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始皇以后,我们的历史,由分封诸侯的体制,改变为一个统一文化与文字,统一政治体制为郡县,所谓“书同文,车同轨”的东方大国。这个时候,正当公元前二百二十年前后。讲到这里,使人联想起现代历史的故事,当在推翻满清以后,所谓民国初年到抗日战争的阶段,阎锡山在山西修建的铁路,故意采用狭轨,不和全国铁路的轨道相衔接,仍然抱着“战国诸侯”和《三国演义》的思想。距离秦、汉两千年后的中国,还随时出现“战国”时代“车不同轨”的作风,你看,这有多么大的讽刺意义。
但我们现在不是研究历史,只是讨论中国文化大系中的儒家心法。因此,讲到“修身”与“齐家”的问题,引用到历史上历朝历代为天下主的第一家庭(族)。如果再做详细的叙述,那就变成讲历史小说了。但是,历史的人事问题,不正是《大学》內涵的反证吗?
我们的历史,从来以汉、唐开国为盛世。宋、明其次,元是蒙古族当家。清是满族当家,都要另当别论,实难要求过严。而且我在前面讲过,除了以历代开国之君为主题之外,其余的都算是“职业皇帝”,能够守成的已经不错,大多更不必要用《大学》的尺度来讨论。不过,话也不能以偏概全。在职业皇帝当中,也还有几个可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虽不中,亦足观也矣”!
以开国的帝王来讲,例如汉高祖刘邦,除了历史上赞许他是“隆准龙颜”、“豁达大度”八个字以外,应该说还有四个字,便是“知人善任”的长处。至于什么是“隆准”,是说他鼻子长得挺拔,鼻头特别大一点,犹如相书所说,“一鼻通天,伏犀贯顶”而已。这样的人多的是,我一生也见过几个乞丐和出家的和尚,都是“隆准”,并不能因鼻子大,就可当皇帝。“龙颜”嘛,谁见过?就算古画上的“龙”吧!那副尊容,除了很有威武以外,也并不特别,平常人也有的是。用这“隆准龙颜”四个字来称赞刘邦,完全是古人写历史的大手笔、妙文。因为没有什么特别好说的,当了皇帝,总要说他有特别过人之处才对。等于后世的什么“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一样的句广,极其谄媚的笔墨。
我年轻时,有一个会摸骨看相的朋友,我常对他说,你赚了别人的钱,又在骂人,坏透了。假使你敢说我是有特别的骨相,或是“龙行虎步”、“虎背熊腰”,我非揍你不可。那是你明明在骂我是个禽兽,是个动物嘛!但是,他说,老兄,我是规规矩矩照书本上来的,那些历代的英雄帝王们,不都是很喜欢这些恭维吗?看来,你是一定做不成英雄了!我们彼此哈哈大笑拉倒。至于说刘邦“豁达大度”,这一点,比较起来,可以承认,拿他前比齐桓公,后比唐太宗李世民,都有点相似之处。但也必须看看反面的文章。例如范增对项羽说,刘邦居山东时,贪财好色。现在到了咸阳以后,居然不贪取财货,又不掳掠美女,看来,其志不小,你不对付他,将来你必失败在这个人手里。后来,果不出其所料。
我想,《史记》与《汉书》,你们都很熟,尤其是司马迁写《史记》的高祖、项羽“本纪”,也是大家最喜欢读的大文章,因此,我不需多说。
汉代开国之君的刘邦,他出身的家庭和父母,可以说,本来是一个殷实务农的人家。只有刘邦,在这个家庭中,素来就“不甘淡泊”、游手好闲、好说大话,在他家族的眼中,是一个不管家人生产,使父亲兄弟们不大喜欢的人。不过,这样的人,在每个地方、每个乡村中,都随时会出现。刘邦算是有“智、力、勇、辩”的那一类型,环境往往不能约束他的。偏偏是他运气好,吹牛说大话,吹到了一个外地来的大财主的女儿吕雉做妻子(这个大财主,历史上只称他吕公。但有说在《相经》上,记他名吕文,字叔平)。东方西方人类的文化,过去历来同样是重男轻女,所以详细记载她的资料并不多,只把重点记录在她当皇后以后的事。其实,你仔细研究,在刘邦做亭长,送囚犯,放囚犯,躲在芒砀山沟里,直到与沛县的秘书萧何、曹参联络,取得县城,称“沛公”起兵,他的妻子吕雉,都是知情参与其事的。所以后来做了皇后,设计杀韩信,是两夫妻的同谋。刘邦死后,故意请张良吃饭,是她设计促使张良早死。
关于这一点,有人对我说,于史无据。我说,你不了解道家的“辟谷”,当然不明白,张良当时已修到可以“辟谷”不吃饭。功夫到此,忽然强迫他吃肥腻的食物,不但功夫尽失,甚至不死也要大病一场。世界上的知识太多,当然有所不知。可是吕后有人教她,因此,一饭之后,即致张良于死命,并非历史上的奇事。
当时,在秦始皇实行“严刑峻法”以治国的时代,而且役使民工,不给酬劳,建造皇宫等工程,弄得民不聊生,到处逃亡避祸。在刘邦的家乡沛县,忽然从外地迁来一家财主吕公,等于是沛县一桩新鲜的大事。刘邦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亭长,并非声名显赫的人。他在吕公过生日做寿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空手走来祝贺,在吕家的宾客签名簿上,大书送贺礼的礼金万金,然后就大模大样的自己坐在首席吃喝起来。因此有人报知主人,吕公会看相,他出来一看,大奇刘邦这个样子,而且敢大胆冒充阔老,就和他结交,准备把大女儿嫁给他。当然,吕老太婆是反对的,认为这种吹牛说大话的人靠不住。似因吕公的坚持,也无可奈何。当时的婚姻,都是由父母做主,儿女本身很少有自由发表意见的机会。
不过在这个历史的故事上,可以看出吕后是出身财主家庭的大小姐,不免有“骄纵”的习性,配了一个刘邦这样的丈夫,“豁达”对“骄纵”,倒也情投意合。但对她的身世,刘邦总不免会礼让她一点,不一定是怕老婆,只能说总有一点自卑感,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吕后是个聪明人,从结婚以后,便一直参与外事。历史上说,当刘邦放了囚犯,逃亡在芒砀山泽之间,只有吕后知道他在哪里,常常送饭给他吃。暗地也有人问她,你怎么会知道他躲在那里?她就说,刘邦人在哪里,哪个地方,就有云气罩着,只有我看得出来,所以知道他在那里。这是“欺人”,还是“自欺”,姑且不论,但可知道她是参与同谋的。如果照近年来社会上流行迷信气功的话,就会说,那里有磁场,我会知道。
平常读历史或看小说,最奇怪的事,从来在历史和小说的节骨眼儿上,几乎很少提到金钱和经济的事。例如说《三国演义》吧!刘、关、张三人结拜,要起义,经费哪里来?其实,《三国志》已有说明,是中山大商张世干、苏双等,“赀累千金,贩马周旋于涿郡。见而异之,乃多与金财”,刘备才有资本招兵买马。曹操起兵的经费来源,据《三国志》所载,是“散家财、合义兵,将以诛董卓”。但另如《世说》所载,“陈留孝廉卫兹,以家财资太祖(曹操),使起兵,众有五千人”。大概古代文人自命清高,不喜欢谈钱,一谈钱,就俗气了。其次,许多武侠小说,甚至爱情小说,也很少提到钱和经费来源。那些侠客,都豪气干云,上酒店,吃饭馆,非常阔气,既不做工,又不经商,钱从哪里来?难道做了侠客,都有“呼风唤雨,撒豆成钱”的本事吗?至于爱情小说,更不用说了,爱情就胜过馒头和面包,还谈什么钱呢!
我们因为讲到刘邦和他妻子吕后的家世,可以大胆的假定,当刘邦在草泽中,收聚流亡起兵时的初步资财,是靠吕后娘家的资助。所以打下天下,当了皇帝以后,不但在感情上,是习惯性的敬畏老婆三分,在利害关系上,吕后始终是可以“颐指气使”,俨然是站在“老板娘”当家的惯例上做事。因此形成汉朝三四百年的天下,始终是受“女主”和“外戚”所左右的家族政风。从形而上哲学的观点上讲,大自天下国家的政治,小至家庭个人的处事,真正的善恶是非,是因时因地为准,很难下定论。因为时间和空间的转变,是非善恶,也有所颠倒。但只有因果的定律,是绝对肯定的,乃至唯物世界的一切科学法则,也不能违背因果律的原则。
尤其刘邦和吕后,在家庭夫妇关系上,非常玄妙,历史上的记载,也并没有为他隐饰。刘邦与项羽的战争,所谓大小几十战斗,刘邦都是打败仗;最后一战,项羽乌江自刎,都归功于韩信的战略成功。当刘邦在彭城打了败仗逃走,项羽就俘虏了刘邦的父亲“太公”和妻子吕后,作为人质。后来便是历史上最有名的故事,项羽与刘邦面对面在战线上谈判,项羽绑着刘邦的父亲“太公”说,再不投降,我就烹宰了你的父亲。刘邦装着很轻松地说,“吾翁即若翁”,“则幸分吾一杯羹”。我和你本来是好朋友,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你如果烹了他,请你分一碗肉汤给我喝!这种无赖的作风,项羽是很看不起的,结果还是放了太公和吕后。
有一个人,叫审食其,从沛县开始,就为刘邦、吕后做管家的总务,过去官称的职务叫“舍人”。当太公和吕后被项羽掳去做人质的时期,审食其也一直跟随吕后做人质的副件。历史上只用一个字,“幸”于吕后,便知道了。事实上,他就是吕后的情夫。后来刘邦当了皇帝以后,还封审食其做“辟阳侯”。侯爵不是小官,张良有大功,也不过是“留侯”的侯爵。所以后人有诗说,“汉王真大度,容得辟阳侯”。
一直到刘邦死后,吕后专政,审食其与陈平同做丞相。吕后想把刘家的天下变成吕家的天下,审食其可以说是参与其事的。最后,吕氏夺权的力量垮了,由刘邦另外一个儿子刘恒即位,就是汉文帝,也没有处置他,只把他罢免了相位,他还能老死在家中。这个审食其,也可算是历史上的奇人奇事,岂不是俗话说的“有福之人不要忙”吗?
世界上最使人乐意拼命追求的东西,便是钱财和权位,但使人最容易堕落到丧心病狂的,也便是钱财和权位。证之历史上古往今来,上至帝王将相,下而平民老百姓,本来在贫贱的时候,还是一个平凡的好人。如果运气好,忽然发达了,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就以我个人的一生,见过也经过现代史上几次大风大浪,看到的接触到的人物各行各业也不少,对照历史的经验,可以说始终不因得意、失意而变更人品的,实在不多见。
如果以汉高祖刘邦来说,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文化基础的人,自起兵统将以来,直到做了皇帝,他那种“漫不在乎”的“豁达”个性,变得并不太大。只是从经验汲取失败的教训,对人对事的见识增加,心机就更深沉了。
历史上,对他的一生,很坦然地说:
初,高祖不修文学,而性明达。好谋能听,自监门戍卒,见之如旧。初顺民心,作三章之约。天下既定,令萧何次律令(顺势大略修改秦法)。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定度、量,衡准则)。叔孙通制礼仪。虽日不暇给,规模宏远矣。
但对于文化教化,自秦政以后,刘邦并无建树,还属于草昧初创的格局。
当刘邦建立汉朝做了皇帝,在位的六七年之间,吕后还能自制,并没有作出想夺取政权,过于跋扈嚣张的举动。只为儿子刘盈做太子的事,求张良的指教,请了“商山四皓”来保驾,使刘邦放弃了另立一个宠妃戚姬的儿子如意做太子的意图。
等到刘邦一死,他的儿子刘盈即位为惠帝,她就设法毒死了如意。又把他的生母戚姬斩断手足,挖去眼睛,弄坏她的听觉,迫她吃药变成哑巴,再把她放在厕所里,叫做“人彘”。叫自己的皇帝儿子刘盈来看。刘盈是个好心人,看后大惊大哭,就病倒了,对他的母亲吕太后说:“这不是人做的事。我虽然是你的儿子,恐怕不能担任皇帝治理天下了。”因此,就故意服食刺激性欲的兴奋剂,天天在宫中玩女人,不大理会国政。勉勉强强在位七年,只有二十岁就死了。这个时候的吕太后,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在历史上,就由她开始有太后“临朝称制”的创举,也可以说,由她专制独裁了八年,大量起用娘家吕氏的兄弟子侄辈,掌握军政大权,预备把汉朝的天下,换刘家成吕家。
由于这个历史真实故事,你可了解到夫妇家庭在权势利害的关系上,就会变更心志,换了一个与平常正常人格不同的心思。从爱情变成仇雠,由仁慈变成凶残,甚至亲生父子之间、母子之间,也会变做仇人。当然不只是女性如此,男性也会有同样情况。这种情形,岂只在权势富贵中心的帝王家族,即使在三家村里,有一两亩薄田的农家,也随时随地可见的。
所以在战国末期,几乎与孟子先后同时的大儒荀子(卿),就对“人性本善”的观点并不同意,认为“人性”天生是“恶”的,须要教化学养才能使它从善。因此,他对曾子、子思秉承孔门遗教,认定“人性本善”的说法,大加反对。所以由他教出来半途退学的学生李斯,受其影响很大,后来帮助秦始皇厉行“严刑峻法”的暴政,是从确信“人性本恶”的基本立场出发。历史政治的背后,始终是受一种哲学思想所排演的话剧。因此,宋儒苏东坡也认为李斯的罪过,是该由荀子来负责的。其实,关于人性的本来,是善或是恶,乃至不善不恶,非善非恶的问题,几千年来,东西文化始终还争论不休,我们这次不讲这个专题,姑且不论。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只讲汉朝初建的刘家媳妇吕后,由她从小骄纵个性开始,到了她的中年,丈夫刘邦打下天下做了皇帝,自己也跟着成功做了皇后,正如刘邦对他自己父亲说的:“当年你都说兄弟们成器,你看我不会生产弄钱,管家里的事,很不高兴。现在你看我比兄弟们,为刘家可赚得多吧!”说得他父亲“太公”很不好意思。这个从有钱的“吕家”嫁过来的大小姐,那种心情,比起刘邦,更是志得意满,不可一世了。但她是聪明人,担心的是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刘盈,依照传统宗法社会的惯例,理当做太子,将来好做皇帝,管理这个刘家天下的大财富。偏偏刘邦又特别宠爱另一个妃子戚姬,还想把她所生的儿子如意立为太子。这对她的威胁太大了,真是又气又恨。总算想尽办法,最后请教张良,请来“商山四皓”保住了儿子做太子的职位。但由于这个刺激,造成她的恐惧、怨恨、妒嫉等错综复杂的心理变态。加上她正在女性更年期前后,由生理影响而促使心理变态。
所以刘邦一死,她就更加慌张,儿子又小,朝中和刘邦一起打天下的大臣还不少,不一定都靠得住,尤其对她也不一定服气,自己势孤力单,怎么办?当时那个宫廷局面,是太紧张了,只有哭。幸得张良有个孙子名“辟强”的,虽然只有十五岁,但见解聪明,犹如他的祖父,他为丞相陈平出主意说:“太后现在最怕的是你们这班老臣,那即位做皇帝的儿子又小,如果你们把她娘家的兄弟都封了重要职位,她心里就比较踏实,就好办了。”因此,吕氏娘家的兄弟们,就一举把握了朝政。后来所形成的那种“政治心理病变”也是够可怜的。
其实,她和刘邦一样,都是很有潜在机智的人,真是汉初一对半斤八两的活宝。当刘邦生病要死的时候,她找来医生为他诊治,刘邦就对她大骂说:“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罢之。”刘邦为什么不肯接受吕后请来医生的治疗?他为什么又再三要改立太子,可以说,他深知吕后,其志不小,太不简单。由此可见,他们夫妻在权势上的利害冲突早就存在,你看是多么复杂。
所以他的后代子孙汉武帝刘彻,想立他所爱的钩弋夫人的儿子弗陵做太子,就很忍心地赐钩弋夫人自杀。然后他问左右,外面的人们,怎么评论这件事。左右对他说:“人言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刘彻听了说:“然!是非尔曹愚人之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汝不闻吕后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这就是刘邦、吕后两夫妻钩心斗角的反弹,留给他的子孙汉武帝忍心杀爱人的历史经验谈。
再看吕后的聪明,比刘邦也差不到哪里去。当她临朝称制,等于做了八年的女皇帝,临死以前,告诫兄弟吕禄、吕产说:“我崩,大臣恐为变,必据兵卫宫,慎勿送丧,为人所制。”可见她也早有先见之明,真也不简单。只可惜她的兄弟比她差太远了。但她们夫妻的故事,在西汉、东汉两朝的末代,变更剧本,始终反反复复在重演,非常可悲可叹。由此看来历史与人生,再三反思,便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育学养的原则,是有多么重要啊!既有先见之明,知道人心难测而必有变,难道就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齐家”、可以“治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