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正式研究《大学》第一段的四句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古文就是这样简化。如果用现代的观点来说,这种古文,就是春秋、战国时代的简体文。把人类的意识思想、言语,经过浓缩,变成文字,但永远保存意识思想的原有成分,流之久远。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古文。
这四句书,到了南宋开始,经过宋儒理学家们的研究注解,尤其是程、朱学派以后的学者,大多必要遵守程、朱章句之说,因此习惯地说《大学》书中的要领,便有“三纲八目”的说法。纲,是纲要;目,是条目。纲目,是朱熹首先习用的创作。例如,他对于中国历史的批判,不完全同意司马光《资治通鉴》的观点,自创一格,他对历史的编写,被后人称作“紫阳纲目”。
其实,纲目是写作文章和对学术分类的逻辑方法。纲,是前提,也可以说是标题。目,是分类的引申。很有趣的,我们现代在政治术语上,听惯了“上纲”这个名词,但大家还不知道,首先使用这个名词的导师,也是采取儒家学说中来的,并非导师自己的创作。只是大家书读得不及他多,就不知道他当年也是此中的健者。
过去所讲的《大学》一书中有“三纲八目”的说法。是哪个“三纲”?是哪个“八目呢?
答案是这样的:《大学》书中首先提出的“明德”、“亲民”、“至善”,便是三纲。不是古代传统文化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那八目呢?
答案是《大学》后面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其实,对于《大学》一书,指出有“三纲”之说,也不尽然!事实俱在,如说《大学》一书的纲目,应该说它有四纲、七证、八目才对。
那么,四纲是什么呢?就是在“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之上,一个最重要的前提“道”字,也可以说是大学之道的“大道”。详细的理由,待我们慢慢地“明辨”。但可以从“以经注经”的原则去探讨,只要从《大学》开头两段的本文中,就可看出来事实俱在。本文中不是明明白白地写出“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吗?所以“大道”或道,才是首纲。
那么,为什么又特别提出“七证”因为《大学》本文,在四纲以后,跟着就提出有七个求证大道与明德的学问程序,也可说它是求证大道的学养步骤。如果你高兴要说它是七步学养的功夫,也未尝不可。这就是知、止、定、静、安、虑、得。这就是《大学》学问的纲要所在。过此以后,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八目,才是“亲民”的实际学问和修养。
也可以说,初由大道到明明德,每个人自立自修的学问,也就是宋儒理学们冒用庄子学说,作为自己广告的“内圣外王(用)”之说的“内圣”之学。也可以说是“内明”之学。再由明明德到亲民,才算做到真正修、齐、治、平的功德,便是自立而立人,自利而利他的“外王(用)”之致用。但无论是自立的“内明”,或立人之道的“外用”,都要达到“至善”的境界,才算是人伦大道的完成。
了解了这些预备学识以后,我们再来用白话文的方式,试着简单的直译《大学》首先的四句书看看。
“大学的道,首先在明白明德的修养,然后才能深入民间做亲民的工作,达到极其圆满的至善境界”。
当然啰!这样直译了《大学》的原文,无论怎样说,已经是隔夜油炒饭,肯定不是原来的本味了!况且对这四句书的四个句词的内涵,也是隔靴搔痒,始终抓不到重点。因此,还要一点一点、一层一层来抽丝剥茧再加研究。
既然知道用白话文直译古文的内涵,毕竟似是而非,完全不是那个味道,那只有用孔门所教治学的方法,所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来抉择它,也就是现代所说用分析、归纳的方法来研究了。
第一,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所谓春秋末期、战国先期的阶段,中国的传统文化,本来就是儒、道并不分家的一个道统时代。即使诸子百家之说,也都是标榜一个“道”字作定点。
《大学》作者曾子,就生在这个时代,而且在孔门七十二贤之中,他是传承道统心法的中坚分子。在那个时代里,在政治系统、社会风俗习惯上,至少表面上还是宗奉周朝皇为中央,尤其在文化习俗上,还是以周礼为准。所谓子弟八岁入小学,到束发而冠的十八、二十岁,再进习成人之学,也就是准备作一个真正大人,已经不是童子的细(小)人了。
那么,大人之学所教授的,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人伦之道是什么呢?那就是先要明白这个“明德”。所以这一句书里有两个明字,第一个明字当动词用,第二个明字当形容词或名词用。这种用法,在上古时代,是很平常的。例如:父子,子子,亲亲等,都是把第一个字当作动词,第二个才是名词。就是说:对父亲而言,要做父亲的本分;对儿子而言,要做儿子的本分;对自己的亲人而言,要做到对亲人的本分。
了解了以上的道理,同时也可以知道我们上古传统教育的主要宗旨,就是教导你做一个人,完成一个人道、人伦的本分。不是只教你知识和技能,而不管你做人做得好不好。因为做工、做农、做小贩、做官、做学者、做皇帝,那都是职业的不同。职位虽不同,但都须要做人,才是本分。你的职业职位果然荣耀煊赫,而人都做不好,做人不成功,那就免谈其他了。
第二,“大学之道”的道,是根本,也可以说是体。“明德”是由道的致用,是从道体出发的心理和身体力行的行为。“亲民”是由个人学问的道和德的成就,投向人间,亲身走入人群社会,亲近人民而为之服务。这便是明德立已以后,外用到立人的目的。最终的结果。无论是个人立已的明德,或是外用立人的亲民,都要达成“至善”的境界。
第三,如果我们照这样的说法,怎样才可以表达得更明白一点呢?那只有用“因明”(逻辑)的办法,借用相似的比类做譬喻、做例子,或者可以比较明白一点。怎样借譬呢?那只有向邻居的佛家去商量,暂借用佛学来做说明了!
佛,是古代印度梵文“佛陀”的简译。佛是什么,在中文来说:佛者,觉也。觉个什么?觉悟心性的自体。怎样才能自能自觉心性自体成佛呢?那必须先要修行大乘菩萨道的功德,所谓:自利(等于儒家的自立)、利他(等于儒家的立人),达到福(功)德资粮圆满,智慧资粮圆满,才可以成佛。所以自觉、觉他、觉行圆满,就叫作佛。如果用佛学来比方儒家学说,佛就是圣人的境界,菩萨就是贤人的境界。菩萨是梵文“菩提(觉悟)萨埵(有情)”的简称,中国初期的翻译,也叫做“开士开车”大士“。
我们借用了佛学这个比例来说明《大学》的“大学之道”。那么,明明德是自觉,亲民是觉他。止于至善便是觉行圆满而得道成圣了!这样一来,恰恰如道家的列子所说:“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是不是如此呢!大家再去想想看,再做研究吧!
了解了前面所讲的理念之后,就可以明白这四句纲要的下文,所谓知、止、定、静、安、虑、得七个层次的学问修养次序,完全是衔接上文四句的注脚。不然,读了半天《大学》,好像在看教条式的条文,连贯不起来。就如说。“知止而后有定”到最后一句的“虑而后能得”,它究竟得个什么呢?
如果我们照前面所讲的理念,那就可以明白“虑而后能得”,便是得到明德之目的了。不然,这个“明明德”,也不知道从怎样明起?当然,既能达到明德的境地,那就真能达成“大学之道”这个道的境界。
这样便可能了解从汉、魏以后,儒家、佛(释)家、道家,把各个自家修行的成果,都用中国传统文化的习惯用语,统统叫做“得道”。其实,得道这个名称,也就是从《大学》“虑而后能得”这个理念而来的。由此演变,到了唐、宋以后,佛家的禅宗普及流行,大致标榜禅以“明心见性”而得道。道家也相随而来,标榜以“修心炼性”而得道。儒家的理学们,当然不甘落后,也自标榜以“存心养性”而得道。你们看看,曾子这一句“虑而后能得”的内涵,是多么隽永有味啊!
同时,禅宗把得道叫“开悟”,真正开悟了才能明白佛学的理念,也有叫做“明觉”的说法,这明觉或觉明,与明得和得道,都只在名词的表达现象上,依稀恍惚,仅有轻云薄雾,忽隐忽现的界别而已。解脱这些“名相”的束缚,就并不无多大差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