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所讲“知、止、定、静、安、虑、得”的七个修证学养的层次,我们已讨论过第一要领的“知”字。现在应该研究第二个层次的“止”字。当然,大家都明白“止”,便是停止的意思。但是,要停止什么呢?这个问题,可以说真正不容易随随便便就可以讲得清楚。最好的办法是,先要了解“止”字有两个内涵:
一是内在的——“内明”之学的“止”。也就是宋儒理学家们借用庄子所说的“内圣”之学的“止”。
二是外用的“止”。也就是庄子所说的“外王”外用之学的“止”。不论是上为领导天下的帝王,下及做一件事业(包括工、农、商、学)的领导人,或是只做一个家长,或是只做一个极普通的平凡人,怎样把自己的思想行为,做到恰如其分的止。
我们了解了这个“止”字,涵有内明(内圣)外用(外王)的两重作用。其次,再从内明的“止”字讲起,才能引申到外用“止”的作用。
但不论是内明的“止”,或外用的“止”,首先必须从“知止”这个名言辞句的逻辑次序讲起。因为“知止”这两个字联结在一起的话,便有这个问题,先“知”道了才能够“止”?或是先“止”了才能够“知”?答案是,先“知”道了才能够“止”。这是理性的智知作主观,是主导。那这一“知”便是主;“止”便是宾,是客观的,是被领导的作用。譬如看到前面有火,便自行停止前进。这便是“知”是主;停止的作用是宾。又如肚子吃饱了,再不想吃了,脾胃满足了,反应到意识或脑,必须停止不吃了。这便是“知”为主;“知”道饱了应该不吃,这“知”就是宾了。朱子注释《大学》,在这个要领上,只从“止”字着眼,对这“知”并未特别注意,或是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不得而知。但这是关键所在,不能含糊放过。
了解了这个关键以后,再来研究“知止”或“知止而后有定”,就有理路可循了。换言之,就合于推理的程序,比较容易明白“内明”的性理之路了。这样的结论,当然是“知”为主,“知”为先导;“止”为宾,“止”是主导所造作的一种境界。
讲了半天,大家可以问我,你这样自说自话,东拉西扯说些什么呢?是的,我要说了!所谓“知止”的“内明”之学,是要每一个人,先来明白知道自己的心理心态,或更明白地说,自己的心思和情绪。无论是上为天子(帝王),下为平民(庶人),人们的心思和情绪,从睡醒起来,再到进入睡眠的时候,在这一天的生命历程中,能够数得清、记得完全经过多少思想、乱想、幻想吗?至于其中所起浮生灭的各种大大小小的情绪,就更不用说了。而且这些复杂万分的思绪,在我们进入睡眠时,还会如多面镜子般地互相曲折反映,幻化出各种奇怪难解的梦哪!谁能把此心思绪,清清静静、平平安安地时常摆在一个清明、清静、安祥的境界中呢?恐怕是绝对不能做到的吧?答案是能够做到的。问题是人们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知止”。所以我常说,英雄可以征服天下,而不能征服自己。圣人之道,首先要征服自己,不想征服天下。征服天下易,征服自己难。降伏自己的心思而反归平静,初步能做到如老子所说的:“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才能渐渐达到“知止”而进入“明德”的境地。
在这里,我们再借用禅宗一首偈语来说个明白。一生严格教化子弟的临济大师,在他临终前,还写了一首偈语,特别垂示弟子们要严谨修行,不可懈怠。他说: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相离名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这首偈子的文字意思是怎样说呢?第一句,“沿流不止问如何”?是说:我们人的思想、欲望、情绪、意识等等,由生到死,每一天,每时、每秒,所有这些心思,犹如一股流滚滚洪流,滔滔不绝,对境动心,或起心造境,绵延不断地流动,永远无法使其停止,自问、问你,怎么办才能得止啊?
第二句,“真照无边说似他”。但你要自己反省,认识自己天生自性本来就有一个“能知”之性的作用存在。你要自己提起那个“知性”,如无边际的照妖镜一样,自己来看住、管住那些妄想和妄情。犹如自己注定视线,对镜照面,一直照,不动摇地照,渐渐就看不见镜子里的面上幻影了。镜子清静了!空灵了!如果这样用功反省反照,那便可以说很像接近“他”了!“他”是谁?勉强说,“他”是道啊!便是即使是这样,还只能说好像“似他”,但并非是究竟的大道。
第三句,“离相离名人不禀”。这是说,人的生命自性究竟是道体,是离一切现象的名和相的。但是人们始终自己不明白,自己不理解,也就不清楚。它也不是永远禀赋在你身上。因为此身长短是虚空啊!
第四句,“吹毛用了急须磨”。吹毛,是古代形容锋利的宝剑,只要把毛发对着剑锋,一吹就断,它太锋利了。这是形容人们的聪明智虑,不管你有多么锋利,多么敏捷能干,如果不能随时回转反省自修而还归平静,包你很快完蛋,而且此心被习气所污染,就如滚滚旋转的车轮,不停不回,堕落不堪了。所以说,就算你聪明伶俐得像一把吹毛宝剑一样,也必须再磨砺干净啊!
临济大师到底是禅宗五宗的开山之祖,他这一首偈子,我是欣赏佩服之极,它把性理修养和文字,轻轻易易地联结在一起,决非一般诗人所及。现在,我们借用他来说明“知止”的学问修养境界,应该是比较明白了!好了!这一节,讲到这里,我们也应该是“吹毛用了急须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