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学堂以后,回去,接触到的都是红尘滚滚,人世的烦恼就来了。烦恼即是菩提,不要受它骗。现在的社会,离开这里以后出去的,每天在声色犬马、吃喝玩乐中间过生活,是很可怜的,不要受欺骗。
我常引用,明代一个公子少爷说的话,人生,只有三个方向,大家自己不知道。自欺,自己骗自己。欺人,骗人家。被人家欺,结果被别人骗。自欺、欺人、受人家欺,就是三件事。所以人要不自欺。
讲到不自欺,给你们介绍。你们看我这个桌子上摆的这一套书,线装的《指月录》。呵、呵,你们不知道,我看了就笑,这一套书是谁买、要我买的?张学良。哼,结果这套书,又到这里来了。张学良,西安事变以后,蒋老头子很念旧,太重感情了。所以你看周恩来的回忆上面也有,蒋老头子要…;一个军人把统帅扣起来,那杀头一千遍的罪,最后,这个中间故事很多,我很清楚,太清楚了。外面写的这些,乱七八糟,都觉得很好笑。不止扣了蒋老头子,好几个上将、中将、厅长、省主席、省长,都一起扣起来。他们回来,后来都到我那边,讲起来笑死了。地位高的同地位低的,给他关起来的时候,也是一二十个人关一个房间,坐牢一样。有一位,身上有点烟,他在无聊想烟抽,算不定大家…;汉卿,张学良号叫汉卿(字汉卿,号毅庵),大家就说汉卿这个家伙乱搞,算不定明天我们都没有了,“诶,你的烟给我一支”…“嚯,不行了,要么?要买”。大家抽一口,多少钱出去要,万一放了,到你家里收钱。跟坐牢的一样,什么笑话都闹得出来,讲起来很好笑。
老头子走了,要到南京,说你不要跟我来,跟我来不好办,军法审判,立刻枪毙,你千万不要,不要跟。他非要跟,他说我做事我负责,他本来叫老头子干爹,他说我做事我负责。最后还跟了飞机到南京,老头子没有办法,把他关起来,所以几十年没有审判过,可是太束缚了。回到南京,就关在南京汤山,风景最好,有温泉的,一排宪兵看住。然后,他的情人赵四小姐也来,一排宪兵看着。派谁去看管他?戴雨农处、叫戴雨农派个人看管吧,负责,刘乙光,黄埔六期的同学,我们都是好朋友。刘乙光,湖南人,由中校,看张学良,一辈子看到了中将,官拜中将。在台湾,我们看到了刘乙光就笑,天下的福气都被你占完了,真是无灾无难到公卿。他关在里头要看什么书,要什么,全世界要好吃的,要用的,要什么都给他什么。一排宪兵看守了一辈子,第一下关在南京汤池、汤山。抗战的时候移到哪里呢?贵州的花溪,也是风景最好,一排宪兵,旁边的,招考进来的女的服务生一二十个,都很漂亮。刘乙光看管。到台湾以后,在新竹的井上(清泉),快要撤退,先把他移走了。大陆还没有完全、还没有过江呢,共产党还没有过江,先移到台湾,也是风景最好。我常常想,我怎么没有他的命啊,几十年,有一排宪兵保护,要啥有啥。
刘乙光,我们就这样说笑话,到了台湾,我还在成都,他们都是大家回来,日本人投降了,叫复员,全国复员,回来大家都抢官做啊,找机会。我还在那里打坐,峨眉山下,在五通桥打坐,闭关,多宝寺。后来回到成都,接到一封信,许建业,黄埔六期的,都是戴雨农同班的同学,写信给我。张学良现在要修行啊,刘乙光叫我,拜托我,他不晓得你在哪里,后来我告诉他,你还在成都,他说叫你买一套《指月录》寄给他,就是这套书。我心里接到他们的信笑死,凭他?要学佛,要学禅,会看懂《指月录》?谁去教啊。可这两个好朋友写来了,黄埔同学,只好给他买了,就是这一套书。台湾没有啊,就靠这一套去做种子,台湾有了,后来我把它弄回来出版。我到台湾以后,刘乙光来碰我,诶,我说“张学良禅学得怎么样,谁教他?”“我教他”。我说“凭你也教?”刘乙光,看守他的,学禅宗打坐,诶,他说“就是啊”。他说现在,他怎么行?我说“那怎么办?”“他要学明史了,研究明朝的历史。”我说“吶,你报告了?”“当然,每一点都要向老头子,向蒋介石,蒋先生报告”。蒋介石说好啊,只要肯读书就好了,不管他学什么。明史看不懂,派一位大教授,明史专家,叫周念行,好像江西人,人家读书一目十行,他的一目二十行,我们笑道,名字叫廿行,念行。我说一目二十行。教他明史,周念行。我到台湾,他看我,诶,我说“你明史教得怎么样?”“唉呀,这位大佬,没有用的。假装什么都懂,什么都不行。”后来我又……刘乙光,我在台湾,常常跑来看我。我说“怎么样?”“哎呀,现在不行,要学基督教了。”我说“基督教,他读懂吗?谁教他?”他说“那个周联华,宋美龄的那个牧师。”我说“永远搞不好。”诶,有一天我想起来了,诶唷,台湾这个文化,我那个初到啊,真是文化沙漠,什么都没有。“诶,你赶快把一套《指月录》还我。”我说,“你们叫我买,钱也没有付给我。还是我的。”所以他把这一套书送回来。你看,这就是历史。我现在这一套书,由台湾收回来。我到美国,跟到我到美国,我回到香港,跟到我回香港,我现在回到这里,这一套书还在这里。所以讲起这一套,因为我为什么呢?最近,前两天眼睛花、不对,看啊看不清楚字,看看这几个大字好看,木板,这套书是这么一个历史渊源。
人人都想学禅,这是中国文化中心的中心,人人摸不进,尤其这位张汉卿先生,张学良,号叫汉卿,他怎么搞得懂啊?禅,禅宗不是那么高深,因为太平凡,所以西藏的这些活佛们,讲到禅宗,翘大拇指,当然,对你们不会翘的,碰到我们,翘大拇指。最大的密宗,秘密,就是禅宗。所以武则天的偈语“愿佛开微密”,最大的秘密,“广为众生说”,般若。
你们诸位都,听说都买了这套书,本来有一位,这位小姐要买来供养大家。哎呀,我们觉得,反对,不要供养,供养是送你们一套,我说他们都有钱吶,你把他供养坏了,要他们买本钱,她本来要送你们,是我们主张不让。买去不要给书虫咬啊,管你看懂看不懂,每天翻它几页,哪怕有一个字懂了,一句话懂了。我认为是天下第一奇书,尤其中间有些小字…。
这位著者,瞿汝稷先生真是了不起,居士,明朝末年,就是这里人,常州人,都是江苏人,搞唯识的,搞禅宗的,都是居士,不是出家人。它所以比《传灯录》《五灯会元》都好,客观,收录资料多。他官也做得很大,你以为他是专门学佛的啊?做官的,明朝还做部长。而且什么都会,也懂军事的,他们反是对这些事情特别留意,有心得。所以用他的精力,一辈子编了这本书《指月录》。开始没有出版,他编好了以后,严天池,明朝的大学问家,也是大音乐家,会弹七弦琴等等。都是江苏一带,三吴的文化是不得了的,吴国的文化。一发现瞿汝稷编了这一套书,马上刻板。那个时候,不是现在有印刷社,一个字一个字木头刻出来,刻书的,花很多钱,第一部书刻出来叫,念《水月斋指月录》。水上的,流水的水,月亮的(月),斋呢,他的书房,刻板。
当然,他们有钱。买也好,送也好,普遍流开了。所以《指月录》一出来,明代的观念,腰包衲子,四个字,这些和尚出来参禅,背个包袱就走了,和尚行李简单嘛,每个包袱里头都有这一套,这影响了清朝以后三百多年。所以满清入关的第一个疑案,满清有四大疑案,清朝,第一个疑案,顺治究竟是出家,还是真的病死了?都是受这个影响。
所以我看呢,大家要回家了,带这一套书,至少摆在案头,可以吓人嘛(众笑)。人家问你看什么?《指月录》。干什么的?你看吧(众笑)。你的声望就高了(众笑)。嚯,说,某某人那个书,我看不懂啊(众笑)!看不懂,你学问大了。所以这一套书,了不起的。你们真的多少摸啊摸啊,我相信,每天翻翻看看,算不定一句话,你碰到最困难的时候,或者事业最麻烦的,人生最烦恼,翻开,忽然碰到一句话,唷,解决问题了。管他看不看(得懂),只要有一个字认识,就会看懂了。然后人家问你,读什么书?《指月录》,你看过吗(众笑)?吓人的啊(众笑)。所以,下午你们都回去了,带着这本书,我最后吩咐你这个话。这叫临去秋波那一转啊,哈,哈。
我忘记要给你介绍,这套书是张少帅要我在成都买的,现在还在我这儿。封面都坏了,这里,叫谢锦扬重新把它订过,上面我写的字,那个封皮上没有了,叫他重新大字写上,哎呀,《指月录》。
这一笑,这一坐,放轻松,禅就来了啊。
还有一点记住,每天晚上自己啊,念一下四句忏悔文,反省一下,“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所以我请宏忍师父,用丛林的,天宁寺的,江南的第一庙子的唱法,你们可以唱。我个人有时一想到慢声“往……”,自己一天,一反省事情,慢声一唱,并不要大声,读书也是这样。“往……昔……”,自己一反省,心境就忏悔了,清净了,这是很重要。
本来我们学佛还有个法门,第一步学慈悲,施食法,每天晚上施给孤魂野鬼,超度看不见的众生,这个法门如果你要学的话,诶,你们影印的有。这里都会,为什么要施食?我们讲慈悲心,谁做得到?只要一杯水,七颗米,念了咒子,做个法,超度一切众生,先培养慈悲的心。有些人说,不是把鬼哄来了吗?旁边都是鬼…;鬼不是人吗?一大堆人跟到你不是蛮好吗?你每天请他吃饭,这些都是你的护法。如果你要学,你们叫…赶快去印,施食法有人要的,教一下,很简单。再不然,下一次来学也可以,不急。
忏悔文;一个施食的。
差不多了吧。(薛虎:是)
好吧,那么请诸位大菩萨起座吧,可以放松了,要坐到的尽管坐。还没有到吃饭,快要吃饭了。我昨天到现在,只吃一点东西,夜里只睡三四个钟头,一早起来,一早起来赶到去送诸位菩萨回府。好啊,天成师父,你敲引磬吧。
天成师:还有时间,这是随意坐的,这支(香)。
南师:哦,这样。你也可以把任务完成了啊,辛苦你了(众人鼓掌)。他每天一个人,专门修行,住茅棚,住过山上,武夷山啊,到处一个人,他每天打坐,一坐那里,几个钟头都不起来的。好啊。
马宏达:老师,李青原想请教一个问题。
南师:哦。
李青原:不好意思,老师。因为那个,您曾经讲,就是说要讲一下那个气和脉有什么区别,那么气通和脉通的感觉是有什么不一样,能不能请你讲一下?
南师:啊?你说脐轮是啊?
李青原:不是,气和脉。您原来讲的,你说,气跟脉有什么不同,气通和脉通感觉是不一样的,它的差别是什么?
南师:哦,对。差别很大。嚯,你问得很深刻。她专注这个功夫的,青原。修气,当然你晓得,你是学九节佛风,宝瓶气入手的,呼吸法这个气,气修好了,你转变了自己,差不多前后有六七年了吧?有没有?
李青原:有。
南师:那么这个气充满,感觉到身体转变,一点一点转变很多,对不对?
李青原:对。
南师:这个是气的作用。脉呢,修到了,九节佛风修好了,修宝瓶气,是用意的把呼吸,强迫止住,习惯了,止,这还是气的部分。其实以你呢,不要九节佛风宝瓶气。每天观念上带到一下。我这样讲话你听到啊?
李青原:听到。
南师:自然就做到了,这是气的部分。脉的部分,就不是呼吸的气了,到这个时候,你心念一空,赶快转到心的境界,念头一空,自己体会到里头,身体里头每道神经,每个部位,这拿现在话讲,自己会跳动,会转变,这个是脉了,脉慢慢打通了,这个就修脉了。有时候要不要呼吸直接帮助一下,有时候会,偶然一下,不需要了。换句话,自己气脉的变动,全身,就是神经的变动,肌肉的变动,每个细胞都变动。这个气是什么气呢?不是鼻子修九节佛风的保养气了。这叫报身之气,在胎气在母亲肚子里,怀胎的时候,它本身没有着相,婴儿慢慢成长;现在是大了,本身胎气发动转变了脉了,脉,属于每个神经,转变,一点点地转变,什么酸痛胀,有三十几种现象,还是大概,就一点一点细节都转变了。如果这个时候配上白骨观,白骨放光,空了,整个身体…。我们在座有一位老太太,写了几句,给我的报告,很了不起,她念忏悔文以后,一身,感觉到身心受过洗练,就变成琉璃体了,脉的转变,啊,内外透明,乃至自己不用心,不用这个外来的气的关系,一点都不注意气,气会注意你了。而且这脉呢,通通转变了,再配上白骨观,连骨节都慢慢换了,骨髓会换,这还是四大的转变,报身的转变。
真正要大转变,赶快走到唯心,观三际托空,心念到这个时候念越清净,啊,自然内部的光明喜乐越大,身心。然后呢,到达了这一部分,如庄子所说的,不是气脉了,庄子一句话,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是修转变这个报身的办法。
等光明起来后面再说,再问,现在还不到,还不能问,不敢给你讲。讲了以后你会起妄想、去追寻,反而障碍你了。好了,讲到这里够多了。你们没有到的人,不要听了去追寻妄想,那么,不过一点知识。第一,听了不要去追寻、去妄想;第二,不要吹牛,不要拿、懂了以后,在这里学一点皮毛,拿一把圣贤的尺子专门量人家。嗯,这个还不行,这个还不行,你好像都懂了,那是很罪过的。尊重别人啊,不要看不起任何一个众生。好,答复得满意了没有?青原?
李青原:谢谢。
南师:可以了?
李青原:啊,谢谢。
南师:好。好啊,诸位菩萨起座啊,自由了。
马宏达:想学施食的,请举一下手,我们大概看一下有多少,要不要安排一个统一的课程。
南师:可以到那边有空地方嘛。
马宏达:施食啊,施食。
南师:布施饮食给孤魂饿鬼啊。
马宏达:好的,一切众生的超度,超度一切众生,施食。
南师:超度一切的亡魂。
马宏达:好的,知道了,谢谢。先休息,一会儿,我们先去复印,复印这个施食的仪轨,然后下一堂课请了,请人来教。
南师:好啊,好啊,可以打开帘子换风了。这下可以打开窗子帘子换风啊。
某人:老师看看你那本线装书。
南师:啊?
某人:看看你这本线装书。
南师:啊,好,拿去看。每本拿去看,诶,等一下要晓得归还。上面都贴的有。你们买的,字一样大,写了(同一)版本。
魏承思:诶,你们守规矩啊,讲过的嘛,来的时候都讲过了,老师很累,你就不要这样啊。
南师:啊,好!
(第七天圆满结束)
注:本书根据南怀瑾老师2009年9月最后一次禅七录音整理,定稿于202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