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生长在海滨的一个乡村里,其中的居民,过的是半农半渔的生活。这个东南海滨小角落的乡村,也是一个山明水秀(其实水是又咸又浊)、朝岚夕霞、海气波澜的好地方。因为是濒海的地方,到底是得风气之先,东洋、西洋的洋风很快吹到小村里。做饭烧火用的打火石还未完全消失,新的绿头洋火(火柴)一盒一盒地来了。在海上骄气十足,横冲直撞的火轮船,一声声呜呜号叫的汽笛鸣声,使大家赶快跑到海岸边去看热闹,既好奇,又惊叹!慢慢的,又看到了天上飞的飞轮机,同时也看得到坐在飞轮机前面的人。当然,飞得还不算太高,所以才看得见。人们更加奇怪,人怎么会飞上天呢?晚上用的青油灯、蜡烛,慢慢退位给大为不同的洋油灯,比蜡烛光亮过太多倍也有了。可是乡村里长年累月都是平平静静地过,没有什么警察或乡长、村长。只有一个年纪比较老的“地保”,是满清遗制,地方最小的芝麻绿豆大的官,叫做“保正”。不过,都是熟人,他保他的正,与大家了不相干,除非衙门里来了公事,他出来贴布告,或者上门来打一声招呼。偶然听到人们乱哄哄的谈话,找“保正”出来,那一定是哪一家的鸡被人偷走了。地方上来了偷鸡贼,这比以前长毛(太平天国)造反还要新奇,还要可怕。
这种江南村居生活,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初期,历代除了兵乱或饥荒外,几乎从来没有变化。宋代诗人就描写得很诗情画意,如范成大的田园诗: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尤其是雷震的一首《村晚》:
草满池塘水江陂,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每当斜风细雨或黄昏向晚的时候,我站在自家门口,真看得出神入化,很想自己爬上牛背,学一学他们的信口吹笛。可惜,我没行达到目的,只是一生信口吹牛,吹到七八十岁,还不及当年横身牛背小朋友的高明,真太泄气了!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小乡村里,有几家的孩子们想读书,其实,也是大人们起哄,乡村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读书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听说请来了先生、书读不好还要挨打手掌心,这对孩子们来说,实在没有兴趣。不过,大人们都还要说:“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总要读书才对。
话说中国人三千多年的教育,历来都是全国人民由农村开始,自动自发的教育;在二十世纪以前,所有当朝政府,掌管教育的权威,都是只顾读书人中已经学而有成的高层知识分子,所谓历朝的考试选举士子,都是当朝政府,拣现成的选拔民间的读书人,给他官做。事实上,做官是一种钓饵,当局者以此钓取天下英才收归己用。从来没有像现代政府,编有教育经费的预算,培养人民最起码义务教育的计划。
从十九世纪末期,二十世纪的初期,乡村家塾的教育,是由一家或几家热心子弟读书的家庭发起,请来了落第秀才,或是所谓“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做先生”的老师,呼朋唤友,约了几个孩子或十几个儿童,开始读书。这种情形,让我引用一首清人的诗来概括它:
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
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
三字经完翻鉴略,千家诗毕念神童。
其中有个聪明者,一日三行读大中。
现在大家看了这首诗,一定觉得很有趣,但是不一定懂是什么意思。在这里,首先要了解我们八九十年前儿童启蒙书本(读物)。最基本的有八本书,《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千家诗》、《神童》、《鉴略》。深入一点的,加上《大学》、《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