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
南师:还不到一个钟头。休息一下,你们喝一点水。行香,自己活动一下。
下午,告诉大家修气修脉的学问。所谓学问,你们听来的,多闻,学习,听到的。这是古今中外有修持的人本身的经验来的,求证来的,不是幻想来的。换句话,我们这个生命活到,真是个问题:为什么父母生来?为什么会生老病死?这个身体就是那么消散。那么生命的主宰就是这个身体气脉吗?
生命的主宰不是气脉。气脉是我们生命这个活到的身体,是生命现象一个工具,换句话是个机械人。我们身体这个机械人,不是像精密科技的用模子做出来。它很奇妙,这是个物理的变化,不是物质的。变出来我们生命的物质、生理的,这些名称都是逻辑的关系,一个现象一个定义。物理的变化变出生命这个肉体,它(是)物质的。物质的东西,释迦牟尼佛告诉我们“诸行无常”,不是永恒,每一分、每一秒,跟到时间空间随时在变去了。
不但释迦牟尼佛这样讲,中国几千年前最初的老祖宗传统的《易经》,告诉你也是这样。《易经》讲变化,变化是现象,变去的,没有不变的东西。变化的中间,这个时间不是分秒,佛学叫一刹那、一刹那,刹那是快速。现在自然科学讲量子力学,说新的,最新的观念叫弦论,一个琴弦的弹动一样,两个指头一拨,马上一个弹动的很快地变过去,声音,像这样…,都变走了。
《易经》讲现象,佛学讲原则。一样,是无常,生命是无常。能生能死的有个主宰的功能,唯心的,不是唯物的。其实唯心也是个代号,不要认为是心脏的心,也不是思想的心,这是个代号。它不属于物理的,不属于物质的,物理物质是这个东西变化出来。在学理上,佛学叫它“唯心”。中国上古的文化叫它“唯天命”,也是个代号,不是宗教性的天,也叫做心性之学。
那么讲到这里,把今天所讲的,有个结论告诉大家。不是结论,一个阶段,我讲错了这个名词。
刚才提到“修行不到无心地,万种千般逐水流。”这古代这祖师讲的话是不通的哦!他以为到了“无心地”就代表空了,那不是佛所讲的空。空连无心都没有,不但没有“有”,也没有“空”,那个(才)叫心地法门。这是个代号,很难懂。你想无心地听起来很难。五个无心地,所以法相唯识学在这一点上告诉得很清楚了,归纳起来五种,还是凡夫的境界。一个是无想定,一个是无想天,一个是死亡,一个睡眠,一个闷绝。没有什么心呢?没有意识心。思维意识没有了,感觉知觉没有了,叫无心地。
所谓知觉是意识的作用。我们聪明思想、知道一切,是意识的作用,是心起来的一个波浪。拿现在物理学,是心的琴弦的弦的一个跳动。所以修道成佛目的是明心见性。这个明心见性是心物一元的后(面),那个根本的那个东西,中国的禅宗就不管佛啊道,把宗教外衣剥了,禅宗就叫它是那个东西,“那个东西”。也不那么讲,禅宗说“就是这个!”,这个是什么东西?不知道。不是不知道,不知道(是)我加上的,“就是这个”。
有物先天地 无形本寂寥 能为万象主 不逐四时凋
所以,譬如在浙江义乌这边傅大士,梁武帝的时候,他悟道,写的一副偈子,包括佛啊、老子这些所有精华都在内。他怎么写呢?“有物”,有个东西,这个东西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的。“有物先天地”,天地万物没有形成以前,它永远存在、不生不灭的。“无形本寂寥”,没有形相,不是物质,也不是物理。“能为万象主”,宇宙万有生命的主宰。“不逐四时凋”,它不根据物理世界的变化而变化的,这叫做唯心的东西。
这是对今天给大家讲气脉之学一个小小的注解,不能说是结论。刚才讲结论也不对,希望大家懂得。懂了以后,配合的…。其实中国医学有没有讲呢?一样,大家没有悟进去。中国的中医,十二经脉有手太阳、太阴、少阳、厥阴都有,上部的;走到下面有脚,太阳、太阴,啊,一样的,是交叉的。可是横面呢?没有印度的过来这个气脉之学的精细,这两个假使一沟通不得了。如果沟通以后配合现代精密的科技,纳米的技术一研究,这个对人类贡献是个震撼了。我希望医学界,不管是中医、西医、印度医、中国医,有这个进步,这真做了贡献。这是一点交代,今天的事情。
不思善不思恶,如何是你本来面目
第二点,我答复一个朋友同学的一个问题。昨天我们讲到禅宗提到六祖,这个大家都知道。嘿,我们讲到禅宗,提到六祖,这个大家都知道。尤其你们禅学会不是标榜学禅宗吗?对不起啊,抱歉。我看来一般讲禅学会,中国有好几个,你们这里上海佛学会,各地都有,都在瞎讲。自己也没有做过功夫,也没有修行,口头禅。昨天口头禅我们讲到六祖悟道经过,有人提出来一个问题,有怀疑。这位同学是大律师啊,英国留学的大律师,那了不起的。所以英国人的制度,普通的律师不算律师,小律师。在香港的观念,小律师叫做师爷,这是满清末年的话。大律师是出庭、上庭的法官,对立辩论,这是英国的制度。这位同学是大律师,他提一个观点很有意思。我也看了以后,笑了一下,没有时间答复他。现在讲,吃饭了,告诉他。律师的观点完全准确。讲律师法律啊,他提一个什么问题呢?他不知道,他跟我两个开玩笑,不是开玩笑,也是真的。
他说,六祖当年悟道的两个偈子,师兄写的“身是菩提树”,这个身体嘛,有形的。菩提树,就是我们讲了半天气脉这个身体。“心如明镜台”,此心没有妄念,清净,像个玻璃镜子擦干净,一点灰尘都不沾,物来则应,过去不留了。那个修行到这步很高了。“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做功夫修行,任何一点灰尘落在这个镜子上、心上,都要扫干净。恶念、坏念头要扫掉,善念也要扫掉。头脑清楚的时候,什么事都知道明白,要扫掉。头脑糊涂,睡眠昏沉,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境界也要扫掉。“时时勤拂拭”,扫掉,扫把一样扫干净。“勿使惹尘埃”,成功了,拭好了,学佛修道走这个境界当然好。
他说,六祖就批驳人家,惠能,六祖不认识字的,听了以后。这个“菩提本无树”,这个身体像菩提树,身体本来空的嘛,起物质变化,将来要死亡没有了。“明镜也非台”,我们这个心境有时候又不妄想、又不散乱,很清净,不是有形的,不像镜子一样,所以是无形无相。“本来无一物”,天天这个念头、身体也是假的、空的,情绪、知觉、感觉、思想也空的。“何处惹尘埃”,也不要扫,你沾不住它,自性本空。
他说,六祖真是悟道了,比师兄高。但是写了这个好像在争论,争强好胜。嘿,意思啊,好像给把师兄比下去,他说。这是一个一个疑点啊,参话头嘛,参公案,应该有这个疑点。那六祖那么高,为什么还要争强好胜呢?那么,我们这位同学、大律师提出来,告状啊,我嘛、现在冒充公设辩护人,介于大法官律师之间的辩护。六祖没有争强好胜。在见地上理解上,他不能不讲。如果停留在这个程度,“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是修行最高,但是还着痕迹在。拿佛学来讲,我空、人空,还没有达到法空,他的人空、我空、法空一概清了。换一句话,我们法庭上的法官,也有大法官在这儿,可以自由心证,替六祖证明,他并没有在争强好胜。在真理之下,不能不加说明,如此而已,不是争强好胜。判无罪。呵,(众笑)第一点。
第二点,这位大律师同学提,六祖当年悟道,跟五祖之间,师徒之间,把达摩祖师历代相传的衣钵交给他。师徒两人为了这个衣钵的传承,拼命把徒弟送回广东,还摇船过去,给徒弟讲“应该是我度你”。六祖就答复师父,“迷时师度”,没有悟道以前是靠师父,“悟时自度”,现在我明白了,我自己会晓得走。两个人师徒在船上对话。然后为了这个衣钵,大家天下人都在追这个衣钵,抢这个衣钵。他在路上,虽然渡了船,跑回大庾岭,就是江西,啊,到湖南这个到广东的交界叫大庾岭,这一南北的界线到两广去,广东。所以大庾岭这个山上,这个很有趣,气候两样啊。大庾岭一棵梅花在岭头,向南面的很快地开花,向北面的迟点开花,气候不同。南北交界在中国的地区,长江以南同广东的交界地。
到了大庾岭,不是有人有师兄弟出家人跑来抢这个衣钵吗?这个故事你们去看吧,我不多讲了,耽误时间。结果,六祖就后来接引了他。他说,你们来抢衣服,拿去,这个有什么!这个和尚把这个袈裟,一件衣服取不动,他武功很高,就跪下来,他说,我不是为了抢衣服,我是求法。那六祖告诉他“真的吗?”“真的!”他说:“你注意,你现在,心里……站在这儿,你心里头不思善不思恶,一切念头都放下,好的也没有,坏的(也没有)。正与么时,正是这个时候,你看看,如何是你本来面目?”他悟了。
所以千古以来讲,“不思善,不思恶,如何是明上座的本来?这个生死根本?”这就唯心道理,不管打坐、气脉,是心地法门。所谓这位同学悟了,就磕头做徒弟,走了。六祖把衣钵收起来,为了躲避大家争这个衣钵,躲在猎人堆中十几年。有说十二年或者十五年,隐居,隐姓埋名,还没有出家,还在修炼。躲在广东猎人的、打猎的,杀生的打动物的,他在给他们做饭,当然做饭…人家问,六祖吃素吗?吃素。他吃肉边菜,啊,十二年。然后再出来。这个经过都有记录,正式落发,宣布自己就是禅宗第六代祖师。
因此,他这一代开始,六祖就宣布,衣钵不传了。由达摩祖师到这里六代,争论…,从此得道悟道的人,不需要发文凭,也不需要证明,各人自己修行。什么拿个饭钵啊,拿件破衣服,达摩祖师穿的是破的(是)烂的、不知道,这个不传下去。嗯,这就要了解历史了。这个我现在作辩护人啊,大律师告:“得道的人还有是非?还为这个衣服在争吗?”他告的对啊,原告说的对。法官没有开口啊,我辩护人替他辩护,“他们是不得已啊!”
你要了解那一代,我前两天讲,由魏晋南北朝,学术界与今天修持功夫两(种),无形中分成两大力量在争辩,很妒忌。人性嘛!佛教里头呢?有翻译讲道理的跟做功夫的,也好像变成水火不相容。所以修禅定的有达摩祖师的徒侄佛陀跋陀罗,以至达摩祖师,一代一代受、很受排挤啊。所以达摩祖师临走的时候,他说“我是印度人,传佛的系统给你们中国人。我走了以后,你讲得了道,谁相信呢?”哟,他就想了,我也没有别的,一件衣服,我穿的,作信用吧,证明你是得道了。就是这样叫衣钵,传了一百多年。差不多,我看,一百多年,啊,到唐朝。六祖这个时候是唐太宗李世民,唐朝天下,政权刚好建立。所以衣止不传,他并不是为了争这个,任务的关系,受这个也表示正法,邪正的表示。
讲到这里,我在四十年前,在台湾一个大学里争论。上课,有个同学也提你这个问题问,“我看呐,一切宗教”,那个同学同你讲法一样,“一切宗教,一切,我都不信。老师啊,我不信、有疑问。既然出世高人,还有党派是非、人我之争吗?”他说“这是什么意思啊?所以我不信。”就是禅宗祖师为了一件破烂的衣服还争来争去,这个同学当场问。”哎,我说你问得好,这个问题好极了。
我说,不得已啊!我讲两个要点给你听,我说六祖这个衣钵,衣钵相传这个故事,后来六祖下面的徒子徒孙,大禅师有个悟道了,为了这件事说来,作了一首诗,很滑稽的,正告在这里。怎么讲呢?“六祖当年不丈夫”,他说六祖气魄不够,呵,六祖他不够大丈夫。“倩人书壁已糊涂”啊,自己悟了道,不会写字,还拜托那个沙弥,你帮我写吧,我讲。“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讲,叫那个小和尚给他写。他说六祖当年不丈夫,倩人,倩,古人写这个倩,人字旁边一个责任的责,就是借别人的力量,“书壁”,写在墙壁上,“已糊涂”,已经错了。悟了就悟了,管他呢!他们不对就不对啊。“分明有偈言无物”啊,你自己偈语讲“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哎,“又受他家一钵盂”,你结果还接受人家烂衣服、一个饭碗。呵,他说。徒孙幽默祖师爷。“六祖当年不丈夫”,同你提的案子一样。“倩人书壁已糊涂”,啊,分明有偈…,自己写的诗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分明有偈言无物,却受他家一钵盂”,结果还接受那个饭碗,还接受破烂的衣服。呵,不是有了东西了吗?你本来讲“本来无一物”,用不着…。所以替他辩护。
还不够,再讲一个理由。宋代有个大儒,跟朱熹两个对立,陆象山讲两句话,我认为千古、中外千古的名言,你们做大法官搞法律的啊,做大律师注意。陆象山(讲)什么?世界上人都在争,争就是个罪恶。争强好胜就是“贪、嗔、痴”致使的罪恶。陆象山讲争啊,“小人之争”,一般人的争论在利害,争名、争利、争利害关系,争强好胜。“君子之争”,一般知识分子,上等人争什么?争意见,思想主观的问题,就是个思想问题、观念问题在争论。所谓这个主义、这个党派,自由民主啊、独裁啊,这些都是意见的争论。究竟哪个好、哪个不好没有定论。
所以陆象山两句名言,所以争执,小人之争在利害啊,君子之争在意见,都是主观的成见。彻底讲法不同。所以六祖呢,他不是这个。他为了师父,也为了达摩祖师,代表一个正的观念的,叫他保存这个。所以到他手里,他宣布自己…,后来徒弟都对了,衣止不传,这件事情不提了,放下了。所以我这个大法官在这里,我做大法官,旁边书记说“宣判无罪”,呵呵呵,啊,两条了哦,大概。
至于说,第三个,他还有个问题,六祖在猎人堆中十二年,是不是还在修行呢?当然在修行。他说,“那不是师兄那个偈子一样吗?十二年还在修行吗!‘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对,你的意见完全对。所以南北没有分别,南宗北派,这师兄弟,一个是神秀祖师这个偈子,师兄这个偈子讲渐修的法门,一步一步的功夫;六祖这个偈子讲顿悟,直接进入的,不冲突。
你说悟道以后还要修吗?你问的问题。当然要修,连释迦牟尼佛还要修呢!所以有个故事,佛的,释迦牟尼在世有个弟子阿那律陀,你们刚听《楞严经》,听我讲都听过了。因为他偷懒、不用功,有一天佛就讲他,“你看你出家人不好好用功,光贪睡觉”,他给佛骂了哈。发起狠心,昼夜不睡,拼命打坐用功,眼睛搞瞎了,阿那律陀。可是眼睛真的瞎了,佛当然很难受,就教他修天眼通。所以他呢不用肉眼,天眼通第一。
可是有天眼通,这个肉眼还是看不见。有一次他自己衣服破了,出家的规矩,自己摸到了针线,拿来准备叫一个人帮他针线穿好,自己缝衣服补衣服。可是呢,自己会用针线补衣服,就是肉眼看不见,那个针的洞眼的细,穿进去很细,他坐在那里叫,“师兄弟们啊,哪一位过来帮我穿一个针线啊?”叫了几声,师兄弟们都有事没有听见。佛正在打坐,佛自己呢听见了,赶快下来跑过去,把他手里针线拿来穿好,递给他手里,“穿好了。”他一听声音,“你是谁啊?”释迦牟尼佛说“是我啊。”“诶哟!世尊啊,你怎么跑来帮我穿针线?”他说“应该啊,他们没有听见嘛。”他说,“你肉眼看不到嘛,所以我帮你穿一下。”他说“我是修功德啊。”
(阿那律陀:)“佛啊,你成佛了还修功德啊?”
(释迦牟尼佛:)“做善事、修功德是没有休息的时候啊,只要有力量,永远要帮人。”
好了,吃饭去,下座了。哈,答复完了 大法官请判案。吃饭了吧?
注:本书根据南怀瑾老师2009年9月最后一次禅七录音整理,定稿于202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