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六祖与中国理学》佛儒的心法


佛法教义,在中国所翻译经典及本土著述,都为一大藏教,先后陆续增加,至今计有八千余卷,其所言三乘教化,有权有实,种种设施,不外于心意识的法门;所谓:「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已全提其纲领。但教下诸宗,理事纷耘,其方法,为演绎的,毕生穷研,犹难尽其妙者。及禅宗之兴,单提直指心性法门,但见自心,明自本性,所谓若事若理,皆得贯串无遗,即一心而彰万行,不必别觅他途,其方法为归纳的,简而易行,朴实无华,与中国传统文化,尤易接近,故禅宗又名佛之心宗,即宗传佛的心法也。

佛法论心性,其体本为空寂,万化一切的动用,即由此空体而起的作用,此心性无自性的形相,必论其相,则以动用中的万化之相为相。故佛谓性空缘起,缘起性空,但又不在于空,即此尘劳日用与万有现象,尽摄于圆成实相的自性中。此性的体,又名法界,又名真如,种种名目,以表其名,而此心性的空,又非空所能了,乃以中道义,遣此空有之二边执论,故复称此为中观,或简称为中。当人直了自心,明自本性,本为空无一物而能生万法,不滞情于万有,复不滞迹于空相,祇依中道而住,中亦不立,则得大自在之用矣。

既悟此理,复须证入此事,待事理双至,则证悟方圆。至若超越三界,解脱尘劳,神变莫测等事,皆依此证悟功能之深浅而生起作用,犹为其枝末之余事也。

由唐至宋,士大夫间,或直接参禅,或耳濡目染,均于佛理具有了解,唯专事于此,求其深入,既不能离尘绝俗,又限于社会传统习俗,有攻乎异端之嫌。乃反求诸六经孔孟之言,方知儒家固亦有此种话头,依诸佛理,比类发明,其详简不一,偏重不同,其机境恰有相通的归向。于是比挈禅宗的为佛法教外别传心法之说,以卫道自任,亦倡远绍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先圣的一贯心法,而立此儒家教外别传的心学。

尚书载尧舜十六字心传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所谓危者,即如佛法所称人欲无明的贪瞋痴等妄心,所谓微者,即如佛法所称的微妙真心,惟精则须戒慎,即如佛法所定的戒学,惟一则须慎独,即如佛法所称的定学,至于允执厥中的中字,明文记载,自未下一确定界说。寻绎中庸之旨,则与此十六字心传,可相贯串。后来朱熹批注中字,谓:「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以中庸位于独立不偏易之位,而显中道之义,可与佛法相埒无差,以显先圣之言道,早有明训,不独佛法擅长也。其立意固为高远,惜犹未尽其妙,何如明取佛法心要,以释其义,更易明了。

若依理学的诠释,其论中道义者,不但大逊于佛法,且亦不能尽先圣的心传,何以故?不偏不易方谓之中,则偏易皆非其中矣!而曰:「道并行而不相悖」,岂非自语相违?若以「致中和,则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为中之大用,显中字的体性,则有中庸末章之旨,自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依此,经文自为贯串相注,则学庸孔孟之言,恰如佛说并无二致,何则?无声无臭为天之载体,此谓之至善,则原为「诸法空相」也,致中和,天地位育,此谓之明德,则为法界重重无尽藏也,以此比类发明,则阐扬古代儒学,当尤胜于理学家所发见。

此外,禅宗固以实相无相,般若中观的正知见为宗,而禅宗尤不废于禅定,禅定者,禅宗称为行履功勋边事,即作功夫;作功夫为达明见心性的方法。而诸大儒者,亦见知作功夫为入德门的重要阶段,乃提倡工夫之说,「存诚」、「主敬」,乃至体会「仁」体,或专静坐中认此心性,为儒者作工夫的明白提示。于是主于「存诚」者,则以诚为性体,主于「主敬」者,则以敬为心学,乃至以仁为道体,或以静中为体认得天心为无上妙法,门庭设施,各擅其长,虽然语简易明,而不若佛法大小乘定有阶梯可循者为胜。

何则?大乘佛法以六度为修学的次序,由布施持戒而至禅定,终趋于般若智性,而证菩提;菩提者,心性的大觉也。此大觉的心性,要非独取于某点而立,曰诚曰敬,曰仁曰静,以点持面,终非圆致,何如独取大学首章初节,与佛法比类发明,即可于儒家心法,别阐幽光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明德者,上一字之明,乃所明,动辞也。下句明德之明,乃能明,名辞也。明德者,明乎心性之体,故明德已,可以「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亲民者,用以应世也,止于至善者,绝对之体也,以善恶皆隐,乃赞美其善美之至也,即此数句,即单提直指,儒家的心法明矣;使有未能顿悟此明德的一着子,以下即教以次第渐修的法则,故继之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得者,得此明德的体也。上下二节,一为直指顿悟,一为渐修次第,首尾兼顾,经文明甚。接着即说入世之用,首在诚意,乃至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复指出「致知在格物」,此之所谓致知在格物,即如佛法所谓得种子智(根本智),后须明乎差别智,致知者,转致此心意识智也,格物者,于外物万缘上格诚而反致也。若境对外物万缘,即返照此知的一念,即可入于众妙之门,达明德之域矣。以佛法释之,致知在格物,即转识而成智,物格而后知致,识转而后心明矣。

依此佛儒心法,其有异同者,祇在所取方法,与乎应用目的之不同,其于心性之际,宁有轩轾,若得此挈共通发明,其成就当尤远大,无奈宋儒以困于传统习俗,社会环境,舍此而不由,别立鹄的,另标理性,虽欲避免于佛法,而终未能造儒家心学之堂奥,诚为门户之见所限,至可惜也。今且就诸大儒之于心性见地,略举论之:

北宋诸大儒:邵雍之学,独成一家之言,其所著先天图、观物篇、皇极经世等书,实为象数之学的发挥,谓其本于周易,毋宁说谓源出道家,专就心性微言,殊少及论。

周濂溪与邵雍同时,年岁相若,有谓其先天图,乃继续道家陈搏之传,复得僧寿崖授先天之偈,谓非周易之正。但其通书四十篇,咸认为纯粹精微,实足以阐性命根源,作人生准则。其学主于存诚,如云:「诚者,圣人之本,」「圣,诚而已矣。」「诚无为,几善恶。」「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神几曰圣人」。凡此立见,皆以诚为成圣之基,微言至论,实为性理之大轨。濂溪定举诚为体性,谓诚乃无为的,无为即乃寂然不动的,感而遂通,则为诚之神变;其机动则分善恶。其治学用功之处,据于先圣所云:「自诚明」的步骤,自即能诚己,诚至寂然无为,则神明来复,通于万化之事理。故知濂溪的心法,举出先儒一诚字,即概心性之源矣。有谓此即同于禅宗的渐修之学,若顿悟法门,则为「自明诚」的路线,顿悟者,先明此自性之明,而后保任此灵明而致于诚者。孰知凡此所论,依禅宗正法眼藏观之,皆为一葛藤。

夫禅宗心法者,以「无门为法门」,所谓不由文字,单提直指者是也。禅宗授受之间,佛即不立,心亦无依,何论安个或性或诚的名言,例如六祖与永嘉禅师曰:「汝甚得无生之意。禅师曰:无生岂有意耶?六祖曰:无意谁当分别?禅师曰:分别亦非意。六祖乃曰:善哉!」故知泯心一法,已落偏差,既有诚存,宁非偏而易乎?岂得谓之中道之用;况不偏不易者,正与偏易相对的边见,固亦非中也。

二程之学,咸认为理学家的正统,其讲学授受宗旨,各之主张,互有异同。明道之旨,先须识仁,如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学者识得仁体,实有诸己,祇要义理栽培。」其所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

举此而知明道之学,在于识仁,其所谓仁,即与万物同体的本性也。识此以后,犹须义理栽培,故知存之而已者,正须用一番保任工夫,如明儒顾泾阳曰:「学者极喜举程子识仁,但昔是全提,后人祇是半提。」以不作功夫,故谓之半提。故知明道作定性者,正为此也。其略云:「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外者为非,而更求内者为是也。」

明道之立仁为体,与濂溪的举诚为体,皆定一目的以表体性,但乃名辞见地取舍不同耳。惟明道特别提出识得仁体后,必须以义理栽培,诚敬存之,应为「自明诚」的路线,定性书所云者,皆为定学的原理与方法,其所论定的理,与禅宗所言者,似无二致。实则,禅宗虽而曰禅,要非专言禅定之禅,称曰佛之心宗,或名般若宗,皆不得已标别之名。须知心性也者,无往而不自定,所谓一切众生,从本以来,皆在定中,本无丝毫动相也;若心性以我能定,然后方存,则心性以我修定而得,亦由我所造而生,何得谓此心性能生万物耶?

固知明道所云,即皆以个人修养,当人之心意识定静境界而言;所谓无将迎无内外,浑然与万物同体,然后心应万物而无,情顺万物而无情者,祇在我人此心性的造诣境界而言,不及佛法所指此心性,具足万法,能生万法,不即定慧即是,亦不离定慧即是。禅宗心法,直指见性,不取禅定解脱,所谓向上一路,密不通风,要非诸儒所可冀,倘越此藩篱,自必入禅。

伊川心法,尤侧重于主敬,且特别提出致知之敬,如云:「所谓敬者,主一之谓敬,所谓一者,无适之谓一。」「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其主敬,即为自我涵养的原则与方法,敬乃守于一,守一而至于无适无莫无边颇之境,即敬的境界。而其主张,敬从致知而得,致知乃集义之所生,如云:「敬祇是涵养一事,必有事焉,须当集义,祇知用敬,不知集义,却是都无事也。」「中理在事,义在心内,茍不主义,浩然之气,从何而生,理祇是发见于外者。且如恭敬,弊之未将者也,恭敬虽因威仪而后发见,然须心有恭敬,然后见着,若心无恭敬,何以能尔,所谓德者,得也。须是得之于己,然后谓之德。」

观乎此,乃见伊川之用功勤,节操严,功夫精进,终日干干,集义识仁,辨理而行,恰如佛法中严持戒律的苦行头陀,自其尊严师道,阐扬理性,信有然矣;惟其见地,并无过于明道范围。总之:不存诚,便主敬,否则即立一知性,如云:「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德性之知,不假见闻。」以此自修进德,固为快捷方式,若以之认心,恰反违道。香严禅师曰:「一击亡所知,更不假修持,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投之伊川,当为一辛剂矣。

横渠之学,则为主气,其论心性,亦祇是一气化,谓其乃有得于道家之学所变,似非过言。其所著正蒙一书,主于论气,如云:「天地之间,祇一气之循环而已。气不能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虚空即是气。唯气着于物而有聚散,理与性则无聚散。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纵横立说,为文甚长,大要又如云:「人先有天地之性,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必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此论用功方法,亦允至当。唯云:天地之间,祇是一气之循环而已,气有聚散,理与性则无聚散,合虚与气,有性之名。仔细参详,不能令人无矛盾之感。

何以故?气有聚散,理与性无聚散,则天地间祇是一气之循环,在此循环外,另有一理性的独立存在矣。何以又须合虚与气有性之名,若必如此,则性者,由于气与虚合,则性固未离于气,安得无聚散。细辨其言,其立说不无罅漏,禅宗所谓:「本来无一物,随处任方圆」者,或可为其排解。要之:其于心性之学,究非所长,然其讲明正学于关中,裨益人心世道甚大,洵为一代大儒,足为天下后世法者,亦无可议矣。

北末开创理学之五大儒,其心要大抵如此,浸演渐变,至于南宋,朱晦庵(熹)应运而生,撷诸儒之长,集理学的大成,其心法主旨,要不外乎北宋五大儒之说,裁长补短,阐演开宏,而于尧夫象数之术,亦至心折,不若二程之绝口不言者。有谓朱子乃道化的儒家,绎其言行,似亦非为过论。

设譬以濂洛诸大儒为儒教外别传的宗师,则朱子为讲学的经师矣,若单提直指心性之说,诚不如与其同时并抗的陆象山(九渊)的深入。世称朱子以道问学为宗,陆子以尊德性为旨,朱陆异同,俨然对垒,学术宗旨,固有不同也。象山不但与其同时的朱子见地不同,且在幼时,闻人诵伊川语,已发生异见,尝曰:「伊川之言,奚与孔子、孟子之言不类?」又尝曰:「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干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象山之具见即如此,教人授受之际,但令终日静坐,以存本心,无用许多辩说劳攘。尝谓:「此心自灵,此理白明,不必他求。」人称其立说近本,盖取静中体认之捷道也。

惟其如此,当时后世儒者,认象山之学为近禅,大抵即以象山无排佛之言,且以单提静坐为用,以其类似禅宗的渐修禅定者。但象山心法,实亦非禅,惟其壁立万仞,气宇磅礡,大有类于禅宗宗师的风格耳。明儒王阳明之学,有谓其远绍象山心法,阳明倡知行合一之说,固承象山遗风,要亦时势所驱,必然而立者。若夫抉论心性之际,皆祇可归于理学范畴,实未能提与禅宗并论,以文繁未引,略见于拙著禅海蠢测「禅宗与理学」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