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的学术思想,完全渊源于道家的内容脱变而来,已如上述。所谓道家的思想,这个名称的观念和内容,是根据秦、汉以后的分类,如在周、秦之际,不但儒、道本不分家,就是诸子百家的学术思想,也都脱胎于道,不过,这个道的观念,却非秦、汉分家以后的道家之道。但无论道家或道教,根据大家熟悉的习惯,当然都离不开以老子、庄子的学说思想为宗主。其实,我们把自己遥远地退追千载以上,深切体会春秋、战国时代的历史背景,与地理环境的关系,对于道家宗主的老子思想,与儒家宗奉的圣人孔子的思想,除了文辞、语言等表达方式,与主张淑世救世的方法有异同以外,实在没有多大的冲突之处。后人把他们的思想观念和人格,塑造得太过对立5形成门户之见,犹如水火的不能相容,那都是儒家与道家之徒自己制造的是非,与原本两家的思想无关。我们现在要讲的目的,偏重在秦、汉以后道家与道教的本身思想,所以对于这个专门的问题,不必多做说明,只是随手举几个例子一谈,做为讲述道家与道教思想的开端。
我们在孔子删订和所著述的五经学术思想里,都知道孔子哲学思想的根据,是从中国上古传统文化的天道观念而来,不过,古人著作,限于时代思想的习惯,条理的分类,定义的规定,并不严格,例如对于天宇,大约归纳起来,便有五类观念,都混在天的一字的名辞之中:(1)天字是指有形象可见的天体。(2)天字是指形而上的天,纯粹为抽象的理念。(3)天字是指类同宗教性神格的天,具有神人意志相通的作用。(4)天字是最高精神结晶的符号。(5)天字是心理升华的表示。所以读秦、汉以上的书,每逢此字,必须要贯穿上下文,甚之,要全盘了解全篇,才能沟通它用在何处,究竟是代表了什么意义?《尔雅》与《说文》等书的注释字义,是具有权威价值的参考,但是在时代思想的意义来讲,也有未必足以尽信之处,例如许慎著《说文》,明六书,已是汉代人的思想,虽说近于古代,较为可信,但也有未必尽然之处,亦须值得研究的。
关于道字,也有相同于天字的复杂,大概归纳周、秦之际,学术思想中所用的道字,约有五类观念,也都混在道字之内:(1)形而上的本体观念,简称为道。(2)一切有规律而不可变易的法则,也统称为道。(3)人事社会,共通遵守的伦理规范,也称为道。(4)神秘不可知,奥妙不测,凡是不可思议的事,便称为道。(5)共通行走的径路叫道。于是儒、道等学,诸于百家之言,也便各自号称为道,例如阴阳家、名家、法家、兵家等等,统统都有提到我这种所说的便是道。这些各家之言,除了在某些地方,特别讨论到形而上道以外,大多数都归于我们所举的第二类规范之道的道字范围,不可与形而上道混一而看,即如五经中的道字。有些地方,在同一观念中,便作两个不同观念的用法,或为名词,或为动词,而且在名词当中,或属于第一类,或属于第五类,变化不同。这都因为古代名词简单,词汇不够甩,而且在普通的观念中,大约都很习惯而了解,只是后世的人读来,便有混淆不清的感觉了,例如《老子》一书,他所用的道宇,就不可视同一例来读,所以千载以下,注释老子,各自成一家之言者,对于道字的解释和了解不同,也正如我们现在对于事物的观察,因立场不同,观点各别,就都别出心裁,自成别见了。
老子学说思想中的道与天,也正因为观念的混淆不清,使千载以下,百般摸索,莫衷一是。例如人尽皆知老子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以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果我们不一定信赖后来的注释,甚之,认为都是各人借题发挥的理论,那么,只要烂熟读透原文,以经注经,以本书本文的思想而了解本文本书,就可了然明白,觉得非常亲切。老子要人效法天,天是怎样值得效法呢?他在原文中,很明白地告诉你,天于“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等等名言,这就是说,天地生长作育万物与人,它没有自私的目的,也没有对立条件的要求,更没有利害,是非等功利的作用,它只有施舍和给予,没有要求收回什么,万物从它而生、而灭,都是自然的现象。它不辞劳苦而长远的生作万物,可是它不居功,不自恃,不占为己有,所以人能效法天地大公无私仁慈的精神,才是道德的标准,也便是形而上道的境界,与形而下宇宙世界的自然法则。于是有的便认为自然才是道与天的根本,有的把老子这个自然的名称,拿它当作印度哲学中的自然,或后世科学上物理世界的自然,愈说愈乱,不知何所适从哦们要知道,距离老子两千余年之后,翻译西洋传入的哲学与科学的自然名称,都是借用中文老子的“自然”一辞而定,并非我们先有了哲学与科学的自然名辞,老子才来借用它的,在老子以前不见自然的名辞,在老子以后,自然的名称,被人多方套用,大多不是老子的本义。如果我们了解在老子时代中,中文单字造句的文法,那么,对于老子所说的“天法道,道法自然”的道理,就很简单而明白了,他的话,由做人的效法标准说起,层层转进,而推到形而上道。他说天又效法什么呢?没有什么,那是天道自然的法则而已,什么是自然的法则呢?自,便是天道自己的本身。然,便是天道自己本身本来当然的如此而已,更没有别的理由可说。合起来讲,自然,便是天道本身自己当然的法则是如此的。时代愈向下降,由上古用单字做为文辞语言的原始面目,逐渐演变成为名句文章,于是,大家容易忘了本来的规范,把自然定作一个名辞,就自然而然,弄不清它的所以然,便变成想之当然的道理了。等于老子与孔子,他们把道与德的观念,是分开来讲,可是后来一提到老子,便把道德二字合而为一,作为一个名辞来解释它了。老子有名的“无为”学说,便是根据他自己天道自然的至理,用“无为”一辞来说明天道的境界和功能,“无为”与“无不为”的观念,也便是他自己解释“无为”的道理,并非是不作的意思;“无为”并非是不为,后人一提到“无为”,便把它纳入不为的观念,那真冤枉了老子。他说“无为”是天道道体的境界。“无不为”是道体虽然“无为”但即具有生生不已的功能和作用。所以便有“有无相生”、“动则愈出”等对于道体功用的说法了、他提出天道的“无为”而“无不为”,也是说明人应效法天地、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做到真能无私而大公的标准,才是天理的固然。所以他说“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胸襟和气度,便是根据这个原则而来,我们试把他与文王、周公、孔子的学说思想,稍作一比较,以我的愚蠢与浅薄来说,只觉得他们同是上古传统文化的一贯思想,实在找不出什么大不同的地方,例如《周易》思想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以及孔子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等等,简直如出一辙。
那么,老子为什么讽刺仁义,讥笑圣人呢?那是他对当时春秋时代的社会病态,矫枉过正的说辞,并非为针对孔子所说的仁义与圣人而言,后儒拿他这种说法人之以罪,未免有欠公允。当春秋时代,正在老子与孔子的时期,世风败坏,王政不纲,诸侯兼攻掠地,据权夸势,互争雄长的霸业思想已经勃兴,功利观念普遍流行,但是那些争王称霸的作为,也都是以行仁由义为号召,以圣人之道相宣传,试读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的著述,动称圣人,随口仁义的理论,也屡见不鲜。那些专以学术思想来追求功名富贵的知识分子,也都是以圣人之道辅助明主相期许,于是弄得圣人遍地,仁义变为权谋的话柄,因此老子就不得不严加驳斥,形同谩骂了,所以他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等等理论,随口而出。但是他又举出真正圣人的道理,是应当效法天地自然的覆育万物,毫无目的与条件,如果认为天地是预先具备有一仁心,像当时有些学者的那些理论,便是不对的;他说天地生万物,不分是非,都照生不误,他对万物与刍狗,都是平等,不分轩轻的,真正的圣人,救世淑人,也是犹同天地之心一样,平等无私,更无目的与条件,行其义所当为而已,所以他便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后世把他所说的这些话,解释为对圣人和天地的讽刺,那只有起老子于千古之上,或向八卦炉中去问太上老君去对质一番,才能确定。因为他认为天地自然,是无心之心而常用的,所以他认为真正圣人的用心,也是“无为”而“无不为”的,如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这岂不是他的自注自解吗?因此“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意思,并非是教人非退让不可,那等于他所说:“夫物芸芸,各归其根”,是同一理念的。比如《易经》的乾卦文言说:“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岂不是与老子同一典型的思想,只是表达方式的不同吗?易学所说的大人,也等于老子所谓的真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正同老子所谓天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不是一样吗?与日月合其明,不是与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相通吗?日月照临天地,不分净秽,都一样慈祥地照着,上至清静的高峰,下面龌龊的涵厕,只要你不自私的隐蔽,它都一律照见不误,万物与刍狗,都在它的慈光普照之中,不分高下。其余“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义可比类而通,不必多说了。老子如果真骂仁义与圣人,他又何必多余地在仁义以外,提出一个道和德呢?这岂不是换汤不换药,新瓶装旧酒的手法吗?如果了解他全盘的意思,他对于真正仁义道德的要求,可谓态度更加严肃呢!
为了讲道家与道教的思想,难免不先牵涉出老子的学说,虽在前面尽量节要地讲过老子天与道及自然等观念,还是觉得太过噜嗦,因为老子只有五千言,我们讲得太多,正不合于他所说的俭,以及“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的道理。但是道家与道教,事实上,都上溯到他为宗主,所以不得不在他的环中打转。讲到老子治国的政治思想,首先要向诸位同学提出一个问题,就是读周、秦以上的书,凡是提到国家,必须注意,有十分之八的地方,不是同于现代化所谓国家的国字观念。因为中国古代的国字,到了秦、汉以后,还有很多地方,仍然作为地方政治单位名称之用,尤其在春秋、战国时代,邦国和邦家,是通用的意义,历史上所谓的诸侯就国,便是要到分封的那个地方上任的意思,过去中国历史文化上国家思想的名辞,是以“天下”一辞,作为现代的国家或世界的观念。老子书中,有关政治思想的哲学,已略如上述的天与道的道理。至于他的政治主张,他是推崇“小国寡民”地方自治的理想,所以他同时也有“治大国如烹小鲜”等政治方法的论调,因为他是主张天下的人们,要道德的自觉与自治,才有像烹小鲜味一样,慢慢地用文火情蒸,用以化民成俗。他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思想,等于儒者所称帝尧游于康衢,听到儿童的歌曲:“立我烝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以及击壤老人在路上的歌声:“日出而作,日人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观念,是同样的意思。如果进而了解老子的思想,是春秋时代,南方文化思想的代表,对于南方的川泽山陵地理环境有了认识,那么,对他所说:“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方政治思想,那就并不觉得稀奇古怪了。我们退回去几十年,当年住在大陆南方山陵上的乡下人,有一生没有到过城市,一世没有离开本居,不知今世何世的老百姓,实在很多,何必早在两、三千年前的老子如此云云呢卿如现代科学文明的发达,工商业的发展,位列前茅,为时代先锋的美国几大都市的市民,住在匣子式,笼子式的公寓里,经常不通往来,隔壁邻居与对面芳邻,住的是什么人?或者对面的邻人死在屋里,根本统统都不知道,岂不是法治的自由社会常有的现象吗?那么,我们回顾老子所说“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社会,就觉得他只是代表一种天下太平的理想境界,反而更加可爱,并无不对之处了。除了这些,是老子对于地方自治,道德政治与自觉政治的理想以外,他对于天下(后世国家的观念)政治的观念,是主张统一的德治,如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不是他很好的自注自释吗?我们只要了解这些要点以后,再来研究老子政治思想的被人误解,被人假借的冤枉,就会替他深深的抱屈了。
千古以来,在读书的知识分子中,对于一个滑头滑脑,遇事不负责任,或模棱两可;善于运用托、推、拉;或工于心计,惯用权谋,以及阴险、圆滑等等的人或事,就很容易加以一个评语,这是黄、老。在道家或道教来讲,无论对黄、老、或老、庄,都有神圣崇高的景仰,可是在一般人的黄老观念中,这个神圣崇高的偶像,却变成卑鄙龌龊的骂人作用,因此连带道家和道教,也不齿于士林了。自从唐代开始,老子被人推尊,登上教主太上老君的宝座以后,到了宋代,更惨了,宋儒理学家们,尽管暗中吸收了老子的学术思想,以充实其内容,但一提到佛、道,就两面并斥,甚之,指为阴柔、权诈之术,老子一直被钉在十字架上,背着冤枉随时浮沉,这个道理何在?冤枉何来呢?因为老子说过:“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因强之。将欲废之,必因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于是自老子以后的纵横家者流,阳言道义,阴奉老子所讲的这种原则,用于权诈捭阖,做为君道政治上谋略的运用;兵家者流,更是通用如此原则,而适用于战略与战术的实施,春秋、战国以后,王道衰歇,而霸术大行,《国语》与《战国策》所记载的钧距之术,与后世所谓《长短经》的理论,都是适用这种法则,所以一般人,便在无形中,综合纵横家、兵家等权诈的坏处,一概归于老子的罪名中。其实,老子所说的这些话,是指出宇宙物理与人事必然法则的因果律,告诉人们“天道好还”,“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的原理,如果不从自然的道德去做,而只以权诈争夺为事的,最后终归失败。他所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的作用。是指物理世界的情形,告诉人们“柔弱胜刚强”的道德定律,譬如一花一木,如果快要凋谢的时候,就特别开得茂盛,但是那种茂盛的开张,便是衰落的前奏。“将欲弱之,必因强之”就是生物世界的定律,譬如一个人的生命,到了最强壮的阶段,便是“物壮则老,老则不道”的趋势。“将欲废之,必因举之”也是物理世界的必然定律,譬如力学的作用,当我们要把一个东西抛落到目的地以前,必定先要把它高高举起,远远地抛出去,这种高举远抛的状况,当然便是坠落的前奏。“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更是宇宙世界的常律,譬如天地给与万物的生命,当给你以生的时候,也就是收摄的开始,所以取予之间,在人们看来,是有得失成败的感觉,但在天地自然的道理看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只是一种生命现象的过程作用而已。因此老子所说的“微明”,也就是老子要人在事物初动之时,明白它幽微的“机先”,要有“知微,知著”之明,而辨别它所以然的初国,便可了解它的后果,因此他说:“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以有余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待,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所谓“不欲见贤”,便是不要世人以贤德的美名与成绩,归到他自己的身上。
可是,老子所说的这种天道自然的因果定律,一直被后世的人,断章取义地误解,用在权术的机变上去,在中国历史上,汉代有名的文、景之治的盛世,虽说是以老子的道家思想,做为政治的方针,但除了文帝的节俭,与省减肉刑等近于道德仁义的作风以外,仍然没有真正采用道家清静无为的德化,而且,在骨子里,实在也是用的纵横家一类的权谋,为人误解,号称他为道家的学术思想而已。过去历史上所谓“内用黄老,外示儒术”的政治形态,也多是不外此例,不必多讲。总之,老子学术思想,被人误解所造成的冤诬,也就因为他对人事现象,观察得太透彻,作了一些深刻的言文,才会造成这种冤抑。好在他已经说过:“不欲见贤”,那么,在他本身来讲,也就无所谓了。其实,真正以老子作代表的道家思想,也正同儒家所宗的《礼记》上《礼运篇》中的大同思想,是以德化政治为目的,甚之,更有过于此者。所以后儒有人怀疑《礼运篇》的大同思想,是后来掺杂道家思想的著作。
《老子》一书,自从被唐朝帝王们改称为道教的《道德经》以后,后世讲到《老子》,就会把道德观念联在一起,其实,在《老子》的本文,道与德,是各自分开,并不合一,道是其体,德是其用。至于原文的篇章次序,经秦灰楚火以后,又因古籍的竹简与皮书的零乱,早已无法确定应当如何才是?但是体用各有分别,那是非常明白的事,所以有关于老子政治思想的重心,应该了解他涉及德字的思想,他以道为内圣自养之学的中心哲学,以德为处世及为政外用的重心。而且古代德字的含义,同时具有得字的作用,等于包涵现代语所谓效果与成果的道理,所以他讲德字,便有“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的话,这等于是说上品的德行,即使做了功德的事,但在自己的心中,并不觉得是有德,如果是下品的德行,他作了功德,便把自己已做功德的观念,或得失的观念存在心中,这也就是他讲道字“无为”与“无不为”同义的注解。我们在前面极其简略地申辨老子思想,被人误解为阴柔权诈之术的冤狱,应该要注意他这些重点,就不会再生误解了。阴柔权诈之术,势必喜用阴谋,例如汉初辅助汉高祖的陈平,便是喜用纵横捭阖的人物,所以他自己也说:“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司马迁写他的世家传记时,赞许他说:“陈丞相平,少时本好黄、老之术。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其意固已远矣。倾侧扰攘楚,魏之间,卒归高帝。常出奇计救纠纷之难,振国家之患。及吕后,时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脱,定宗庙,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如果只看太史公赞语的一面,好像他也很赞成陈平一生用智谋的成功,但要注意他笔下的微言说:“少时本好黄、老之术。”及“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其意固已远矣。”这“本好”与“固已远矣”几个字,便是说明陈平虽然本来好学黄、老的学术,但后来一遇机会而作事的时候,因为学黄、老的修养不到家,他便变成喜用权谋,距离黄、老道德的本旨更远了。所以他在陈平的本传里,便引用他自己的话,说明这个道理。并且在最后的末了,他又记载着陈平的孙子陈何代侯时,“坐略人妻弃市,国始除。”“其后,曾孙陈掌,以卫氏亲贵戚,愿得续封陈氏,然终不得。”等话作结语。由此可见司马迁费尽心力,写出错用道家思想,作为权谋的弊害,而且运用权谋者,必须在事先有先见之明,但老子早已说过:“前识者,道之华,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由此可见老子的道家思想,是如何地贬斥权谋,主张以长厚自处了,这与孔子的儒家思想,何尝又有不同呢!
老子的政治思想,不但贬斥权谋,而且更不是主张退化到如原始社会的政治。但所说的“小国寡民”,是他全部学术思想中,涉及当时诸侯建国分治,地方自治政治思想之一而已。他对于天下国家(中国古人,常有用天下二字,以概全国的习惯)政治的主张,更是主张统一的。例如他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当然,这里引用老子所谓的得一,并不足以说明老子的主张,必是统一的思想。他在这里所用的一,同时还包括了修养的成分,因此他又说:“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榖,此非以贱为本耶?非乎?人之所恶,唯孤寡不我,而侯王以自称。故致誉无誉,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由此而知他的德化一统的政治思想,都在原文所有的著述中,已经充分表现出来。至于老子“报怨以德”的主张,更是中国文化悠远博大的传统精神。孔子是主张“以直报怨”,所以他也自说:“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多少还带有快气的成分,这种地方,较之老子,好像便有炉火纯而未青的感觉,所以孔子的“宪章文武”,是理有固然。至于老子的思想,扶摇三代以上,远绍黄帝之先,用为君师之道,足可当之无愧。
中国文化哲学,自古传统的习惯,无论是讲超越形而上的虚无,或讲形而下世间人事物理的妙用,缩小而至于人生,必须归于修养身心性命的实用之间,扩而大之,便可见之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应用,从来不“徒托空言”,而不见之于行事之间,但使思想辩聪,独立为学。尤其在身心修养方面,必然反求诸我,要与伦理道德的德行相宜,才可称之为学,这便是中国文化哲学与西方文化哲学最大不同的关键。所以站在西洋哲学的角度来看中国文化,认为中国文化,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哲学,只有偏于人生修养的一面,但可称为人生哲学而已。如果站在中国文化立场来讲,对于西方哲学的思想与内养工夫,并不必然要求行思一致,便会认为它是承虚接响,徒为妙密的妄想而已,固然合于逻辑,言之成理,足以启发睿思,倘使用之于人事世间,则有背道而驰,完全不合实用,所以必须甄择,善加融通方可。老子,当然是中国文化思想的大家,更是道家学术中心的代表,在周、秦之际,除了老子讲究身心性命的修养道术以外,有关“方士”们的资料,已经无法找到,所以老子讲摄生养生的方术,便是时代最早、而且较为具体的学说了。宋代真修正统丹道的张紫阳真人,在他著述的《悟真篇》中,便说:“《阴符》宝字逾三百,《道德》灵文满五千,今古上仙无限数,尽从此处达真诠。”“饶君聪慧过颜闵。不遇真师莫强猜,只为金丹无口诀,教君何处结灵胎。”这就是代表道家人物,对于老子《道德经》重视的价值,现在我们为了讲述的方使,简单归纳他的要点:
(1)入手立基虚极静笃的养静论:如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静日复命。复命日常,知常日明。不知常,妄作凶。”这便是老子所提出养静论的原理与原则,他指出生命的源头,是以静态为根基的,所以要修养恢复到生命原始的静态,才是合于常道。致于养静的方法,并没有像后世道家提出打坐(静坐)、守窍等等花样,他只是说了六个字的原则,“致虚极,守静笃”,致虚要虚灵到极点,守静要清宁到静极,便是摄生养神的妙方了。
(2)由静极进于绵绵若存的养神论:如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这便是说明先由养静入手,而到达虚灵不昧,至于精神合一,与天地同其绵密长存的境界,可以与天地同根往来,绵密恍惚而共其长久的妙用。他所谓的“谷神”,既不是如宗教性山谷中显赫的神灵,更不是后世道家指物传心,认为人身某一窍穴,或紧撮榖道,便是“谷神”的作用。所谓谷,是无法说明中,借用实物的形容辞。谷,便是深山幽谷,那种空调深远寂静的状态,但幽深的空谷,因为气流静止,虽纤尘扬动,便有回流专声的作用,俨然如有神在,因此老子借它来形容虚灵寂静的神境,同时具有不昧的功能,谓之“谷神”。所谓“玄牝”,也不全是后世道家所指的丹田妙窍,“玄牝”是从《易经》学系的思想而来。玄,是与元通用,牝,是古代做雌性代号的通用辞。凡这个世界上动物的生命,都从阴性雌性的空洞根源中孕育而生,所以人要修到长存不死的成果,由养静,养神而到达“谷神”的境界,便是绵绵若存,虚灵不昧的“玄牝”之门,也是生命的根源,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了。
(3)辅助养静养神的养气论:如说:“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用以说明往来生死一气的作用。橐,是两头空空而可以装东西的袋子。龠,是古代的乐器,可以吹气通风的竹管。橐、龠,本来是两件事物,用来作为比方,后来也有解释它为通风吹火所用风箱口的传送片。这是说明呼吸往来与一气作用的现象,可以辅助养静养神,使精神合一的功用,所以他又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营、卫,是古代医学用于气血的代名辞。魂、魄,也是古代道家用于精神的代名辞。他所说的“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这便是说一个人,若能修养到精神魂魄结合为一,而不离散,心志与气机往来专一,到达柔弱如婴儿的状况,洗涤心智,而不留丝毫的垢疵,便可到达“天门开阖,能无雌乎”完全雄阳的境界,后世修炼神仙的丹道家,便称之为阳神。
(4)恍惚至精的道妙:由于养静、养神、养气的效果,最后便可以知道力与精神的真正作用,如说:“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他所说的精神与道,是一切众生都可以征信得到的;众甫,便是众生的古义,后来到庄子,才改称为众生。恍惚,不是昏迷或糊涂,恍惚是形容心神灵明静照的境界。窈冥,不是暗昧,窈冥是形容深远清冥的境界。这都是说明养静、养神、养气的成果,合于道成德就,涵容万类真实的情况。一个人的修养,如果到达这种境界,对于精神的妙用,便可自有把握的见到它的信验了。
(5)摄生养生的成果:至于摄生养生的成果,他首先提出婴儿的情况来作榜样,如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柔筋弱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囗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日常,知常曰明。益生日𦍙。心使气日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这是用以说明修养成果的身心状况,永远犹如婴儿尚未成孩的境界,也就是后世道家所谓的“返老还童”的根据,所以他又说:“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囗虎,入军不被甲兵,囗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这便是后世道家据为“长生不死”的根据。
此外,老子所论为政的德行,立身的品性,与处世的态度,都是根据这种高度修养的境界而出发,不必多述,到此为止。孔子所谓的“道”与“仁”,曾子所谓的“明德”与“止静”等工夫,子思所谓的“中庸”与“中和”,虽然都从无为静养而出发,但是程度各有不同。可是这种高深的修养,得其好的成果,便有如老子所说神妙的境界,如果流弊偏向,便会走到杨朱为己,趋向个人自私主义,所以后来论者,以墨子、杨朱,都出于道家的一脉,也是很有道理的事;杨朱为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便是老子俭、窗之教的偏向;墨翟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便是老子仁慈之教精神的发挥。儒家重视师道,崇尚教化,也可谓等同老子“不敢为天下先”的作风。兵家阴谋奇计,源出于黄、老用柔、用弱的原理。纵横家的长短,钩距,捭阖,扰攘的作风,便是老子“前知取与有无”的余事。阴阳家与道家黄、老之术,本来便不分家。法家、名家的思想,都渊源于儒、道的支流,由于周代礼教文化的蜕变,进为刑名法治的学术,并非纯出道家。农家与黄、老的“道法自然”,本来就主旨相同,观念合一。至于“方士”们的思想,本来便以黄、老为宗主,更无话说。由此可知,我们要了解道家的学术,或黄、老或专以老子为代表学术思想所涉及的内容,确是“综罗百代,广博精微”,不能只从狭义的道家观念去研究,那就会有得不偿失的遗憾了。
渊源于道家老子思想,纯粹从道教立场,发挥《道德经》修养的妙义,而不同于丹道家的修炼方术,颇有相当价值的,要算道教的《清静经》为最好。但《清静经》的著作,虽然号称为太上所说,实为晚唐时代的作品,而且章制体裁,极力仿效佛教的《心经》,名辞术语,也多探纳佛学的名相。我们如果不谈考据,只论内容,放弃时间与门户观念,那么,《清静经》不但可以代表道家与道教的必读之书,如要了解晚唐以后中国文化的精神,与儒、释、道三教思想融会贯通的情形,也是必读之书。
如云:
便是《清静经》全篇的原文,共计三百九十二字,其中所谓的空、六欲、三毒、苦海等名辞,都是佛家的术语,我们如果借用禅宗五祖的语意为它作评价,便可以说:“后世依此修行,亦可以人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