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诚意、正心、修身”等“内明”(圣)之后,真正转入“外用”(王)之学,便自“齐家”开始。所谓“家齐而后国治”的标榜,是从孔子开始提到尧、舜与周文王、武王之外,在后来的历史上,几年来是绝无仅有的事。不过,讨论“齐家”问题,必须要特别了解,在中国的上古历史上,“家”是聚族而居的群体大家庭,也就是宗法社会的中心代表。用现代话来讲,“家”就是一个族姓社团,并不像二十世纪初期以来,学步西方文化,只有一对夫妻,或加上父母、子女的小家庭。当然,无论为聚族而居,几世同堂的大家庭,或是小两口子的小家庭,总是以父母、夫妻、兄弟、姊妹、子女为主体所组成的。
天下、国家、社会的基本单位便是“家”。所谓“齐家”的“齐”,在古代读作持家的“持”,也有读作治国的“治”,同时也包括有维持和治理的两重意义。
如果了解了这个基本道理,可以说,中国两千多年来的儒家理想中的“齐家”,只有在过去朴实无华的农村家庭里,每每可以看见那种“满眼儿孙满檐日,饭香时节午鸡啼”的情况。不过,这样的殷实家庭,一定是有一个有德而有持家之道的老祖母或主妇,作为真正幕后的主持者,并不一定是当家的男人或老祖父的成果。所以我经常说,中国文化中,维持传统的家族人伦之道的,都是历代中国妇女牺牲自我的成果,是母德的伟大,不是男士们的功劳。至少由上古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还是如此,中国宗法社会的大家族观念,还未完全转变。也许我的所见不尽然,但须要人家再冷静一点仔细去研究,母教,才是天下文化教育的大教化事业。大至国家、民族,小至一个儿女,没有优良传统贤妻良母的教育基础,那就什么都免淡了!
从东周开始,直自秦汉以下而到清末,每朝每代的帝王家庭,都是有大问题的家庭。甚至可以说,大多数都是一团糟的宫廷,哪里够得上是“家齐而后国治”的标准。所以孔子著《春秋》,第一笔账,“郑伯克段于鄢”,就是记载由于郑庄公的母亲武姜,有偏爱心理所造成的过错。从此以后,所谓春秋时期一两百年间的“五霸”,如齐桓公、晋文公等辈开始,直到战国时期,各国的诸侯君主,大部分都是出生在大有问题的家庭,造成心理不正常的因素,当然够不上讲什么“修身、齐家、治国”的道理了。
战国时期结束,秦始皇的王朝建立,在短短的二三十年间,为中国的历史文明划了一道重要的界限。从此以后,中国才真正步入以一家一姓建立的帝室王朝,长达两千年左右。不过,由秦而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一路下来,除了几个创业帝王,可说是有分量的英雄人物之外,其他的子孙皇帝,我叫他们是“职业皇帝”。因为他们命定出生在现成帝室家庭,生在深宫之中,长养在宫妃太监之手,菽麦不分,完全不能亲自体认民间疾苦。这些职业皇帝,可以说大部分是不懂事的血肉机器人,但他们要想不做皇帝也不可能。如果要求他们讲究“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之道,岂不是对牛弹琴,白费心力吗?也许我又说错了,据说,牛也会懂得琴声,只是我不懂而已。况且,这些天生做职业皇帝的,其中也真有几个是了不起的人物,不可一笔抹煞。
中国有句古话,“以德服人者王,以力假仁者霸”。简简单单十二个字,就把中国历史文化“王道”和“霸道”的界别说得一清二楚了。假定三代以上,在唐尧、虞舜时代的政治。是“以德服人”的“王道”。三代以下,尤其在东周以后,都是“以力假仁”的“霸道”治权。在古汉语中的“假”字,不完全当作真假的假,假当作“借”字用。所谓“以力假仁”的意思,是说,虽然都是用权力来统治,但也必须借重仁义之道来作号召。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首先提出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与管仲坦白的对话,便可了解秦、汉以后,一两千年的皇权政治,与“通儒”的知识分子结合的道理。
在历史上有准确的资料,齐桓公名小白,照旧历史的习惯,叫公子小白,他有个哥哥,叫公子纠。彼此同胞,生在帝王的家庭中,当然,命运注定是有问题的家庭。等于后来历史上的唐太宗李世民,和他的哥哥弟弟争权夺位是同样的翻版。管仲和他的好友鲍叔牙,同时被分别任命辅佐公子纠与公子小白。齐国发生内乱,他两兄弟的哥哥襄公无道,被逼流亡出走。管仲和召忽辅助公子纠逃到鲁国。鲍叔牙辅助公子小白逃到莒国。
内乱平息了,彼此争先回到齐国夺权登位。为了各为其主,管仲在中途争夺战中,曾经拉弓射过小白,正好一箭射中小白的衣带钩上,幸好不死,也未受伤,但那却是致命的一箭。结果,小白和鲍叔牙争先回到了齐国,就继位称齐桓公。鲍叔牙又带兵威胁鲁国说,公子纠是齐国新君桓公的亲兄弟,自己不好处理,请鲁国代为解决。因此鲁国杀了公子纠。鲍叔牙又要求鲁国说,管仲是齐桓公的仇人,有射钩之恨,请你交给我们带回齐国处理。因此,管仲就自请鲁国把他作刑犯,交付鲍叔牙带回齐国。然后,鲍叔牙对齐桓公说,要放过管仲,请他帮忙治国。齐桓公很气恨管仲,并不同意。鲍叔牙说,你不想在列国中成就霸业,那就算了!如果你想要治国图强称霸,你就非用管仲不可,我鲍叔牙是不及他的。
历史上描写汉高祖刘邦,豁达大度。事实上,刘邦还不及齐桓公的胸襟。他因为鲍叔牙的话,提醒他的兴趣,就释免了管仲,甚至把整个政权都交给他办,委任为相,还尊称他叫仲父,等于现代人叫干爸或大爷,因为管仲比他岁数大得多。
更有意思的一段,你看齐桓公与管仲的对话:
管仲说:“斧钺之人也,幸以护生,以属其腰领,臣之禄也。若知国政,非臣之任也。”我是应该被你砍头的罪人,但非常侥幸的,你能原谅放过我,还保全了我的头和腰身连在一起活着,只要你给我一口饭吃就好了。如果要我担任国家的大政,恐怕不是我能胜任的吧!
齐桓公很干脆地说:“子大夫受政,寡人胜任。子大夫不受政,寡人恐崩。”只要你先生肯接受我的委任,担任国家政治的重任,那我一定做得好国家领导的重任。如果你不肯担任重责,我恐怕自己会搅崩了!
你看他说得多么坦白诚恳,所以管仲也很快地答应了。这叫做早已两厢情愿,彼此客气一番,当然一拍即合。好比现在京戏上唱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都是彼此心照不宣了。历史政治上,有时是很讨厌、很可怕的。但有时,真如儿戏,一场天下大事,只在三言两语,谈笑间决定了全盘的命运。犹如赌徒,挥手一掷,满盘皆赢,但也可能一败涂地。所以古人说:“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但精彩的还在下文呢!
过了三天,齐桓公对管仲说:“寡人有大邪三,其犹尚可以为国乎?”老实对你讲,我这个人,有三样很大的坏毛病,据你看,我真的还可以做大事业,可以担当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吗?管仲说:“臣未得闻。”我还没有听人讲过你的缺点(其实,管仲这句话是谎话,故意给齐桓公留点面子,保存他的自尊心)。
齐桓公就说,第一“寡人不幸而好田,晦夜而至禽侧田,莫不见禽而后反。诸侯使者无所致,百官有司无所复”。我真不幸,平生癖爱出去打猎,不管白天夜里,喜欢猎捕禽兽为乐。每次打猎,一定要猎获到很多动物,才肯回来。所以使各国来的大使,等了很久也见不到面。政府里的百官和担任公职的人们,没有机会向我汇报请示。因为我只管好玩。不喜欢办公做事。
管仲说,“恶则恶矣,然非其急者也”。这种习惯,坏是很坏,但还不是最重要的关键。
齐桓公又说,第二我很不幸,喜欢喝酒,白天夜里,连续地喝。那些外国使节,根本见不到我的面(省略原文)。
管仲说,这也是很坏的恶习惯,但还不是最关键的。
齐桓公再说,第三我有很不好的禀性污点,非常喜欢女色,而且乱来。因此,在长辈中的阿姑,平辈的姊妹,都有被我污染的,就不能出嫁了(这就是古代大家族社会的阴暗面)!
管仲说,这是坏透了的习惯,但还不算是最重要的关键。
齐桓公听到管仲这样答复,真的奇怪,用一副怪模怪样的眼光,很紧张地问管仲,你说我有这三样很坏的恶习惯,都还可以担当领导国家的大任,那么,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事呢?
管仲说:“人君唯优与不敏则不可。优则亡众,不敏不及事。”做一个国家主体的领导人,最要紧的不是一个优哉游哉,如果一个君王有优柔寡断、没有智慧、拿不定主张的个性,同时,又不够聪明,碰到事情,反应不敏捷,有这两种毛病,实在不足以担当治国的重任。因为优柔寡断、马马虎虎,使部下轻视,失去崇敬信仰的重心,能干肯干的人才就别有作为了。如果碰到事情,反应不灵敏,缺乏决断,糊里糊涂,那还能做什么事呢?
其实,管仲还不好说,齐桓公,你是一个够聪明的坏蛋,正因太聪明,所以坏处不少。但你能听鲍叔牙主张,放弃了仇视我的心理,说办就办,要我来总理国事当宰相,有决断、有勇气、有气魄,敢放胆一试,可见不是一个笨蛋。尤其胸怀潇洒,豪爽而不自欺,敢于自我批评、自我检讨,说自己的坏处,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了。
齐桓公一听就说,好的!请你先回官舍吧!过几天,再请你来,我们商量商量办吧!
管仲说,时间是很宝贵的,哪里可以等到明天啊!
齐桓公说,那,你说怎么办?
管仲立即推荐了公子举、公子开方、曹孙宿三位人才,派出去做鲁国、卫国、荆国的大使,先来稳定国际间的紧张局面。齐桓公都立刻照办了。然后又安排了外交、农业经济、国防军事、司法行政、监察等五位大臣,并且对齐桓公说:“此五子者,夷吾(管仲的号)一不如,然而以易夷吾,吾不为也。”我推荐的这五位大臣,每一个都比我强,如果把我换做他们,无论哪一部的事,我是决不干的。“君若欲治国强兵,则五子者存矣。若欲霸王,夷吾在此。”假如你只想把齐国一国政治搞好,国富兵强,只要有这五位大臣就行了。如果你想做到在列国之间做霸主,那就非我不可了。齐桓公就说,都照你说的去办吧!
因此,管仲就使齐桓公在当时的历史上,做到有名的大事。所谓“一匡天下”,一下子就匡正了当时周室衰败的中国王朝;“九合诸侯”,在列强的国际间,九次召集国际会议,安定当时春秋时代的中国天下,达四十多年之久。所以,迟于管仲一百三四十年以后出生的孔子,也很感叹惊佩地说:“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唉!当时如果没有管仲出来救世救人,恐怕我们早已沦落做没有文化文明的野蛮人,披头散发,穿光着右边臂膀的番装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