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讲论《大学》,到现在为止,还是停留在“明德”的“内明”范围.由“致知”到“修身”,虽然研探了五个学养纲目,除了“修身”是介于“内明”(圣)与“外用”(王)之间外,前面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等纲目,始终还属于“内圣”之学。如果“内明”(圣)得达“明德”境界,由此起而“外用”用(王)于齐家、治国、平天下,就须从“修身”立德开始,所以便有“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这个非常肯定的提示。由此可以了解孔门心法,始终是遵从孔子著《春秋》的宗旨,志在责备贤者。但须了解,在春秋前后时代,所谓“贤者”这个名词,并非如秦、汉以后,专门把圣贤两个字,当作学养兼备、修道有成者的代号。在春秋的前后阶段,贤者一词,有时候是对在职在位当权者的礼貌称呼。
曾子著述《大学》,是在夫子逝世以后,当时上至中央的周天子,下及列国的诸侯们,都是做君上者,不成其为人君;做臣下者,不成其为人臣的丑角,既乏内养的品性,亦无立身处事外用的德行。因此他以悲天悯人的心情著述《大学),宏扬孔子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的心法,留传后世。这也就是孔子“删诗书,订礼乐”,只以师道自居的精神所在。那么,中国文化中“内圣”、“外王”之学的中心精神是什么呢?那你必须要冷静地好好研读《礼记》中的《礼运》篇,它与《大学》、《中庸》是互相关联、绵密一致的孔门心法。其次,还须从孔子删定的《尚书》(书经)去了解。那是用断代史的手法,截去远古史的残破资料不讲,只取有文献可证的史料开始,以唐尧、虞舜作先驱的榜样。然后从传统历史的变革,以夏、商、周三代为继统。但在三代之后,尤其推崇周文王的品德。对于周武王,只是循历史的趋势,当然承认他是一个划时代革命性的象征,有如成汤一样,可以相提并论。但对周室七百余年的政绩,只是如记流水账而已,可取者并不多。特别值得崇拜的却是周公姬旦,尊敬他为中国文化集大成者;为周室设计分封诸侯建国,联合治天下的封建制度;以及土地公有、权益均等的井田制度,为当时奠定以农业经济建国的好榜样。
换言之,孔子的尊王主张,是他眼见当时春秋时代的政治、社会演变趋势、文化堕落,当权有力者不以“立德”为功,只以智谋权力作为霸业的手段,天下将必大乱。大乱的结果,当然是民不聊生,吃苦受害的还是老百姓。所以他主张,仍然尊重周室的政权王统,要使他随势“渐变”,不至于大乱。如果要求“突变”,必会造成再来一次如“汤、武”一样的革命,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所以当时孔子的尊王主张,是由于仁民、爱物的思想出发,并不是如后世的儒生们,只要是那个称王的,就可以如俗话所说,“有奶便是娘”,甘愿臣服而事之。只知道孔子开口尧舜,闭口尧舜,就是尊王。因此后世的儒生,为了出卖学问知识,争取功名富贵,便臣事于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皇帝老板,便称他为“当今尧舜”,岂不可笑之至。孔于所标榜的尧舜,是真民主,假帝王。后世与现代的民主,是真帝王,假民主。这个道理界限弄不清楚,便好像《红楼梦》上林黛玉笑贾宝玉的诗所说,“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那就无话可说了。
如果你要彻底了解这个道理,明白孔子所代表中国文化史观的奥妙,必须仔细研究子思所述著的《中庸》。我们现在只摘出其中的两句话,作为这个观点的一只眼。那就是子思说的,“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即如大禹,也并不提到。因为以尧舜禅让为立德而“止于至善”的标准来看,大禹立功,泽及万世,固然功德很大,但很遗憾的是,他并未在生前安排好继承尧舜之德,却从他的儿子“启”的手里,将中国传统禅让美德,变成了“家天下”,为三代以后所借口,永为天下私有的法式。因此使曹操的儿子曹丕篡位时,说自己总算明白了上古历史所谓的禅让,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大禹治水的功德,的确不能轻视,所以孔子只有在平常对弟子讲学的时候,很感慨地说了一句,“禹,吾无间然矣”。换言之,孔子说,对于大禹,我实在不可以再在他的功业当中,挑剔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