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01：12香板响）
我们吃饭以前，讲到大家回去用功参究的，醒与梦、睡，三个大问题。这就是禅，参话头。
梦，最重要。所以讲梦，晚边已经提到梦，佛经上经常引用，如梦如幻，人生是一个大梦。可是众生不会醒啊，梦醒了，就成佛了，就开悟了。我们白天在做梦，不知道，一般人，只把眼睛闭起来那个境界当成梦。嗨！大家，众生没有智慧，不知道开到眼睛在做梦。知道开到眼睛在做梦的，醒了，那叫做觉悟了。夜里的梦，身体睡着了，五官不用，那个意识在动，不用这个肉体，有时候还用一点肉体。
在唯识学讲梦，独影境，不带质，同这个肉体，眼、耳、鼻、舌、身，没有关系。不一定，有时候带质，带到这个肉体。说密宗的有一个修法，前两天跟你们提到密宗的，怎么这么了不起，有六种成就的修法。第一个修气、修脉，气脉成就，在活到这个身体。第二种是修梦成就，知道，把梦修成真实的。那么有些修得好的，未来一切事，明天一切事，梦中先知道。其实有些人不要修，告诉你，像我，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学佛以前，那些人没见过，一见面，唷，熟人嘛，哪里见过的？还年轻喔，哦，梦中的。那些地方没有到过的，唷，这个地方来过后面还有个门，这里还有一条路，都对，梦中早就梦到过。这样的事情很多啊，所以说梦成就，修好了，有前知。你们听到这个话，就想了，妄想又来了，哎呀，老师几时教我们修梦成就啊，你又妄想了。第三种是幻观成就，幻想那个幻，把梦跟白天一起，变成梦境，那是大菩萨境界，叫梦幻成就。两个功夫一件事。另外成就呢，破瓦成就，自己把气脉打通灵魂可以出窍。第六个成就呢，往生成就，万一没有修好，临死的时候一口气不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或者回别的佛、佛的旁边菩萨旁边去再修。这叫六种成就。最大的，要紧的，梦成就。好，这大概给你介绍，这些法门我都知道学过的。
在学密宗，所谓一般学佛的人，认为天大了不起的事，南某人都会，这些师父们怎么都舍给他呢？有些同学们跟我一起的，求都求不到，我拿来还不要，四个字，等闲视之，这很普通，不当一回事。
梦成就，现在给你介绍梦。梦，《黄帝内经》上谈到梦，医书里头，所以中医要通这个就不得了，那是病梦。医学《黄帝内经》介绍梦，譬如梦到起火，是你身体里头发炎了，有火。譬如梦到下大雨、大水、涨大水过不去，或者坐在船上，那是你身体湿气太重。有时梦到会飞，这个梦我年轻也常做的，诶，自己一下玩玩，两脚一蹬，飞起来，还看到下面，看到满街的人，清清楚楚。飞一下懒得动了，飞回来，不高，也许有飞得更高的，我的梦境飞得不高，不会超过这个、这些都市外面，都是上空飞。那是风大，身体上有风，《黄帝内经》告诉你。梦到走路后面有人追你，或者是土匪抢你，有小偷追你，有人要杀你，跑不动，拼命跑，跑得满身大汗还叫，那是肠胃不通，饮食不消化。《黄帝内经》所讲的病梦。
中国的《礼记》几千年讲噩梦，有些不吉利的事情。有些人会梦到，了不起的头脑呢，事先梦到坏梦，就晓得前头。譬如有些带兵的将军，了不起的，譬如《三国演义》写到曹操做梦，哎唷，晓得前头有危险，有感应，大家不留意，这个叫噩梦。噩，鳄（繁体：鱷）鱼那个噩，没有鱼字的。坏梦，不吉利的梦。还有的梦呢，思念的梦，譬如男女讲恋爱，或者母亲，父母想孩子、孩子想父母，梦境中出现，片段的，那是思念的梦。
各种各样梦，古今中外研究梦的东西，弗洛伊德讲过心理学的梦，都与性有关系，都与男女性欲有关系，这是弗洛伊德的偏见，懂了一点点东方的唯识的道理，偏见。有道理没有道理？有道理。譬如有些人梦中漏丹，梦中做性行为，有些人梦到对象变成父母，对象变成姐妹了，对象搞不清楚、模糊了。这个是弗洛伊德讲的，心理学，梦同性绝对有关系，他偏见一点了，他不知道梦有那么多东西。病梦、遗梦，你看，男女关于性的问题，梦来了，有时候还没有实际行为，已经漏丹了，遗梦。各种各样的梦，不稀奇，只有两种最稀奇，过去生的事情梦中出现，片段㨮起来，这一生没有，过去生的经历过，梦里有，这个很稀奇。还不稀奇，就是我刚才讲，未发生的事情，没有见过的人，（未来）可能见的、碰到变成某一件事，事先做梦了。梦同神通一样，同中阴、同灵魂死了以后（类似），能知过去未来。
梦，一大事。中国文学常常引用“人生如梦”啊，诶，我以前写文字，常常把它倒过来，梦是人生，不是人生如梦，梦就是人生。所以大家不晓得白天的梦，明白了白天的梦，夜里梦也少了。可是，还有人一辈子没有做过梦，我还好几个朋友，前两天一个人告诉我没有做梦。不过不像我当年一个朋友，有一个朋友，我父亲的朋友，这个人很奇怪，文化程度不高，人特别好。尤其我出来读书，经过他那里，两夫妻招待非常亲切。这个，他自己啊，怕自己将来死了，儿女没有办法埋到他，自己在房子后面，做了坟墓，两夫妻自己做好。然后叫我父亲给他写对子，我父亲就笑。可是这个人呢，对任何朋友都好。我父亲，我小的时候，记得写的对子，“坟冢居家天下扫”，第一句话很白话，有坟墓靠在房子后面，天下人来扫。下对，下联是“贫能慷慨世间稀”啊，这个人做人很、家里并不富有，非常慷慨，做好事，人家有困难借钱，他总归有办法借给你，都帮助别人。所以我父亲给他的坟墓上做对子，“坟冢居家天下扫，贫能慷慨世间稀”。
抗战胜利了，我次年回去了，他看到我回来好高兴，“你回来…”，很高兴我回来。然后，当然很多朋友来看我，老辈的很多。客人走完了，他拉住我，“诶，我有几句话问你。”我想他问我什么，我们那里的当年出来，都是那带兵啊、做官的，黄埔同学好几个。我想他考问我你在外面干些什么？升官发财吧，因为我回去，败装的啊，穿个布鞋，弄个长袍，什么都不要，搞不清楚干什么的。很严重，拉住我，走到楼上去了、带我。“哎呀，你回来太好了，我问你一件事。”我说什么事啊，伯伯。“听说你在峨眉山得道了？”哈哈，我说什么得道了，你不要听外面乱讲。他说“我知道，你也不要名不要利，不做官不发财，不像别人。你得道了，你得道了。”我说没这个事诶，我说你讲什么啊。“我问你一件事，我一辈子也没有办法解决这问题，什么是梦？”把我问愣住了，我说老伯啊，这个伯伯啊，你怎么问我这个问题呢？你没有做过梦吗？“就是嘛，人家都讲做梦，我一辈子也没有做过梦，跟谁问呢？所以我晓得等你回来，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你，一定问你什么是梦。你得道了的人。”“我是学过的，什么道都没有…”，诶呀，我说这个问题真难答复你。我说伯伯，你在这里做了好多好事，你也那么大年纪了，你过去几十年干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干。”“你总有嘛。”“吃吃饭，睡睡觉啊，人生就是那样。”诶，言语讲人生，人生就是这样过的。我说这个就是梦。“这是什么意思？”我说，这个就是梦啊，这是张开眼睛做梦。那个我们做的梦，普通人闭到眼睛是这样，那个叫梦。梦同现在一样。他听了，晃歪一个头，瞪了半天，也不讲话。我说你相信吗？“嗯，这样啊！”他说“这样吗？”我说，是啊，现在就是梦，这个就是梦，我说，不过一般人把眼睛闭着保持思想行为当成了梦。现在就是梦，你信不信呢？“你的话我当然信，不过，嗯，嗯，这样就叫做梦，我现在正在做梦。”“对，就是这样。”我也只能给他讲就是这样。好，好了，这件事结束了。
这个抗战胜利回去没有两三年，大陆就变色了，我准备到台湾。我在外头，又南京转一圈，庐山又闭一次关。回来以后，就跟我的父母讲一声我要走了，准备溜了，开溜，晓得一定靠不住了。天下变色啊。结果呢，看他，诶唷，他走了，他真走了，跟我谈梦以后走的。我就问（人），“他怎么那么快走了？”“不知道，他跟你谈过话以后，一年不到，几个月一年当中……”问他怎么走的。“嘿，他才稀奇呢。”他坟不是做好吗？把棺材也做好，寿衣也做好，死的衣服都做好。有一天，他把儿子媳妇找来，他说，问这个媳妇，媳妇也很好，“我死了以后你上坟吗？给我？”会啊，媳妇讲，哎呀，公公啊，你不要讲这个事情，你身体…你怎么讲这个事。“哎呀”，他说：“没有错，我是跟你开玩笑。啊，问你啊，我说，死了以后，还给我拜拜吗？上坟来祭吗？带了很多鸡鸭鱼肉摆起来？”哎呀，公公啊，这是，你不要讲这个啊。应该啊，儿子也讲到，儿子说。他说：“不对不对，以后假使我死了，你不要拜拜，我也吃不到。我看啊，后天，后天中午，你们两夫妻办一桌很好的，当我死了拜拜的餐给我吃，你们都不准坐下来，我一个人吃哦。”呵呵，这个媳妇说，公公啊，你不要开玩笑嘛。他说：“真的，我很严重告诉你，你听话，隔到一天，你俩个去办。”他有时候很严厉，这媳妇只好办，免得他动怒。然后，他很奇怪，他上来，到了中午了，都摆好了，酒也摆好了，把菜，当着媳妇，媳妇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他不晓得干什么。他来了，不准大家坐到，他突然进房间，洗了澡，穿上，棺材里头穿的衣服都穿好，自己坐在上面，慢慢吃，倒酒慢慢喝，吃了一餐，吃得很痛快。“好了，这个过瘾啊。死后，还上坟来祭拜，你晓得我吃到吗？死了自然也不知道，你们很孝顺，这就对了。”然后，就穿到进棺材的衣服，进去了。儿子媳妇看他进房间，到了半夜他自己爬起来，那个棺材做好的，他就躺进去睡觉，就走了，哈哈。我说，真的这样走啊？真的这样走。就这么一个人，他明白了人生，活到就是梦，是梦的境界。
所以，禅宗参话头叫你参，醒梦一如否。醒跟梦，变成一样，这是功夫哦，这个功夫不是你用任何气功方法得，（要）智慧透过来，明心了，明白了。这是参梦。所以禅宗参一个话头，醒梦一如否，梦和醒，怎么…？这是一个生命科学的实证。
另一个，无梦无想时，主人公何在。这是禅宗一个话头。现在很少人参了，现在庙子禅宗参“念佛是谁”，嗨，这个不参的，哼。无梦无想时，你既不做梦，也没有思想，你真睡着了，你那个灵魂心性在哪里？这是个话头。所以刚才我告诉你，每个人，实际参话头。你看自己怎么睡着，怎么会醒来，明天醒来第一个念头想什么？你知道吗？不可能知道的。你怎么会睡着？睡着了跟醒梦有什么关系？这是禅宗，这是话头。不是推理，不要随便答案，作答案，真实的功夫。请上座，参一参。无梦无想时主人公何在？梦，你看六天这个梦，我们大家在这里做了一个大梦，六天的梦。梦幻空华啊。
止静
行香（32:00 香板响）
两手甩开，肩膀活动，行端表正，忘了身体、自己。
刚才讲到梦与醒，那是实际的事。那么在中国古人，在中国的哲学，没有自成专家的，文哲不分。古代的诗词文里头，关于醒与梦、睡与醒，太多的文章，大家没有注意。
你们如果看过《三国演义》这个小说吧，比较拿小说来讲，容易懂一点，大家也许看到。诸葛亮没有出来以前，刘备没有三顾茅庐这个阶段，虽然是小说，也是真实的事，他自己所说是“大梦谁先觉”，人生就是大梦，“平生我自知”，他清楚了，“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诸葛亮在没有出山以前作的诗，你看到是小说。他一生的命自己很清楚，所以未出茅庐已经知天下三分的局面，他都清楚了。
我们古人还有两句诗，这是文学，很美的诗。“多情自古空遗恨”，男女之间的多情，朋友、亲戚、眷属的多情，见过很多，都是不圆满，梦都容易破掉。“多情自古空遗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一个人做梦，做到一个好梦，唷，正想做下去，醒了。做坏梦的时候，给人家追啊，走不动的时候拼命想醒来，给鬼抓到啊，想醒来，醒不来。可是好梦呢，诶，一下就没有了。“多情自古空遗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中国文学里头讲梦睡之间，很多东西。譬如李后主的词，最好的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梦里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俘虏了，好像还在江南，还在南京做皇帝一样。“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梦与真实的人生，与睡眠，你参透了。所以讲，修道、开悟、得定。你到了，明心见性的人，我告诉你，他，你看出来（是）个普通人，他的生活一天都在梦中，知道世间都是梦，世间事情啊，如梦如幻。
所以南泉祖师，百丈的师兄，马祖的弟子，大彻大悟的人物，他常常告诉大家，时人，我，现在，看目前一株花，一个花，一个人，如梦中一样，这都是真的（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所以有些人功夫做得好，气脉好一点，通一点的人，自己觉得精神很恍惚，像梦中一样，梦幻的人生，这是真实的事情。大家把人生没有看通，无谓的痛苦，把人生当成真实，受了很多的痛苦。
我们常常讲，一个孩子刚生下来，你就看到人生。婴儿生下来两个手是抓住，拼命抓住。你看，你们生过孩子的大概没有注意，一个婴儿，两个手握一个拳头，紧紧握到，手里。到了什么时候放手呢？他死的时候，两个手就摊开了，晓得抓不住了，这是自然的现象。
这告诉人生如梦，所以你一上座，已经，肉体死了，心境进入梦境了，你慢慢就得神通，未卜先知，什么都知道。可惜大家不知道。
那么现在的医学，把多梦的人啊，看得很严重了，认为精神分裂。有没有道理？有道理。有些有病的脑袋，脑神经，梦多，幻梦多，对人生呢，多半内向的、悲观的，或者疯了，是脑有问题。所以梦的这个学问，跟人生研究起来太多了，同睡眠的学问。
那么刚才讲到与睡眠，叫你们参一个话头。“无梦无想时，主人公何在？”又不做梦，又没有思想，当然睡着了，你那个灵魂生命的根本在哪里？这个找到了，可以大彻大悟了。
宋代有位禅师，后来外号，本名倒没有了，叫他铁牛禅师。哦，懒铁牛，还加一个，很懒惰，什么都不管，放下。打坐参禅非常用功，很用功，拼命地用功。有一天在禅堂，就像我们这个禅堂，大家很严肃在打坐，冬天，禅堂里规矩很严，不像我们这样马虎。他突然，把腿一拉，放起来，在禅堂里睡觉。上面师父看见了，大方丈和尚看见，拿到香板下来，那是要打香板的啊，禅堂当时会这一板子就打到身上来。呵，师父下来给他一香板，说了、你瞧你这样不守规矩。他笑：“师父啊，我很守规矩的。”“你看，你还强辩？”“没有，我知道了。”“啊，你知道，你说”。他说悟了，他就写了一首偈子给师父看，“铁牛无力懒耕田”啊，铁打的牛，铁打的牛多健康。诶，可是，“铁牛无力懒耕田”。带索，绳子。带索，绳，我的口音，绳索的索。和犁，牛是耕田那个犁，“带索和犁就雪眠”，雪地上，冬天下雪嘛，他躺下来就睡了。“大地白银都盖覆”啊，没有宇宙、没有天地，一切就是这么（一个），“大地白银都盖覆”，下雪天。“德山何处下金鞭”，师父，你打错了。师父一看，好，你真对了，开悟了。你看这一首睡大觉的诗，这个偈子他真悟了。所以后来人家叫他的外号“铁牛禅师”，因为他自己作的诗悟了。
铁牛无力懒耕田，带索和犁就雪眠。
大地白银都盖覆，德山何处下金鞭。
师父你不要搞错了吧。他有资格睡觉。他懂得，无梦无想主人公在哪里，了了生死了。好啊，休息。
今天就这样，休息吧。辛苦了，站着辛苦了，呵呵，可以带索和犁就雪眠啦。你们要抄写的赶快抄吧。好啦，放假了，放学了，自由了，带索和犁就雪眠啊。诶，你们不要把他遮到，人家看不见了。你小心。遮到了，别人看不见了。
（第六天结束）
注：本书根据南怀瑾老师2009年9月最后一次禅七录音整理，定稿于202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