀,只是受历史时代背景的影响,文章风格,各有不同,魏伯阳生当东汉时代,正当文运走向变今而仿古的变革时期,他没有像近代人的条分缕析,归纳分类得清清楚楚,但是你只要把握他的主题,是在说明修炼丹道的原理与方法,百读不厌,久久就会自然贯通,找出它的体系条理了。他引用老子的理论,是为了借重先圣古人的言辞,以证明他的道理,并非向壁虚构。他引用《易经》象数的原则,极力说明天地日月气象变化的宇宙规律,藉以证明人身生命活动的原理,是与天地宇宙变化的程序,有共通活用的轨则,并非是要你把天地日月的规范,呆呆板板地用到身心上来。清代道士朱云阳的意见,认为他是以月的盈亏,来比精神的衰旺,日的出没,来比气血的盈虚,这是非常合理的名言。现在我们举出一、二段有关修炼清静的理论与方法,是他说明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日静,静日复命”的引申注解。同时,也可以在其中看到稍迟魏伯阳一二百年间的佛学与排学等,它如何取用中国文化中,对于心性现状解释的科学观,以及首先提出以“无念”为入手的《参同契》的修法;并且也由此看出宋儒理学家们的修养“静”“敬”的方法,它与佛、道两家,是如何的结有不解之缘了。例如:
当然,这些文简言朴的文辞,其中包含的意义与道理太多,我们来不及多加解说,总之,《参同契》的方法与宗旨,是专为锻炼精神魂魄,以到达老、庄所谓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真人境界,是道家正统的神仙丹道的学术,因此,魏伯阳把当时假借先圣而流传的许多旁门左道,欺世盗名,以及贻误人世社会的小术,严加驳斥。
如说:
魏伯阳在《参同契》中,综合历举这些旁门左道的情形,我们拿他与晋代丹道家葛洪所著的《抱朴子》共同研究,便知迷信道术的人,随便妖言惑众,欺诳成习者,真是古今一辙,既可笑?又可叹!有什么办法,可以警醒愚顽呢?因此,他又说到上古流传下来的道术,本来实是“内圣外王”的真学问,只因后世的人没有智慧,把它弄得支离破碎,反而以伪乱真,影响社会,造成颓风,如说:
但是他自己又说,在他的著述中,并不照次序的说明此事,都靠读者自己的审思明辨,才能领悟到其中的程序和究竟,如说:
于是,他又指出炼修的初基方法,如说:
总之,魏伯阳所著的《参同契》,从身心修养的实验科学精义,而说出心性的形而上道,与形而下质变的精神魂魄等问题,是综合道家科学的学术,与儒家哲学的思想,融化会聚在丹道的炉鼎之中,誉为千古丹经道书的鼻祖,实非为过,朱云阳说他是以“天地为炉鼎,身心为药物”,那是一点不错的,不过,他是注重于人元丹的修炼,是发挥人生性命功能的最高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