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静”了,为什么义说“静而后能安”呢?通常我们都说安静一点,安定了才会静,为什么《大学》却说静了才能安呢你?说对了,我们个人或人群社会,和外物的情形一样,当乱哄哄的时候,只要安定下来,才有宁静现象的出现,所以便有惯用的“安静”这个口语。但《大学》所讲的“静而后能安”,是由讲究心性修养的“内明”的实践经验,以及“外用”在人群社会的历史经验得来的总结定论,由静才能安。心乱则身不能安,社会动乱则国不能安,这是很平凡的现实。至于说到“内明”之学,由心性修养到“静而后能安”的境界,它的实际情形,曾子在《大学》本文中,并无进一步的说明。即如宋儒理学家们,也轻轻易易绕过这个“安”字而不说了。事实上,“安”之一字,真的很难说。不得已,只好再向左邻右舍去找。但道家说得太玄,是偏于生理和物理的变化而言,恐怕大家误解,又胡乱去弄什么特异功能等花样,反而离道愈远了!因此,还是向佛家借用,较为合于逻辑。
无论如何,如果要讲修“止”、修“定”的方法和理论,向佛家输入的确是货真价实,一点欺人不得。我们在前面研究“定”学时,已经提过佛家还有“暖”、“顶”、“忍”和“世第一法”这些现象,名为“四加行”。所谓“加行”,犹如现代工商业惯语叫做“加工”的意味。无论在大小乘哪一种修“定”的方法,都有这种“四加行”的附带作用。但在大乘的修习“止”、“观”的原则上,总结经验,便把这种“四加行”,归到一个很扼要的名词,叫做“轻安”。它包括“心轻安”和“身轻安”两个方面。所以真正作“内明”之学的心性修养功夫,到了“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的层次,有如宋儒理学家们所说“人欲净尽,天理流行”的境界时,便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此心此身,两者都有一种“轻安”清新的感觉。不过,还没有到达如《易经·系辞上传》所说,“洗心退藏于密”的高层次。
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便可知道与“轻安”相反的,就是“粗重”了。我们平常一个人,心粗气浮,那是很习惯的自然现象。至于这个身体么,事实上,无时无刻不在病态的粗重拖累之中。不过,人们已习惯于这种粗重感觉,如果忽然觉得轻灵的没有身体感受,一定会发狂,自认为没有我了!所以,道家和佛家传入西藏的密宗一样,有些人拼命修气、修脉明点、拙火等等。想把自身转化而飞空无迹,却忘了佛所再三告诫,以致去不掉“身见”,反而增加“见惑”的障碍。同样的,也不明白老子所说,“外其身而身存”的原理。
如果要再进一步了解心安和安心的上乘道理,那么,且让我们简略介绍中国的禅宗二祖神光的故事,可供大家参考。神光禅师,在他出家以前,是一位研究《易经》等学问,很有造诣的大学者。为了追求形而上道,自己在河南香山打坐修定很多年。注意,他在很多年修习“定”、“静”等的工夫,当然已有相当的心得,并非泛泛之辈。后来,他听说传佛心印的禅宗祖师达摩大师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他就来求见大师,向他求法。达摩祖师一见,反而大加训斥他一顿,使他难堪。但他为了表示极其至诚恳切的决心,甚至砍下了自己的臂膀。达摩大师因此而逼问他:“你要求什么?”神光便说:“我心未宁,乞师与安。”达摩大师说:“将心来与汝安。”你拿心来,我为你安。神光听了,愣了半天,说:“觅心了不可得。”我找我的心,怎么也找不到在哪里啊!达摩大师就说:“与汝安心竟。”我已经为你安了心了。神光因此大悟,成为中国禅宗的第二代祖师。请想,这个故事,同《大学》的“静而后能安”,你说有关还是无关呢?到底达摩和神光是怎样安心的?这便是“洗心退藏于密”的真奥妙了,但须达到“静而后”再来体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