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元四二〇年间,东晋末代完结,南朝开始第一代的宋武帝刘裕,是农民出身,幼年就长养于佛寺,所以小名“寄奴”,后来得到时势造英雄的机会,最后就干脆谋杀了在位二十二年的晋安帝司马德宗,又用毒药再杀了被他利用了两年的晋恭帝司马德文,自己就学习曹丕、司马炎的办法,照样画葫芦,篡位称帝,定国号为“宋”。但比起曹丕篡位不杀汉献帝,司马炎篡位也不过分而杀了曹奂,刘裕的行为就不同了,南朝各代,由篡位称帝对于前朝的子孙“斩草除根”的先例,是由他开始。以后接着齐、梁、陈、隋,都是同样翻版,只是隋朝开国的隋文帝杨坚,在杀戮以外更加灭族,所以历史学家们,便说隋朝皇权,是必然不会长久的。
刘裕自己做了三年的皇帝便死了,经过子孙继承帝位的七个职业皇帝,一共只有六十年的刘末天下,便又被权臣萧道成照样翻版篡位,就改“宋”为“齐”了。但当萧道成篡位称帝,创建齐朝的初期,先来废掉刘宋还只十四岁的幼主顺帝刘准时,刘准便收泪说:“欲见杀乎?”那个奉萧道成命令而来的王敬便说:“出居别宫耳!官家(对皇家的代名称)先取司马家亦如此也(指刘准的祖先刘裕篡位称宋帝时,迫害晋朝司马氏的后代,也就是现在这样做的)。”因此宋顺帝刘准,也便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下场了,就泣而弹指曰:“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帝王家。”最后,萧道成当然放不过他,不但杀了刘准,还灭了他的家属。
刘准所说“愿后身(生生)世世,勿复生帝王家”的话,实在足为千古滥用极权者的警语。而历史上有同样的痛苦,但有不同的悲壮故事,就是明末的怀宗朱由检,也就是后人统称为崇祯皇帝。他在国破家亡的时候,准备自杀上吊以前,召來他只有十五岁的女儿(公主),说了一句:“尔(你)何生我家?”就自己用左袖掩面,右手挥刀,斫杀公主,因为用力不准,只断了公主的左臂。读了历史,便可知道做帝王或权势家族的后代,实在并非是真正的幸福。
可是萧道成自己本身在位做皇帝,也只有四年,接着总共虽有七个糊涂的子孙皇帝,也不过二十四年,就又被同宗的萧衍所废,改国号为“梁”,那便是后世较为有名的吃素学佛的梁武帝。他总算比较好心,起先没有要杀萧道成的后人,但因沈约的警告“勿慕虚名而受实祸”,终于也照样画葫芦。他本身在位四十八年,除了喜欢学做和尚,当佛学大师,亲自讲经说法以外,还不算有太多的大过,寿命也活到了八十六岁。但很可惜的是把权谋当作道德,尤其是投机取巧,错用了东魏投降过来的叛臣侯景,终于被迫而饿死台城(南京)。但他在临危的时候,却说了“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有何憾”的洒脱壮语,这种犹如赌徒的豪语,的确也非平常人所能企及的。后来他的子孙还继续称帝了六年,也算共有四主,五十四年的天下。
在中国的历史上,梁武帝萧衍,可说是一很特别的书生皇帝,他是文学家,又是哲学家。他在登位之先,便和一班当时的名士学者们,对主张“现实唯物论”的学者范缜所著的《无神论》打笔墨官司。他是极力主张有神论,认为生命是有前生后世,确实另有一个“神我”的存在。他早死的大儿子萧统,就是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昭明太子”,后世流传的《昭明文选》便是他编辑的大作。后来反抗侯景的梁元帝萧绎,也是他的第七个儿子,同时也是历史上一个读书皇帝的活宝。他即位后,就派陈霸先讨伐侯景,三年以后,自己是被西魏攻进所杀的。但在敌人进城之前,他还有心情在作诗。当他知道敌人进入金城(宫城)的时候,“乃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被杀以前,有人问他,烧书是什么意思?他说:“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这也是天下第一奇言,自己本身没有雄才大略,却埋怨读书无用,岂不可笑,就大不如他的父亲梁武帝的豁达洒脱了。
接着萧梁而篡位称帝的,便是陈高祖陈霸先。他从小也是一个“不事家人生产”,放荡不羁的性格,但却会阴阳之学,通达“奇门遁甲”等方术。登位以前,也照旧先杀了梁主江阴王萧方智。不过他自己本身也只做了三年的皇帝,五十九岁就死了。经过四个子侄辈先后即位,最后便是他的孙子陈叔宝作为末代的皇帝,也便是在历史上有名的风流皇帝陈后主。当隋兵打进台城南京,他就抱着妃子张丽华、孔贵人跳进水井里去逃避,最后被人放下绳子,三个人一起被拉上来。那个水井,变成南京名胜之一的“景阳宫井”。这也是历史上风流皇帝在亡国的时候,抱着美人跳井的闹剧主角。但当时带兵打进南京的,便是后来的隋炀帝杨广,他总算没有杀了陈叔宝,只把他当战利品,做为俘虏而“献俘太庙”,把他做为自己论功行赏的活宝。所谓“南朝”之一的陈朝,一共也只有五主,三十三年的天下,如此完结了事。
陈后主陈叔宝,也和比他迟生三百多年的南唐李后主差不多,除了风流自赏以外,还是一个爱好音乐的名家,他还未亡国时,自己制作了有名的歌曲《玉树后庭花》,教导宫娥们习唱,民间也有流传。因此,唐代的诗人杜牧有感于陈后主的故事,便有《秦淮夜泊》的诗说: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我们如果照中国传统文化的哲学观点来说,“造化”老儿,真会玩弄人类。由他所编写中国历史的剧本,总是给你画格子,又画圈圈,使你在社会的演变格子里,好像规定五六年一小变,十五六年一中变,三十年左右又一大变。然后又变方格为圈圈,六十年左右一小变,一百二十年左右一中变,一百八十年左右一大变。在这些方圆的演变程式中,用加减或乘除的公式,好好坏坏,多多少少,就看人类当中的操作算盘的人,自己怎样打算放账和收账了。其实,“造化”老儿也很公平,对于其他各民族的规格,也差不多。只是他们过去,没有像我们的祖先,对于历史是采用“会计”和“统计”法。我们祖先,对以往的历史,账本记得比较清楚,所以看来就很明显,也很惊人。
由魏、晋以来旧史所称的“五胡乱华”到南北朝的对立,在中国文化的演变史上,将要进入儒、佛、道三家汇流的前期,我们首先需要了解,所谓“北朝”的北魏,统一了江北各个少数民族胡乱建国以后,结果又分裂成为东西两魏。东魏后来又变为北齐,西魏又变为后周。从杨坚的崛起,并了后周、北齐,灭了江南的陈国,然后南北才得“混一”,称为隋朝。为李唐的建国首先开路的隋朝三十二年的天下,就在灭掉南朝陈后主的时候开始了。隋朝开国的隋文帝杨坚,和他继承皇位的儿子隋炀帝杨广,也都是历史上的明星皇帝,更为有趣。但大家不要忘记,在魏、晋、南北朝的三百多年以来,江北、江南的社会上下,都充满了佛学和佛教的气氛。那个时候,并没有把儒家的《大学》、《中庸》或“四书”,当作帝王政治指导原理的“帝王学”来使用。所谓《大学》、《中庸》是帝王们必读之书,这是南宋以后的广告宣传,应该另当别论。因此,做为隋朝开国之君的隋文帝杨坚,便是当时最时髦有趣的明星皇帝了。
现在先说历史上记载杨坚的出身故事。他小时候的名字叫“那罗延”(是佛学中东方金刚力士的名称,犹如陈朝的大将萧摩诃,都是佛学中的名词)。他的父亲杨忠,本来就在西魏及后周做官,封为“随公”。母亲生他的时候,已有很多的神话,是真是假,都不相干,姑且不论。生了他以后,从河东来了一个尼姑,就对他的母亲说,这个孩子来历不同,不可以养在你们凡夫俗子的家中。他父母听了相信,便把他交给这位尼姑由她亲自抚养在另外的別墅里。有一天,尼姑外出,他母亲来抱他,忽然看到他头上有角,身上有鳞,一下怕了起来,松手掉在地下。刚好尼姑也心动怕有事,马上回来,看见便说,啊哟!你把我的孩子吓坏了,这一跌,就会迟一步才能得天下。不管这个故事的真实与否,杨坚父子的确也是中国历史上划时代的重要人物。所以旧史学家,不好意思明写,但也不排除当时坚信不疑的流传神话,就照旧老老实实地记下来了。
杨坚后来在北周的篡位称帝,已势在必行,但促成他下篡位决心的,最重要的是他的妻子独孤伽罗的坚持。独孤氏勉励杨坚的名言,就是“骑虎之势,必不得下”。他开国称帝开始的行为,同样地就埋下了《易经·坤卦文言》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不可思议的自然定律,那便是他尽灭北周国主宇文氏之族。他的儿子隋炀帝,结果反被宇文化及所杀,就此隋亡。杨坚父子的隋朝天下,始终只有三十二年而已。这样循环往复的现象,好像就自有规律的轮转存在似的。
且说杨坚做了皇帝以后,当然就是独孤氏升做皇后,史称“后家世贵盛,而能谦恭,惟好读书,言事多与隋主意合,甚宠惮之,宫中称为二圣”。事实上,隋文帝杨坚恰是历代帝王怕老婆集团的常务主席,所谓“宠惮”二字,就是怕得要命的文言。最后,因为听信独孤皇后和他第二个儿子杨广的蛊惑,终于废掉大儿子杨勇的太子权位,而立杨广为太子。但在独孤皇后死了不到三年以后,杨广干脆就杀了在病中的父亲隋文帝杨坚,自己即位做皇帝。杨坚在临死之前,才后悔太过分听了皇后的话,受了儿子的欺骗,便捶床说:“独孤误我。”但是已经太迟了。他做了十六年的皇帝,功过善恶是非参半,不知道那个教养他的老尼,怎么只能养成他做皇帝,却没有教养他做个好皇帝的学问呢!岂非“为德不果”吗!
至于隋炀帝杨广,在他弒父杀兄,登上皇帝宝座的初期,那种踌躇满志的高兴,便自有诗说:“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那是何等的得意,后来天下群雄并起,他游幸到了扬州,自己也知道靠不住了,常常引镜自照说,“好头颈,谁当斫之?”使得在旁边的萧皇后,非常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讲这种不吉利的话。谁知道他却笑着答复萧皇后的问题,说出了几句“出类拔萃”的哲学名言,比起那些“披发入山”或“剃发为僧”的高士,还要潇洒。他说:“贫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这等于是说,一个人生,对于贫贱和富贵、痛苦和快乐,都需要轮流变更来尝试一番。这又有什么稀奇?何必那样悲伤呢?他明知自己已经快到了国破家亡,身首异处的境地,仍然还如平常差不多的名士风流,看通了“悖入悖出”的道理,甘心接受因果律的应验,好像自己有意作成“自食恶果”的佼佼者,这也真是不同凡响的挽歌。
但从隋朝杨坚父子“混一”中国以后,便转入李世民父子的李唐时代,才真正统一中国,建立唐代将近三百年的天下。后世学者,平常习惯以“隋唐”并称,因为隋朝的短暂三十多年,随之而来的,便不是以阴谋篡位而得天下,他也同汉初一样,以武功而建立唐朝的,此所谓“隋”之谓“随唐”也。
也许从这个观点,引证历史,你们可能会说这是唯心哲学的史观,觉得可笑。其实不然。因果定律的存在,无论唯物、唯心,都是同样的事实,也是自然科学共同的认定。如果详细讨论,便又牵涉到哲学和科学碰头的专论,我们暂且不讲,以后有机会再说。现在插在这里:我们先看一看当清朝的开国之初,所谓“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在他开国称帝的第四年,亲征原属蒙古后裔的叶赫族,尽灭其国。叶赫族贝勒金台石率妻子登所居高台,宁死不投降,而且发誓,只要叶赫族有一人在,即使是女的,也必报此恨。因此,清朝两百多年,遵守祖制,绝不娶叶赫族的女子做后妃。但到了奕諠即位,年号咸丰的时代,叶赫族的后裔,就是“清史”有名的“慈禧太后”那拉氏(叶赫族原为纳喇氏,音译不同),偏又入宫成了贵妃,又生了儿子,即六岁就接位的同治,只做了十三年的皇帝,十九岁便死了。以后便开始由慈禧策划,名为两宫皇太后的懿旨,立了光绪。实际上,就是慈禧专政,一直到把清朝彻底毁灭,就是她一手所造成的后果。这是巧合,或是前因的反复,就很难论断了,但却是一桩真实的历史故事,并非虚构。
所以《大学》一再强调“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的“明德”之教,是阐扬文治与武功的政治行为。虽然从表面看来,只有现实的利害关系,并无绝对的是非、善恶的标准,但其中始终有一个不可逃避的无形原则,那便是循环反复的因果定律,正如《易经》泰卦爻辞所说的“无平不陂,无往不复”的道理。“为政’果然如此,做人做事,何尝不是如此。这也就是曾子所说“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的道理。
我们现在提出的历史事实,只在证明真正“诚意”、“正心”为“治国、平天下”,能够“以德服人者王”的并不易得。大多数都是“以力假仁者霸”的存心和行为,以及他们的开场和结果。然后反观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国家,为什么有如此的曲折?究竟自我要在哪一种文化,哪一种“政治哲学”的意识文明上,才能做到万古千秋、国泰民安呢?实在值得深长思量啊!难道过去我们几千年来的先人,都是笨蛋,都不及二十世纪的人聪明睿智吗?那么我们的“基因”,根本就有问题啰?是吗?
但恐怕引证历史太长,离题愈远,所以只大略提出魏、晋、南北朝的两三百年的紊乱而且短暂的历史局面,做为对照。可是这种讲说,还具有对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的两个重要观点,井未阐明,同时也希望即将放眼于世界人类学的国际学者们,也须特别注意留心。不可以偏概全,曲解了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的真义。
讲到这里,本来已经信口开河,收煞不住,便想继续说明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的特性。正面告诫国际上一般似通非通的所谓“中国通”的学者,不要眼光如豆,得少为足,然后便师心自用,以主观的偏见,想来挑起新时代的文化战争,实为不智之极。但又忽然想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还是让你们多去用点心力来做些挽救世道人心的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