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与方士,方士与神仙,在这三个名称之下的类型人物,及其学术思想的内容与渊源,由战国而到秦、汉之间,实在都是互相为用。自汉魏开始,延续一千多年,直到现在,方土的名称已成过去,只有道家与神仙,却成为不可分家的混合观念。其实,汉魏以后,道家神仙的学术,已经远非秦、汉以上的面目,这一千多年来道家的神仙,实际上却是丹道派的天下,所谓丹道,便是以修炼精、气。神为主的内丹方法,以求达到解脱而成神仙为最高目的。关于神仙的种类,在宋、元以后,归纳起来,约分五种:(1)大罗金仙(神仙)。(2)天仙。(3)地仙。(4)人仙。(5)鬼仙。初步修到死后的精灵不灭,在鬼道的世界中,能够长久通灵而存在的,便是鬼仙的成果。修到祛病延年、无灾无患、寿登遐龄的,便是人中之仙的成果。过此以上,如果修到辟谷服气、行及奔马、具有少分神异的奇迹,可以部分不受物理世界各种现象所影响,如寒暑不侵,水火不惧的,便是地仙的成果。再由此上进,修到飞空绝迹,驻寿无疆,而具有种种神通,有如《庄子》、《列子》寓言所说的境界的,才算是天仙的成果。最高能修到形神俱妙,不受世间生死的拘束,解脱无累,随时随地可以散而为炁,聚而成形,天上人间,任意寄居的,便是大罗金仙,也即是所谓神仙的极果。凡此种种,是否确有其事?或者是否有此可能?我们现在无法证明,姑且不加讨论。但是有一点值得特别注意的,在中国文化中儒家对于人伦道德、教育修养的最高标准是把一个普通平凡人的人格提升到迥异常人的圣贤境界,已经足够伟大。而在另一面,还有道家的学术,从宇宙物理的研究,与生理的生命功能而立论,更加提高人生的标准。道家认为一个人可以由普通愚夫愚妇的地位,而修炼升华到超人,提高人的价值,可以超越现实世界的理想,把握宇宙物理的功能,超过时间空间对立的束缚,而且早于公元前一千多年,毫无十六、七世纪以后的科学观念,便能产生他们自己独立的一套科学观点,无论它是幻想、是事实、是欺世的谎言、是有实验的经验之谈,都是值得我们瞠目相对,需要留心研究的。
自秦、汉以来,开创修炼神仙丹道学术思想的人,比较有案可稽的,当然要首推东汉末年的魏伯阳,也就是后世道家所尊称的魏真人或火龙真人。关于魏伯阳的确实身世,与他生存准确的年代,始终还是文化史上一个大谜。但是,他是东汉时期的人,大概不会错,他只有比祀祷派、以符箓道术起家、开道教先河的张道陵为早,那是较为可靠的。大家都知道东汉时期的文化,是儒家思想的衰颓时期,一切学术,都已渐趋没落,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它在理论物理的科学与理论天文学上,却有很大的成就,只因后世一般缺乏科学修养的人,把它统统归入无用之学“象数”案卷中去了。其实,什么是“象数”?“象数”学中的真义究竟包含了什么东西?恐怕一般人,除了随人转语而加批评以外,自己都没有好好下过功夫去研究,以外行人的眼光,去批评一件非常深刻的内行事,真是多么“冤哉枉也”!东汉末期,在道家与道教史上,产生两个划时代的人物,一是魏伯阳,另一便是张道陵。魏伯阳是代表上古传统文化中的隐士精神——神仙。张道陵却在汉代以后,构成了道术传统的世系,到了宋、元以后,一直成为江西龙虎山正乙派张天师的世家。他与山东曲阜的孔子世家,互相并陈。在中国文化历史上能够以学术思想,造成一两千年世家的系统,只有儒家的孔子,与道家的张天师,岂不是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迹吗?这也就是说明中华民族,对于文化学术思想如何尊重的精神,他能够在文化的王国里,自由给予圣贤、神仙、高士、处士隐逸等等极其美善的封号,而且是不问今古,都受到一分尊崇的礼遇。可是魏伯阳,却是走的“隐士”路线,结果只有给人以“不知所终”的疑猜而已。他赠予后人唯一的礼物,就是他的一部千古名著《参同契》一书。他这部著作的确绞尽脑汁。有人竭其毕生精力,从种种方面去研究摸索,还是毫无头绪。宋代理学的大儒朱嘉,便自认他的一生对于这部书的研究是失败了,可是他爱好它,为了避免“阳儒暗道”的嫌疑,他曾经化名崆峒道士邹诉,注过《参同契》。
魏伯阳著作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说明修炼丹道的原理与方法,证明人与天地宇宙,有同体同功而异用的法则和原理,为了整理自古以来的传承,证明人为的修炼,可以升华而成神仙的传统学术,他以《周易》的理、象、数三部分,和周、秦到两汉,用在天文物理学上的原理与原则的五行、干支之学,以及道家老子传统的形上、形下的玄学原理,一齐融会贯通,为丹的修炼程序,做了一套完整的说明。所谓《参同契》,便是说:丹道修炼的原理,与《周易》、《老子》的科学而哲学的原则,参得透彻了,便可了解它们完全是同一功用,“如合符契”的。所以他便融会《周易》、黄老、丹道这三种学术共通的道理,著述这本《参同契》了。在这本书中,他的文词简朴而优美,犹如《易林》的词章,也是千古绝调之笔,他把丹道修炼的原理,区分为药物、服食、御政三大纲要。然而如《老子》这本书一样,它原始的篇章次序,究竟是如何地安排,确费后人的疑猜与稽考,这又富于道家“犹龙隐约”的风味,可与老子其人及其书互比隐晦。如果我们要把丹经的鼻祖著作《参同契》,比之老子的书,那么,另一部丹经,是宋代张紫阳真人所著的《悟真篇》,应该比之如庄子的书了。
《参同契》所讲的丹道学术,特别注重身心精神的修炼,它所指用于“返老还童”、“长生不死”,至于最高解脱而登上仙位的丹药,主要的药物,便是人人自己所具备的精、神、黑而已。即在修炼的过程中,也可以借用,或者必须借用外物的丹药,那是为了培养补充衰歇而有病象的身心,使其恢复精、神、焏的生命本能而已。它是中国养生学的祖述宝典,也是最早研究身心生命奥秘的著作。它影响汉、魏的医学,生物物理学,乃至佛学与禅宗。后来道教的经典《黄庭经》,所谓“上药三品,神与炁、精”等思想,以及《龙虎经》等的著作,都是由《参同契》的蜕变而来,不过加上一些宗教神秘的观念而已。它认为恢复精神先天原始的情况,能够自作生命的主宰,以及变化生死的功能,一切都可操之在我,才是眼食丹道的效验。至于锻炼药物的精、神、炁与服食的方法,必需要有正确的心性修养,与真正智慧的认识才能做到。所以统摄修炼药物,服食成丹等的程序,便要透彻了解御政的重心。讲到药物,虽然指出精、神、黑为修炼丹药的主材,但是,并非如宋、元以后的丹道,参合佛学禅宗的理论与方法,而且更不是明、清以后伍冲虚、柳华阳的丹道学派,专以性神经系统的精虫卵子等,认为便是精神的精。同时,更没有如明、清以后的丹道,动辄便以任、督等奇经八脉作为修道的主题。它的本来原文,非常清晰,只因后世道家与道教的道士们,各从不同的观点,不同的角度,自己为它作注解,于是讲究修性修命的,主张独身主义的单修静清派,主张不离家室之好,男女合藉的双修派,主张烧铅炼汞而用外丹的丹法,就众说纷经,统以《参同契》作为原理的根据了,所以房中采炼等等左道旁门的谬论,也都—一牵强附会,援引《参同契》的文言,而言之成理,著之成文。至于《参同契》原本所说的精与神,便是魂与魄的外用,只是精与神的化合物而已。它与《周易·系辞传》的“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确是同一路线的思想。
其实,《参同契》一书,并非真正难读,也不是作者故弄玄虚,保存有无上秘密的口诀,只是受历史时代背景的影响,文章风格,各有不同。魏伯阳生当东汉时代,正当文运走向变今而仿古的变革时期,他没有像近代人的条分缕析,归纳分类得清清楚楚,但是你只要把握书的主题,是在说明修炼丹道的原理与方法,百读不厌,久久就会自然贯通,找出它的体系条理了。他引用老子的理论,是为了借重先圣古人的言辞,以证明他的道理,并非向壁虚构。他引用《易经》象数的原则,极力说明天地日月气象变化的宇宙规律,借以证明人身生命活动的原理,是与天地宇宙变化的程序,有共通活用的轨则,并非是要你把天地日月的规范,呆呆板板地用到身心上来。清代道士朱云阳认为,他是以月的盈亏,来比精神的衰旺,日的出没,来比气血的盈虚,这是非常合理的名言。现在我们举出一二段有关修炼清静的理论与方法,是他说明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的引申注解。可以在其中看到稍迟魏伯阳一二百年间的佛学与禅学等。从它如何取用中国文化中对于心性现状解释的科学观,以及首先提出以“无念”为入手的《参同契》的修法,也由此可看出宋儒理学家们的修养“静”“敬”的方法,它与佛、道两家,是如何地结有不解之缘了。
例如:
推演五行数,较约而不烦。拿水以激火,奄然灭光明。
日月相薄蚀,常在晦朔间。水盛坎侵阳,火衰离昼昏。阴阳相饮食,爻感道自然。吾不敢虚说,仿效古人文。古记显龙虎,黄帝美金华。淮南炼秋石,玉阳加黄芽。贤者能持行,不肖毋与俱。古今道由一,对谈吐出谋。学者加勉力,留意深思维。至要言甚露,昭昭不我欺。
名者以定情,字者缘性言。全来归性初,乃得称还丹。
耳目口三宝,闭塞勿发通。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旋曲以视听,开阖皆合同。为己之枢辖,动静不竭穷。离气纳荣卫,坎乃不用听。兑合不以谈,希言顺鸿蒙。三者既关键,缓体处空房。委志归虚无,无念以为常。证难以推移,心专不纵横。寝寐神相抱,觉悟候存亡。颜色浸以润。骨节益坚强。辟却众阴邪,然后立正阳。修之不辍体,庶气云施行。淫淫若春泽,液液象解冰。从头流达足,究竟复上升。往来洞无极,佛怫被谷中。反者道之验,弱者德之柄。耘锄宿污秽,细微得调畅。浊者清之路,昏久则昭明。
当然,这些文简言朴的文辞,其中包含的意义与道理太多,我们来不及多加解说。总之,《参同契》的方法与宗旨,是专为锻炼精神魂魄,在到达老、庄所谓的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真人境界,是道家正统的神仙丹道的学术。因此,魏伯阳把当时假借先圣而流传的许多旁门左道,欺世盗名,以及贻误人世社会的小木,严加驳斥。
如说:
魏伯阳在《参同契》中,综合列举这些旁门左道的情形,我们拿他与晋代道家葛洪所著的《抱朴子》共同研究,便知迷信道术的人,随便妖言惑众,欺班成习者,真是古今一辙,既可笑,又可叹!有什么办法,可以警醒愚顽呢?因此,他又说到上古流传下来的道术,本来实是“内圣外王”的真学问,只因后世的人没有智慧,把它弄得支离破碎,反而以伪乱真,影响社会,造成颓风,如说:
维昔圣贤,怀玄抱真。伏链九鼎,化迹隐沦。
含精养神,通德三光。精溢腠理,筋节缴坚。众邪辟除,正气常存。积累长久,变形而仙。忧悯后生,好道五伦。随旁风采,指画古文。著为图籍,开示后昆。露见枝条,隐藏本根。托号诸名,覆谬众文。学者得之,损柜终身。子继父业,孙踵祖先。传世迷感,竟无见闻。遂使宦者不仕,农夫失耘,贾人弃货,志士家贫,吾甚伤之,定录兹文。
但是他自己又说,在他的著述中,并不照次序的说明此事,都靠读者自己的审思明辨,才能领悟到其中的程序和究竟,如说:
字约易思,事省不烦,被列其条,核实可观。
分量有数,因而相循,故为乱辞,孔窍其门,智者审思,用意参焉。
于是,他又指出炼修的初基方法,如说:
内以养己,安静无虚。原本隐明,内照形躯。
闭塞其兑,筑固灵株。三光陆沉,温养子珠。视之不见,近而易求。黄中渐通理,润泽达肌肤。初正则终修,斡立未可持。一者以掩蔽,世人莫知之。又云:勤而行之,夙夜不休。伙食三载,轻举远游。跨火不焦,入水不慌。能存能忘,长乐无忧。道成德就,潜伏俟时。太乙乃召,移居中洲。功满上升,膺录受符。
总之,魏伯阳所著的《参同契》,从身心修养的实验科学精义,而说出心性的形而上道,与形而下质变的精神魂魄等问题,是综合道家科学的学术,与儒家哲学的思想,溶化会聚在丹道的炉鼎之中,誉为千古丹经道书的鼻祖,实非为过。朱云阳说他是以“天地为炉鼎,身心为药物”,那是一点不错的,不过,他是注重于人元丹的修炼,是发挥人生性命功能的最高至理。
两汉在文化史上,除了有名的儒家经学家的训估注疏以外,在科学方面,西汉最大的成就,便是天文与历象的发展,例如才情洋溢、多艺多能的司马迁,也曾参加过修改历象的工作,自己引以为完成先人的遗志为荣。后来的扬雄,想以《易经》象数的理论范围天文历象的法则,自己别创新说,作了一部非常抽象的天文理论的《太玄经》,想用它来概纳形上形下等问题,不管他的学问有无根据,有无科学发现上的价值,一个以文辞名家的儒家学者,对于科学而哲学的理论有兴趣,如果生在现代重视科学与哲学的国家,应该备加奖励了。到了东汉,由于两汉易学象数派理论科学的演变,便使易学的象数,更加走入抽象化的理论。例如:孟喜的卦气,京房的变通,苟爽的升降,邓玄的爻辰,虞翻的纳甲,费直以象、象、系、辞、文言解说上下经,因此影响而成苟氏的易学。至于乾坤消息卦的由来,开始于文王及周公的周代文化学术思想的传统,以《礼记·月令篇》为证明资料的主干,经过郑玄采用道家思想注释《月令篇》,而加以充实其内容,便构成东汉象数学术思想的大系,因此而影响形成图谶等谶纬之学,不过,谶纬之学的兴盛,又有另外学术思想的原因,不必在本题内多加讨论。现在我们不厌其繁,而又简略地说明了两汉易学象数理论内容,实际上,都是为了说明乾坤消息卦象的学说,它所包含丹道家的卦气升降论,爻辰变通论与纳甲的原理,它如何地影响东汉以后医学上气脉的学理,与养生家们服气炼精的修炼术。当然,这一套学问所包括牵涉的内容太多太广,我们无法—一加以专论,现在只是有限度地介绍一些有关丹道服气修炼等少数几个理论的原则,使大家可以知其大要而已。
汉代的易学象数家们,从中国上古天文学的观念中,承接传统思想,认为这个天地宇宙间日月的运行,以及天地日月与地球万物和人类本身的关系,实在只是一个大生命的活动,而且是有一常规可循的活动。尤其探用太阴月亮的盈亏消息,以及地球物理气象的变化,作为天地生命大气机的标准,以建立它基本理论的说明。天地宇宙是万物大生命的根源,日月与地球,便是这个大生命中分化的小生命,人与万物,更是天地间分化的小小生命而已。但是无论大小生命,它的根源是同体,生命活动的法则,也是同一规律的,所以大小生命的原动力,都是气机变化的作用。但是这个无形无状的气,虽然是看不见摸不到。它在天地日月运行的法则上和人身生命的延续上是有迹象可得而知,而且可以求出它的规则的。他们以地球物理的气象一年分四季,十二个月,三百六十天的规律,配合太阳的行度一年365天做准则,中间取用月亮的盈亏做标准,认为天地日月的运行,与地理、物理、人生生命的活动都是受到一个共同原力而有法则的支配。这个原力,便叫它为气(当然不能把它当空气的气来讲)。于是便创立一种学说,认为太阴的月亮,自身本来没有光明,因为受到太阳的气机所感而发光,所以就发生一月当中,阴阳气机的爻感,而在时间与空间的方位上,月有阴暗圆缺现象等的盈亏消息。所以又在天文法则以外,创立计算阴阳二气的爻感,而形成地球气象与物理人事变化的作用的规律化,构成天干、地支配合成甲子的学说。五天为一候,三候为一气,六候为一节,所以一年十二个月,便分成二十四个节气。再用归纳的方法,把这种气机节候的作用,统摄在十二个月的当中,便构成乾坤消息的十二辟卦的现象。于是十天干、十二地支、二十八宿、十二律吕、五行、八卦等等,重重归纳,层层圈入,而形成道家一套易学的象数,与天文、地理、物理、人事关系的学问。后来发展成理论医学上提出九九八十一个问题,有关于人身气脉的《难经》学说,配合黄帝《内经》荣(血)卫(气)的理论,认为人身十二经脉,与十五络,三焦,八脉的气血流行,与天地日月气机的运行,是属于同一的规则与原理的。
时代再向后来,修炼丹道神仙家们,根据以上所说的学理,与乾坤消息卦气升降的理论,认为人生生命的气机,自父母受胎的时间开始算起。男的以八位数为准,女的以七位数为准,还是先天的秉赋,属于乾卦为代表的范围。比较明显可徵的,例如女子,在十四岁以前月经(《内经》称为天癸)尚未发现,便是六爻完备乾霎卦的生命,算是一个完噗未破的童身。到了十四岁前后,有了月经开始,变成天风娇霎卦了,一直到三七二十一岁,便是乾卦的初爻已破。由于到七七四十九岁前后,也就是月经断绝的时期(现在医学所谓女人的更年期),便是先天生命的卦气将尽。也等于说,由先天秉赋带来的生命能,到此快要用完了,所剩下来的余年,自七八五十六前后的阶段,都是后天生命的余气而已。再下去,便由阳的乾卦,变为纯阳的坤卦,转入另一生命的阴境界了。如果在男人来说,以八位数计算,便是十六岁前后,算是童身,保有原来先天乾卦的卦气,逐渐演变到八七五十六岁前后(等于现代医学所谓男人的更年期),就是先天卦气的生命将尽的阶段,到了八八六十四岁后,剩余的生命,便是后天余气的作用,也就是说,由纯阳的乾卦变为纯阴的坤卦,转入另一生命的阴境界了。因此产生丹道修炼“长生不死”修命的理论,认为第一等的根基,无论男女,凡是童身入道,是为上品。其次,应在卦气未尽的阶段,回头修道,还有希望。如果等到卦气已尽,再来修命,不是绝对没有希望,便有事倍而功半的困难了。这种理论,是否有百分之百的可靠,姑且不加评语,但是推而比于现代医学的理论与经验,除了不够精详而有新颖的证明以外,并没有什么完全不对的地方。可是大家要知道,这是公元以前,我们中国文化中的道家对于生理医学所发表的理论,现在纵使有超过他们的观念与证明,而在科学的医学史上来说,他们是早在两千年以前的发明啊!后世一般修道的人,都在年龄老大,万事灰心之余,才想追求长生不死之术,如果这样真能成仙。那么,天下最便宜的事,都被聪明人占完了,恐怕没有可能!
再由这种天地的气机,与人生气脉关系的理论,缩小其范围,说明它的规则,他们便认为人的气机,在一呼一吸之间,脉自运行六寸(一呼,脉行三寸;一吸,脉行三寸)。一个人,在一天一夜之间,共计有一万三千五百次呼吸,叫做一息,气脉运行经过五十度而周遍一身,用汉代的时计标准来说,也正是铜壶滴漏,经过一百刻的时间。但是这种所谓的脉,是包括荣、卫来讲,所谓“荣卫行阳二十五度行阴二十五度”,如果勉强借用现代医学观念来讲,可以说,这个生命的气机,流行阳性的中枢神经系统二十五度又流行阴性自律神经系统也二十五度(当然,我并不是学医的人,只是随便借用一下名辞来做说明而已,千万不可以此为准)。再加详细的分析,便把心、肝、肺、脾、胃、肾、胆、大肠、小肠、膀胱、三焦、脉络等十二经脉,配合气机往来呼吸的次数,各作数目分类的说明,然后加上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和二十四气节来归纳,便使这个养生、医药、生理的学说,走入神秘玄妙的圈子里去了。其实,也不是道家或古人故作神秘,只是那个时代的学识,习惯性喜欢用这些代号,作为分析以后,而并入归纳记忆的符号而已。总之,东汉以后,直到唐、宋之间,在正统丹道派魏伯阳的修养心性以锻炼精神的方法以外,最为普遍而有力量的,还有炼气、服气术等养气的理论与方法,作为神仙丹决的主流。这种类似实验派理论的渊源,应该是远绍庄子的“天地一指,万物一马”、“野马也,尘埃也,万物之以息相吹也”、“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等学说的脱变,由此引申演绎而来。
到了宋、元以后,修炼内丹的神仙道法,接受佛家禅宗明心见性的妙理。同时又受到南北印度传入密宗修法的互相影响,便在方法和理论上,产生两个极其重要的关键:(1)主张性命双修是丹道的定则,为成仙的极果。(2)特别注重“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的三个步骤,是修炼丹法不二的程序。因此,宋、元以后,所有丹经的著作,无论为正统的道家思想,或为旁门左道的小术,在理论基础上,都是依循这个原则,抄袭《参同契》或《悟真篇》的名言,牵强附会,用作引证的根据。所以明、清以后的丹道观念,便有“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只修祖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入圣”的传说。而且最妙的便是丹道所有的传统,一律都奉唐末的神仙吕纯阳为祖师,犹如佛家的思想学术,自唐以后,大多都入于禅宗之林,这实为中国文化学术思想史上唐代文化发展的奇迹。明、清以后的丹道学术,虽分为四派,如:南宗主双修阴阳,北宗主单修清静,西派主单修,东派主双修等四大宗,它的宗旨,仍不离于性命双修的理论基础,有时又援引来儒理学或《大学》、《中庸》的思想,讲究“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等理论,以及变化性表,作为丹道龙虎、铅汞等的妙论。总之,神仙丹道的学术思想,从周、秦以来的养神,一变为汉、魏以后的炼气,再变为宋、元以后的炼精,已经与原始质朴的道术,大异旨趣。虽然宗奉黄老,而与老子的清静虚无之说,更是大相径庭,何况后来的丹道家,掺入房中采补等邪术,加上种种装妖捏怪的花样,—一都自尊为无上的丹法,各自号称得到正统丹道的秘传。或说自己的师承,都已经活到几百年以上的人,可以达到“祛病延年,长生不老”的妙术,尽在此矣。只要读过《抱朴子》所列魏、晋以来方术之士们说的谬论,便可哑然失笑了,了知千古妄语,皆同出一辙。
明、清以后的丹道修炼方法,距离汉、唐、宋、元以来的正统丹法愈远,所走的道路也愈窄。一般所说的丹道,大多都以伍冲虚、柳华阳一系的伍柳派丹道为主。伍冲虚著有《金仙证论》,柳华阳著有《慧命经》等书,他们参合儒、佛、道三家论证形而上妙道的学说和思想,极力证明他们的丹法为道家正宗的嫡传,但是错解佛学,臆造佛言之处,反而使人望而却步,实为虚班可笑之至。这一派的丹道,纯粹主张“炼精化气”为初步入手的根基,尤其注意性生理与性行为的功能,为修炼的妙法,认为男女性生殖机能的冲动,而不含有性欲的成分,才是活子时的药生现象,正好从此下手修炼,或用眼神回光返照,或用调理呼吸,紧撮会阴(海底),导引阳精循督脉(中枢脊髓神经)而返还于上丹田的泥垣宫(间脑部分),所谓“还精补脑,长生不老”的作用,到此便发生效用,这也就是丹头一点的先天之炁。到了上丹田以后,化为池神水(口腔与淋巴腺内分泌等的津液),循十二重楼(喉管部分)降至下丹田(脐下),便叫做打通任脉。如此任督二脉的循环运转,牵强配合易学象数的甲子等天干、地支的说法,便叫做运转一次小周天(也叫做转河车)的方法。然后如何由小周天转大周天,配合青龙、白虎、铅、汞、阴、阳等等注释,玄之又玄,神之又神,遂使向往长生不老而欲作神仙者,无不奉为无上的道术丹法,勤修不辍。最后,以炼到马阴藏相(男性生殖器官收缩,女性乳房返还童身)为证验。从此再进一步,达到炼气化神的工夫,做至阳神出窍,神游身外而通灵的地步,才是炼成金仙的效果,种种说法,流传影响极大。一般修炼武术南宗(内家),北派(外家)的拳术名家,与专炼气功,或讲究静坐养生的人们,以及武侠小说家的笔下,所谓打通任督二脉,“走火入魔”等等的观念与术语,都从这一派丹法的理论名辞而来,贻害不浅。
其实,这一派丹法“炼精化气”的理论与方法,姑且不管它是否为正统,如果用得其正,用得其法,实在也有两种好处:(一)它可解决任何宗教和任何宗派出家专修的独身主义者对于性心理的烦恼问题。同时,也是真正要修炼到守住不犯淫戒的极好帮助,对于二十世纪末期疯狂追求肉欲的诱惑,以及讲究健康长寿的心理卫生的实验,在理论与一些初步的方法上,未尝不是好事。(二)他们也极力提倡以积善为修道做神仙的基础,如果只有道法,没有极大至多累积的善行,要想修到神仙的果位,那是绝对没有希望的。这对于社会教育与宗教教育的意义,最具有决定性的至理名言。总之,我们归纳它这两种好处外,认为它是健康养生的一种良好的修养术,那是不可厚非的。但是,仍须注意,便是我们刚才说过的,要用之得法,还要深通道家对于医理的理论才对。否则,它的弊端也是非常可怕的,故从相反方面,归纳它的害处,约有四种:
(1)因为学习修炼的人,既不通道家医理学有关于精、气、神的真正原理,又不了解普通医学(中医)十二经脉与道家奇经八脉(任、督、冲“中”、带、阴蹻、阳蹻、阴维、阳维)的学理。更重要的,若是不了解佛、道两家关于心性之学与性命之学的真正理论,只为了要求祛病延年、长生不老的目的,就拼命地吸气提神,做收缩炼精的功夫,行之有素的,从表面看来,便有筋骨坚强,童颜鹤发,或红光满面的感觉。于是,由别人看来和自己的自信,至少都有半仙之分。其实,修到后来,十分之八九,都是脑充血亡,或者弄得半身麻痹,通俗所谓“走火入魔”的走火,便是这种现象,求荣反辱,求寿反而不得安享天年,何苦来哉!
(2)一个人无论要学仙,或学佛,研究道术或佛学,首先要有一个认识,他们的修养与方法,都富于高深的学理。他们的修养效验,都是从这种极深厚的学理而建立其方法的基础。而且因人而施,对症下药,只有活用的指导,并无呆板的妙术。尤其是道家,它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心性修养、伦理道德等自然科学及人文科学结合,走入哲学形而上的最高境界。如果对于道理没有通达,凭一点旁门小术,或炼呼吸,或守窍(守眉心、丹田、中宫、海底等等),认为就是无上秘诀,那是非常可笑的事。事实上,这些方法,都是为了集中注意力,注意生理机能的一部分,使它发生本能的活力,只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治疗,与自然物理作用的原理,刺激生理本能活动的方法而已,并非神仙丹诀,尽在其中矣。况且修炼的人,既未达到老子的清心寡欲至于清静无为的境界,以世间有所得的功利思想,要求成为长生不死之神仙的欲望,正如汲黯对汉武帝所说的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同是心理不健全的毛病。因此,在修炼这种丹法的过程中,或因生理的变化,而引起心理的错觉与幻觉,或因心理的幻觉而引起生理的变态。至于神经失常,精神分裂,通俗所谓的入魔情形,便由此原因而来。其实,魔从心造,妖由人兴,都是庸人自扰的事。清代诗人舒位,有感于吕纯阳的诗说:“由来富贵原如梦,未有神仙不读书。”正可引用为这个道理的注释。
(3)因为伍柳派的丹法,极力注重炼精的作用。而且是专以生殖器官的精虫为丹药的主要成分,于是便有捏穴撮精,类似乎淫行为,或爻而不泻等房术,入于此道之中。讲究男女双修,行容成素女之术的,也谓之炼精化气,种种名目,各立门户,都以伍柳派为依归,为求祛病延年、长生不老而成病,炼精气而发狂的,所在都有。
(4)黄老之道,以谦抑自处与淑世为主旨,以清静虚无,无求无欲为道德。魏伯阳以下的丹法,以“洗心退藏于密”为至理,以持盈保泰,葆光养真为妙用。但是明、清以及现在以修炼伍柳派丹道入手者,大体都走入骄狂、狭厌、神秘、愚昧无知的范围,充分暴露中国文化反面的丑陋面目,实在非常可叹。
这一派流行的丹法,首先的歧途,便是妄认精虫血液的作用,错以为是道家所说精神的精,这是最基本的错误。一般人由坐入手,固然多多少少都有些生理的反应,觉得身上气脉的流通与部分肌肉的跳动,便当作是丹法的效验,认为自己已经打通任督或奇经八脉。事实上,这些都是在静态的心理状况中,所应有发生生理反应的现象,一点没有什么稀奇,只是证明静态修养的初步效力而已。其实,督脉,是脊髓神经、中枢系统的作用。任脉,是自律神经系统的作用。精,是肾脏腺与性器官部分的内分泌作用。牵池神水,是脑下垂体和淋巴腺部分,内分泌作用。如果稍有现代生理医学的常识,具备心理、哲学的修养,融会了许多科学的理论与实验,便可知道这是很平常的一种健康养生方法,而且都是由于精神与心理融合的作用,并非是什么正统丹道神仙的秘密。固然在现代的医学上,也有些学派正在研究性荷尔蒙、血清与返老还童的关系。但是,那还是医学科学上试验中的理想,等于种脑下垂体,种胞衣,注射各种荷尔蒙一样,还是停留在两千多年前“方士”们追求生命长存的思想范围,只是所用的理论名辞,与所有药物和方法,大有不同而已。由此可见,人类的智慧,永远还很年轻,这是人类文化史上另一个重大的问题。
总之,道家所提出的精、气、神,以科学的观点,从人类生命的身心来讲,属于形态机能的眼、耳、心精神作用。神的表现与应用,便是目光视力的功能。气的表现与应用,便是耳的听觉的功能。精的表现与应用,便是心的运思与身的本能活力。如果从天人一体的物理功能来讲,神、气、精三种便是光、热、力的作用。从哲学的理念来讲,道家所谓的神,便是相近于佛学所谓的性,道家所谓的精,便是相近于佛家所谓的心。所以,唐代翻译佛经的《楞严经》,便有“心精圆明”等辞句。至于精液的精,乃是心理欲望的刺激,引发性腺内分泌与心脏血液循环的作用而已。正如道家广成子所言:“情动乎中,必摇其精”,便也是这个道理。道家所谓的气,便是相近于佛家所谓的息(呼吸),是属于后天生命形身的作用而已,借用物理世界的现象做譬喻。神,比如太阳的光能,它给予世界万有生命的能量。气,比如太阳光能辐射到地球所发出的蒸气。精,比如太阳赋与万物光能,而产生化合作用物质的成果。但是要注意,这种说法,因为无法可以详细说明精、气、神情形,所以我把它借用来做譬喻。譬喻的本身,只限于类比而已,并非就是原物的原样。在周、秦时代道家的修炼,是从养神入手,即已概括了精、气、神的作用。秦、汉以后道家的方法,注重养气,虽然与养神论者略有变动,但已从形而上的作用,走入形而下的境界。宋、元以后的炼精,更等而下之,完全堕入后天形质观念的术中。关于形与神的道理,牵涉太广,也是另一专题,暂时恕不多讲了。
此外,附带地说明一下静坐与密宗以及瑜伽的关系。静坐,俗名叫做盘膝打坐,是自汉、魏以后,从印度佛教传入修习禅定的方法,是锻炼形态,收摄身心,使其走入静定境界的一种方便。这种盘膝静坐的方法,原始便是印度古老瑜伽术的一种姿态,并非佛法的究竟,也非就是道家修炼神仙内丹道法的究竟,只是可以通用于一切修养身心性命的姿态与方法而已。在道家而言,唐、宋以上的丹经,很少讨论到静坐的关系。但是,静坐是一种助道的法门,是普通可用的一种良好的修养术,那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把静坐就与神仙修道或佛学禅宗的禅混为一谈,那是错误的。至于宋、元以后,佛教由西藏传来的密宗,也和道家一样,注重气脉的修炼与达到乐、明、无念的证验功夫,本来也是佛学讲究修养的一种最好方法,由形而下求证形而上的实际功夫。但到了明、清以后,也和道家的丹法一样,大体已经走入注重形质功效的范围,只注重气脉的修炼,比起原始的妙密,便是由升华而变为下堕的趋势。瑜伽术的最高成就的价值,仅等于道家导引养生派的内功修炼,更不是至高无上的法门。因为一般研究丹道的人,往往把静坐、密宗、瑜伽术几种世界上类同的修养术,混杂交错而不明究竟,在此顺理略一提及,以供研究者的注意。无论学仙学佛,讲到养生全真之道,都以清心寡欲入手,而至于寂灭无为为究竟,正如道教的《清静经》所说“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可是现实世界中的人生,正如孔子所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也说:“食色性也。”人们对于色欲与饮食的追求,与贪图富贵功名的享受并重,要想作到“离情弃欲,所以绝累”,在一般的人是不可能的事。我记得在一本笔记小说上看到一则故事说:明代一位巨公,听到一位修道的人,已有九十多岁,望之只像四十几岁的中年人,便请他来,问修长生不老的道术。这个道人说:我一生不近女色。这位巨公听了,便说:“那有什么意思,我不要学了。”这个故事便是代表了一般人的心理,所以古今多少名士,作了许多反游仙的诗,如“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以及“妾夫真薄命,不幸做神仙”。都是普通心理的反应,这与“辜负香衾事早朝”,同样都是注重男女饮食,便是人生真谛的思想,如出一辙。但是,相反地说,仙佛之道,的确也非易事,丹道家对于修炼神仙方术的人选,非常注重生理上的先天秉赋。所谓“此身无有神仙骨,纵逼真仙莫浪求”。唐代名臣李泌,生有自来,骨节珊然,但懒残禅师只许他有十年太平宰相的骨相。麻衣道者谓钱若水:“子无仙骨,但可贵为公卿耳!”杜甫诗:“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这正如佛家所说“学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是同样的隽语。总之,静坐,是对身心有益的修养方法,如果认为静坐便是学道,那须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