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传统文化,想到一个问题,发现这几十年,大家常常提到“封建”两个字,好像代表了专制、愚昧、落后的味道。几十年来看很多报刊和书,常见到这个提法。
所谓中国周朝时的封建,是中央领导,分封诸侯,换句话是联合国的组织,各个诸侯国有自己的法令、自己的文字,那个时候可以说“书不同文”,言语更没有统一,交通也没有统一,这是中国的封建,根本不同于西方那个封建。
当初翻译西方著作的时候,“封建”两个字用错了。我们把西方那个封建拿来做中国的封建,学术上根本是错误的,这个错误导致的后果相当严重。说起翻译西方著作,又是一个关于文化和出版的大问题,例如“经济”这个词,在中国文化本来是“经纶济世”的意思,包括政治在内了,也是近代翻译用错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些翻译的错误,随着书报一出版,就引发一连串错误。
周朝的封建,尽管许多没有统一,但是文化观念是统一的。中国文化基本用一个字可以代表——“道”。由“道”后来演变出儒家、道家、墨家等等诸子百家。道是什么东西?这是哲学问题,我们今天没有时间讨论。
对于新闻出版业以及文化教育问题,我今天简略谈了这一席话。目的是希望年轻的一代自我反省,为后一代着想,努力为国家民族、为社会做顶天立地的事业。我现在90岁了,每日每夜都还在读书、做事,休息得很少。
最近七八年中间,我带了年轻同学们,拚命推广儿童读书。社会上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说我推广儿童读经,好像提倡复古。但是我提倡的是“中、英、算”一起上,包括四书五经在内,尤其是唐宋以前的经典,要读诵、背会、默写,还有英文经典,并且练习珠心算(珠算熟习以后,心里有个算盘作心算就很快)。这是文的教育,还要武的教育,艺术的教育,融合人格养成教育一起来。看上去内容很多,实际的安排很科学,效率很高。
这样培养出来的孩子,智慧得到开发,自己会读书,体魄健康,知道怎么做人,会懂得东西方的传统文化,可以谈开创未来了。而且实验证明,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读教育部安排的课程,一个学期的课程一个月就学完了。
后来,我看到现在的教育界,甚至教育部,也开始跟上这个路线。徐永光先生今天也在这里,他也是响应者,他是希望工程的创办人,当初是小朋友,现在变成老前辈了。他们也发动跟着做,出了很多书。但是开始时,编了太多唐诗宋词,我也反对,我说我推广儿童读书,中、英、算一起上,结果你们把儿童读书的重点变成唐诗宋词。我说这样读出来有什么用?中国未来培养一万个李太白、一万个杜甫也没有用啊,那不过多出两个诗人嘛!我希望后一代出很好的思想家、很好的科学家、很好的政治家,是这个目的。可是现在呢,我们中国文化的财产太大了,古文不懂,繁体字不懂,等于丢了钥匙,这个财库的锁头打不开。
我们选的几篇参考资料,来不及讲,希望大家拿回去自己研究。这些资料是古文,其实也不古,不过诸位年轻的朋友,很多从现代简体字的白话文教育入手,看不懂自己古代传统的文化,很难了解是什么意思,所以固有传统文化变成没有用的东西了。等于你把那个宝库的钥匙丢了,进不了门。只是听人家乱说,那个宝库里面都是糟粕垃圾,就把垃圾糟粕和宝贝一起丢了。
第一篇《儒行》是告诉知识分子怎么样做一个读书人,人生价值、人生的意义、生活的做法是怎么样。
第二篇是董仲舒对汉武帝的《天人三策》,大家都说汉武帝因为听了董仲舒的话,专门崇拜孔孟儒家之道,不要诸子百家了。不对的,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他们的对话是推崇儒家。这个《天人三策》,是跟汉武帝当面讨论的文章,汉朝四百年的政治安定与此很有关系。
第三篇是《聊斋志异》中的一篇,我最近常跟年轻同学们讲“聊斋”。你们写新闻可以多研究聊斋的写法。有人问我,“聊斋”不是讲狐狸精、鬼吗?我说你们才活见鬼,这聊斋好像讲鬼,其实是讲人的,他借鬼骂人。聊斋每篇的后面有一个“异史氏曰”,这是蒲松龄自己的意见。怎么叫“异史氏”?因为满清来了,他不愿意投降满族人,宁可在路上开一个茶馆,过来过往听故事,他就写小说。他的小说写了以后,当时有一个学者叫王渔洋,非常有名的,听说有这个书,看了以后告诉他,给你十万两银子,你不要出书,书归我出。蒲松龄不干。后来,王渔洋给他写了一个序言,中间有首很好的诗,怎么写呢?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孤坟鬼唱诗。
“姑妄言之姑听之”,聊斋说鬼,说狐狸精的故事,有没有真的?很难考据。“姑妄言之姑听之”,他乱说,哎,我们就乱听。
“豆棚瓜架雨如丝”,乡下老百姓吃饱了没有事,以前没有电视看,没有电影,坐在瓜架豆棚下面,带着小孩子,说鬼话,说故事,“豆棚瓜架雨如丝”,描写那个风景。
“料应厌作人间语”,他说,蒲松龄把心境写出来,他自己也有同感,对于一般活人讲的话,感到靠不住,厌烦了,不如写点有情有义的“鬼”话。
“爱听孤坟鬼唱诗”,还不如听鬼讲话老实一点。
呵,你看了这个序言,这首诗已经骂尽天下人。
第三篇是《木皮散客鼓儿词》的片段,明朝的贾凫西写的,他是民间写小说的,实际上是政治家、哲学家、思想家。他这个“鼓儿词”,是给人家打起鼓来唱的。譬如说“河里的游鱼犯下什么罪,刮净鲜鳞还嫌刺扎”,人世间很多不平的,他用白话写的,可是有文采,很有名。
这些资料你们带回去有没有用,就不知道了。
(本文根据录音整理,经南怀瑾先生审阅。因版面有限,有删节。即将出版的《中外书摘》对此也会有详细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