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所说的“治国、平天下”之道,讲到这里,就转入“为政在人”的法治和人治的大要。但曾子从这里起,都是引用在他以前的历史经验,做为说明。他首先引用《尚书》的《康诰》中“惟命不于常”的一句政治哲学,是在说明“秉国之钧”的当道为政者的精要重点所在,值得注意研究。
接着,他便引用《楚书》所说:“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这两句话,是春秋时期记载在楚国国史上的名言,原文接近白话,大家一读就明白,就不再加解说了。不过,需要知道,在曾子那个时代,楚国正是南方新兴的强国。楚国的名相,如令尹子文、孙叔敖等人,也都是一代的名贤。而且人才辈出,是当时南方文化特有的现象。例如有名的道家人物,如老子、庄子,从当时来说,都算是楚人。后来影响中国文学最有力的《离骚》作者,便是楚国的名臣和忠臣的屈原。由于曾子引用了《楚书》,更可说明当时的南方楚国文化,早已与中原的华夏文化、河洛文化并驾齐驱,别成一格,也已为儒家学者所重视了。
然后他又引用了春秋初期,在各国诸侯中的第二位霸主晋文公的名臣舅犯的话:“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晋文公是因为晋国家族的内乱,出外流亡在国际间十九年,终于能得回国即位,励精图治,称霸诸侯。当他在外流亡的时期中,追随维护他的,共有四五个最得力的名臣贤辅,舅犯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单名是个“犯”字,因为他是晋文公的舅舅,所以后来便以“舅”为姓,叫做“舅犯”。明白了这个历史故事,便可知道舅犯所说的“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的意思。也就是说,我们在国际间流亡了十九年,依靠什么法宝呢?唯一的法宝,便是几个仁人君子,同心一志,亲密无间地团结在一起,才能贏得国际间的亲切援助。
然后,他又引用了《秦誓》的一段话,说明一个领导者,重用贤者的不易道理。这一段的历史故事比较长一点,这是有关秦始皇先代名王秦穆公的故事。在春秋初期,这也是脍炙人口的事迹。由此可见秦国以一个后起的弱小诸侯,竟能自成霸业,威震四方,终春秋、战国之世,诸侯国际之间,谁也不敢轻触其锋,并非偶然的事。所以贤如孔门的高弟曾子,也不得不重视秦穆公的政治文化的大要了。我们现在研究,势必要把曾子所引用《秦誓》的一段话,先来了解:
秦誓曰:“若有一介臣(假定有一个人),断断兮,无他技(他能够具有明智的决断,虽然并无其他专长的技能)。其心休休焉(但他的心胸宽大),其如有容焉(好像一个大容器,能够包容各类的人物)。人之有技,若己有之(别人的长处,就好像是他自己的一样)。人之彦圣,其心好之(别人有美德贤才,他就喜爱得很),不啻若自出其口,实能容之(不只是在表面上嘴巴说说别人的好处,事实上,他真能容纳别人的长处,犹如自己一样)。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这样的人,当然能保护我们的子孙和人民,对于国家有多大的利益啊)!人之有技,媢嫉以恶之(别人有本事,就妒嫉他、讨厌他)。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通(对于別的有美德贤才的人,便故意反对他,还设法使他到处行不通),实不能容(事实上,他实在是无容人的度量)。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这种人,绝对不能保护我们的子孙和人民,实在是很危险的人物)。”
曾子在引用了《秦誓》原文以后,便加以发挥地说:“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这是他根据《秦誓》的最后七句话,说到那些当道的人,既没有容人之量,反而还妒嫉有贤德的人才,那就应该流放他们到四夷去,不和他同居中国。这好像是曾子完全学了孔夫子的办法,一上手就先处理了少正卯再说嘛!其实,并非如此。这几句话,是曾子理解到秦穆公作《秦誓》的时候,有关百里奚和蹇叔的出身故事,我们在后面再说清楚,就可明白他评论的要点了。因此,他的后文就说:
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见贤而不能举(纵然看到好的贤人,但不推荐提拔),举而不能先(虽然推荐提拔了,但太迟了,已失去他发挥才能的时机),命也(那是命应该如此,无话可说)。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明知道他的不对,但不能辞退他,或者辞退了,还不能真和他疏远),过也(这就是本身的罪过)。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灾)必逮夫身(总之,为政治国之道,假如只是凭自我的主观,师心自用,或刚愎成性,自己真正所爱好的方向和目的,是一般人们所厌恶的。自己所讨厌的方向和目的,正是一般人们所喜爱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违背了人性。那么,倒霉的灾难,一定会临到他自己的本身了)。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最后一句是曾子的结论:所以说,真是一个仁人君子,必然会遵循一个千古不易的大道,那就是言行忠信,必然可以得到一切好的结果。如果是自满、自慢、自傲,而且自以为是,一点也不悔改,那就必定会失去了一切。
公元前四二〇年左右,就是周襄王的时代(也正当齐桓公伐山戎,兵临孤竹的那个时期)。在西陲的秦国,就由秦穆公(名任好)即位,他所迎娶的夫人(妻子),就是晋太子申生的姊姊。这个时期,晋国的诸侯献公故意与虞国(山西平陆县地区)交好,向他借路出兵,要攻打虢国(山西平陆县北部),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假途灭虢”之计的阴谋故事。因为晋国出兵灭了虢国以后,班师回来,又途经虞国,就顺手牵羊把虞国也一起灭了,同时俘虏了虞国的君主和他的大夫百里奚。
晋献公得胜回国之后,正好把女儿出嫁给秦穆公做夫人,就把百里奚分配为出国陪嫁的男仆。百里奚就设法逃亡到了宛地(河南的南阳)。但很不幸,又被楚国边境的老百姓抓住了。秦穆公听人说百里奚是一个很有才能的贤者,便设法派人到楚国去,说自己秦国有一个陪嫁过来的仆人,逃亡在你们楚国,我们愿意出五张黑色的上等羊皮作代价,把他赎回秦国。楚国边地的老百姓一听有这样高的代价,就把百里奚交还给秦国。这个时候,百里奚也已七十多岁了。
秦穆公得到百里奚,首先就亲自解开他的刑具,向他请教治国的大事。百里奚就说:“臣亡国之臣,何足问?”秦穆公就说:“虞君不用子,故亡。非子罪也。”秦穆公再三耐心地请教,百里奚就对他长谈了三天。秦穆公高兴极了,就把治国的政权交给他,号“五羖大夫”。百里奚又谦虚地说:我实在赶不上我的好朋友蹇叔,他才是一个真正贤能的人才,但可惜世人都不知道他。我以前曾经游历到齐国,流落他乡,穷困到了极点,就在沛县讨饭,蹇叔因此而收留了我。我想出来替齐君“无知”作事,蹇叔阻止了我,叫我不要去,因此而使我躲过了在齐国一场政变中的灾难。以后,我又到了周朝的国都,周王子穨喜欢玩牛,我就以养牛的专长技术和他接近,周王子穨也有意想用我,蹇叔又叫我不要干,所以我就离开了周地,跟着,周王子穨也在一次政变中被杀了,我总算又免了一次灾难。后来又替虞君做事,蹇叔还是阻止我不要干,可是我明知虞君不会听我的建议和计划,但是我贪图虞君给我的高官厚禄,待遇太好了,我就干下去了,因此终成为亡国的俘虏。我前两次听他的话,使我得免于难,就是这一次我不听他的,所以卷入了虞国的大难之中。由于我和他个人交往的事例,便可知道蹇叔是一个真正贤能的人才。秦穆公听了,就马上派人以重金作礼物,迎接蹇叔到了秦国,请他担任上大夫的职务。所以蹇叔和百里奚两人成为秦国一代的贤臣,使秦国一跃而威震西戎,他两人最后成为秦国的大老。
在春秋时代,诸侯国际间的变化很大,正在秦、晋修好的五六年之间,晋国宫廷发生内乱,因此,也影响秦、晋之间许多事故。恰巧又碰到晋国大旱,闹饥荒,便向秦国求助借粮。秦穆公本来不想援助晋国,但百里奚就说;“晋国的新君夷吾得罪于君,其百姓何罪?”秦穆公认为有理,就用舟车等运输工具,由陕西运粮救济山西的晋国。过了三年,秦国也因天灾而闹饥荒,就向晋国去借粮。可是晋国的新君晋惠公夷吾,反而听信谗言,乘人之危,就出兵攻秦。秦穆公只好发兵亲自主持反攻,就和晋惠公夷吾在韩地(陕西地界)会战,晋夷吾看到战场的形势有机可乘,便亲自带了少数人马,冲锋陷阵,不幸马失前蹄,陷于泥淖。秦穆公就和麾下人马,想赶来活捉晋夷吾。结果,不但没有抓住他,秦穆公自己反被晋军包围了,而且还受了伤。正在这个危急的时候,忽然来了一支岐山下三百人组成的义勇军,冲进重围,不但解脱了秦穆公的危难,而且还俘虏了晋惠公夷吾。
其实这支岐山脚下的农村游民临时组成的三百义勇军,秦穆公事先一点也不知情。这是在几年以前,秦穆公丢了一匹平常最喜爱的名马,它跑到了岐山下面,就被山下农村的游民们抓住,当场杀了吃了。参加吃马肉的,共有三百人。当秦穆公派出去寻找马匹的官吏们来了,一看,国君的马正被他们放进嘴里去了,那还得了,一面派人报告秦穆公,一边想调兵来抓人抵罪。谁知秦穆公听了报告,便说:“君子不以畜产害人(君子不可以为了畜生而伤害了别人)。吾闻食善马肉不饮酒,伤人(我听说吃良马肉不喝酒,会生病的)。”就派人专程送酒去给他们吃喝,而且声明赦他们统统无罪。所以这三百人,牢记秦穆公的不杀之恩,总想找个机会报答,现在听说秦穆公正和晋国交战,而且战况不利,他们就自动组成义勇军赶来了,每个人都争先拼命,冲进晋军的重围,真是歪打正着,恰恰解救了秦穆公的危机,还使他打了一次很大的胜仗,俘虏了晋惠公夷吾。这好像正是秦穆公量大福大的报应似的。这件事,如果摆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被国际上保护动物的人知道了,一定会提出控告秦穆公和吃马肉的三百个人,共同犯了侵犯“马权”的杀害罪。然后扯到“马权”和“人权”之争,就好大作文章,大家有事可做了。
秦穆公这次受到晋夷吾的刺激太大了,便宣布要活活地杀了他,祭拜上帝。可是,那时各国诸侯的宗主周天子听到了这件事,便派人对秦穆公说:“晋我同姓,为请晋君(晋国是我周天子的同宗,我要求你放了他)。”同时秦穆公的夫人正是夷吾的姊姊,当然受不了这种事的发生。她就穿了孝服,光着脚不穿鞋子,来见秦穆公说:“妾兄弟不能相救,以辱君命(我兄弟犯了大错误,但我救不了他。我也只好对不起你,也不想活了)。”秦穆公一看情势,便对他的夫人说:“我得晋君以为功,今天子为请,夫人是忧。”算了吧!我就放他一马,叫夷吾来当场签约,叫他的太子圉来做人质,献上河西的地盘吧!当然晋夷吾都一一照办了,就放他出来,请他住在国宾馆,并且还用最上等的饮食款待他,送他回国。秦国的国界,也从此就扩展到龙门河的边境,直逼晋国的疆界了。
晋公子圉在秦国,并配秦女为妻,过了几年,逃回晋国,即位为晋怀公。这件事,又使秦国上下非常不满,便把居留在楚国的晋公于重耳迎接到秦国来。过了两年,秦穆公就设法送重耳回晋国,立为晋文公。秦穆公开始帮助他建立了霸业,成为春秋时代,继齐桓公之后第二位霸主。但过了八年,晋文公就死了,他的太子即位称晋襄公。因秦穆公受了郑国一个卖国贼的怂恿,便派百里奚的儿子孟明(视)、蹇叔的儿子西乞(术),和白乙丙三个人为将,出兵侵袭郑国。事先也问过百里奚、蹇叔二老的意见,二老都力加反对,但秦穆公坚决不听。因此,二老就来阵前为儿子送行,大哭一场,断定此行必败,你们将死在殽地(河南三殽山)的山谷里。这就是《左传》上一篇名文“蹇叔哭师”的故事。
秦国这次出兵侵郑,是师出无名的偷袭。有人卖国,也有人爱国,恰好郑国有一位商人弦高,正在晋国的边境滑地(河南偃师县境)做买卖,买了十二头牛要赶到周邦去卖。知道了秦军已到达此地,为了自己的国家,就把这十二头牛赶到秦军的司令部去,自己说是郑国派来的代表,并且说:“郑国知道你们大国要打来了,已经做好准备,现在先使我送牛来劳军。”秦国所派的三位将领一听,认为消息已经走漏,便会议商量,偷袭无功,去也没有用,不如顺手把晋国的边境滑地占领了再说。
这个时候晋文公刚死,葬事还未办完,晋襄公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赫然震怒,穿着丧服,亲自领兵来反击,大破秦军,“无一人得脱者”。百里奚的儿子孟明领头的三位将领.也当然全被俘虏了。不过,晋文公的夫人是秦国人,她就对晋襄公说:秦穆公现在对这三个无用的将领恨入骨髓,希望你把他们三个人交还给秦国,由他自己去处理。晋襄公也就照办了。等到孟明等三个败兵之将回到了秦国,秦穆公穿了便服,亲自到郊外来欢迎他们,并且拉着他三人大哭说:“孤以不用百里奚、蹇叔之言,以辱三子,三子何罪乎?子其悉心雪耻,毋怠。”换言之,秦穆公坦然承认自己在战略上已基本犯了错误,并不责怪三个败将在战术上的过错。
四年以后,泰穆公更加厚待孟明等三位将领,使将兵伐晋,大败晋人,占领了王官(山西闻喜县)及鄗(郊区),这是为了上次在郩地打败仗而雪耻。而且秦穆公亲自由茅津(山西平陆大阳渡)渡河到了郩地,在上次打败仗的阵地上,封检士兵遗骨,亲为发丧,哭了三天。“乃誓于军曰:嗟士卒,听无哗,余誓告汝:古之人谋黄发皤皤(和年纪老大的商量)则无所过(才没有过错)。以申思不用蹇叔、百里奚之谋,故作此誓。余后世以记余过。”这个誓言是记载在《史记·秦本纪》的原文,也许是秦穆公专对军中自白的讲话。至于曾子所引用的《秦誓》,可能是前方回国以后,再对国内的全面讲话,这样的“誓言”,等于是自白的忏悔文告吧!因此我觉得需要了解秦穆公的前后史料,才能体会曾子引用《秦誓》以后所说“唯后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这句话的意义。并非写到这里,又忽然插入《尧典》中“窜三苗于三危”的用意。
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从孔子的“删诗书”、“订礼乐”开始,特别推祟“周公”对于中国文化初期汇集大成的功劳。从此便奠定了孔子以次的儒家,对于上古以来,流放四境边疆的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以及“华夷之辨”的界限,只在于是否具有受过“华夏”文化的薰陶,或是完全局于原始的粗野无文状态的界说而已。
明白了这个主要观念以后,便可知道在周朝后期开始,初封于西陲戎、狄之间的秦国,还没有“华夏”文化薰陶的深厚基础,跟介于上古“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的戎、狄差不多。但自从秦穆公崛起后,他一切的所作所为,大体上,比之当时所谓中国的各国诸侯,不但并无逊色,而且几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因此曾子便有了上文的四句说明,再有下文的“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乃至“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恶人之所好,好人之所恶,菑(灾)必逮夫身”的结论。如果你了解了秦穆公和百里奚历史故事以后,就可恍然明白,他写在《秦誓》以后这一段话的内义了。至于“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的由来,可能曾子也是从秦穆公历史故事的引申而来。如史载秦穆公在百里奚以后,“戎王使由余于秦”的事,便可明白它的内义了!
由于秦穆公的崛起,威望日隆,雄踞西北边疆,就使当时还在过原始游牧生活的西戎等部落大为震撼,因此戎王便派了一位重要的人物由余做代表,东来秦国观察。史载:
由余,其先晋人也。亡入戎,能晋言。闻缪(穆)公贤,故使由余观秦。
由余,他的上代本来就是晋国的人,因为对晋国内政有意见,就由上辈带领,出走晋国,流亡居留在西戎。但他仍然会说晋国的语言,了解中原的文化。
“秦缪(穆)公示以宫室、积聚。”秦穆公为了接待由余,特别请他参观秦国宫廷殿堂的雄伟建筑,以及展示国家财货储备的富有。
由余看过以后,便说:“这些伟大的建筑和繁华,如果是役使鬼神来造成的,那也未免太劳神了!假如是使人来造成的,恐怕使人民太过劳苦了吧!”
缪(穆)公怪之,问曰(秦穆公听了他的评语,觉得非常惊奇!便问他说):“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夷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
这是秦穆公质问由余的问题。他说:“中国的文化,以诗、书、礼、乐、法度(治),做为政治领导的中心思想。但还随时会发生变乱,不能长治久安。现在你们僻处边疆的戎夷,没有固定的文化思想,那用什么来做为政治领导的中心?岂不是很困难的事吗?”
由余笑曰:“此乃中国所以乱也。夫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治),身以先之,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骄淫,阻法度之威,以督责于下。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于灭宗,皆此类也。”
这是由余对答秦穆公的问题。他笑着说:“你所讲的正是中国的乱源所在。从中国的上辈圣人轩辕黄帝开始,创制了礼、乐、法度(治)等人文文化,并且从他本身开始实行,也只能得到小小‘治平’的成果。到了后世,社会承平成为习惯,逐渐养成骄奢淫佚的风气。人们设法阻挡了上有法度的尊严,只以法治的威力,督责下面来遵守。因此,致使下层人民疲敝不堪;反过来,便由下面怨望在上位的,认为做为上层的领导者,都不合于仁义道德的政治标准。所以形成了上下交争,互相埋怨的现象。从此为了争权夺利,乃至造成上下篡位,弑杀夺权的行为,终至于灭宗亡国。这些历史事实,都是由于自认为有文化思想的差异所造成的结果啊!”
夫戎夷则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
这是说,至于僻处在边疆的少数民族戎夷嘛,从表面看来,他们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文化思想。但他们在上位的,只是内含着原始浑厚德性的纯朴作风,诚实地对待下属的人民。而在下面的人民,也只知道恪守忠信来奉事上面。所以一个国家的政治,犹如一个人的身体一样(没有什么头脑和肢体的分别感受),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便能自自然然地治理好国家了,这样,才是真正的合于圣人之道的“无为而治”原理呢!
于是,缪(穆)公退而问内史廖曰:“孤闻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由余贤,寡人之害,将奈之何?”
这是说秦穆公和由余对话以后,回到内宫,就对他的亲信重臣廖说:“我知道古人说的,邻国的境内有了圣贤的人物,那才是敌国真正值得忧虑的重点。现在看来西戎的由余,的确是一个贤才的人,对我们秦国关系太大,那才是秦国的隐忧,你看怎么办?”
内史廖曰:“戎王处辟匿,未闻中国之声,君试遣其女乐,以夺其志。为由余请,以疏其间。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余,君臣有间,乃可虏也。且戎王好乐,必怠于政。”缪(穆)公曰:“善。”
这是秦国的内史廖向秦穆公提议的谋略,也就是现代人所说的“大政策”和“大战略”。他说,戎王还僻处在中国的西北境的边地,过去,还没有接触过中原的华夏文明教育。你现在试着先派遣一班擅长文艺康乐工作的青年女战士,能歌善舞的,送给他,先使他的意志沉醉在享受声色的迷惑之中。并且,特别提出推荐由余,要戎王再提升他的权位,使戎王对由余产生怀疑,离间他和戎王之间的信任。而且故意挽留由余在秦国多住一段时间,不要马上使他回国,拖延了他原有规定的任务时间。因此,戎王一定会责怪由余,怀疑他有二心。这样,便使他们君臣之间,互相猜忌而不信任,你就顺势把由余虏归己用了。而且戎王沉湎在声色歌舞之中,对于国内政务,必定会荒疏懈怠,那就有机会可图了。秦穆公听了廖的建议,便立刻说:“好啊!”照办。
因与由余曲席而坐,传器而食,问其地形与其兵势,尽(察)。而后令内史廖以女乐二八遣戎王,戎王受而说(悦)之,终年不还。
这是说:秦穆公便留住由余,坐在一起的时候,便和他相隔不远,有时候还故意要他靠近自己,同坐一排。吃饭的时候,还把自己吃的好菜,送到他的面前去请他吃。顺便就问问他西戎的地理形势和军事布置的情形,因此,全面了解了西戎的一切。同时,使内史廖,选了一班年龄不超过十六岁,受过严格训练的文艺康乐队,先送去西戎演出。戎王接受了后,非常欣赏迷醉,过了一年,还不肯放送他们回来。
于是,泰乃归由余。由余数谏不听。缪(穆)公又数使人间要由余,由余遂去降秦。缪(穆)公以客礼礼之,问伐戎之形。
这是说,到了这个时候,秦穆公才放还由余回到西戎。由余看到了戎王已经非常堕落,上了秦王谋略的大当,便几次劝谏戎王,要重新振作自强。但戎王再也不肯听信由余的劝谏了。并且在这个阶段,秦穆公又特别派遣人员,到西戊去慰问由余,邀请他再到秦国来。由余终于衡量形势,知道西戎必然会失败,不可久居,就来投降了秦国。秦穆公始终以上宾的客礼待他(等于请他当顾问),问他征伐西戎的战略。因此,不超过一年,“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
了解了秦穆公这段历史故事以后,对于曾子所说“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以及“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等所涵的内义,就可以迎刃而解,完全明白他是从引用《秦誓》以后,“以史证经”的章法了。
但是,我们既然讲到历史,尤其对于秦穆公这一段事迹,还有三个问题,需要加以说明。也可说是“读兵书而流泪,为古人担忧”的余事而已。
一、由历史的经历来看秦穆公,他的器度格局,的确非凡,何以在当时春秋的初期,却不能完成对中原的霸业,而只能雄霸西陲呢?答:对于这个问题,便有两个关键,一是春秋的初期,秦穆公正生在齐桓公和晋文公的两雄之间,犹如后世历史上东汉末年,时代的机运,只能形成曹、刘、孙的三国局面一样。秦穆公果然器局不凡,但仍然缺乏问鼎中原的基础。二是秦穆公当国只有三十七年,在他雄霸西戎以后的第二年就死了,假如他能再活十多年,或二十年,齐桓公、晋文公都成过去,那么,当时的天下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就很难说了。
二、秦穆公的一生,果然是雄才大略,光明磊落。但生在那个时代,风俗习惯,仍然还没有脱离神鬼迷信的鬼道。最遗憾的,是历史上记载他死后殉葬的人,达到一百七十七人之多。史载:
秦之良人子舆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鍼虎,亦在从死之中。秦人哀之,为作歌《黄鸟》之诗云:苍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因此,司马迁也说:
君子曰:泰缪(穆)公广地益国,东服强晋,西霸戎夷。然不为诸侯盟主,亦宜哉!死而弃民,收其良臣而从死。且先王崩,尚犹遗德垂法,况夺人之良臣,百姓所哀者乎!是以知秦之不能复东征也。
其实,殉葬是古代社会最残酷不过的“鬼道”迷信。不过,也可能是在王位之间,权力斗争,铲除异己的最好借口,稍有理性的古代人君,并不采用。以秦穆公一生的器度,居然在死亡之际,仍然会有这种举动,实在有大大违反其平生的所为之疑点,就此一举,便抹煞他一辈子的作为,这都是不值一顾的戏剧性而已。但如多去了解历史的故事,也许可以为他辩护说,这种残酷的作法,并非是秦穆公生前的本意。
例如从前印度的名王阿育王(公元前二二六年左右间,秦始皇的时代),威重一时,在他晚年临危的时候,他还想做一次“供僧”的布施。可是马上要准备继承王位的太子和财政大臣们,都阳奉阴违,并不听命照办。阿育王自己也心里明白,当他正在口啃最后的一个梨子时,便问太子和权臣们说:“现在的世界上,哪一个人的权力威望最大?”太子和大臣们,都马上很恭敬地说:“除了大王你以外,更无别人了。”阿育王听了,便说:“你们不要再阿谀(拍马屁)骗我了。我明白,我现在的权力威望,只能达到这半个梨子,其他是一无所有,一无所能了。希望你们能遵守诺言,把这半个梨子,为我送去我师优波鞠多尊者的寺院里去供养僧众吧!”说完了,也就闭目而逝了。
由于这个历史的故事,大家便可真正了解到人生,无论你生前是有如何的权力和威望,或者是多么的富有和荣耀,到了真的一口气不来的时候,你所有的美德和才华、功名和富贵,都如昙花泡影,毫无用处。甚至在你活着的时候,暂时属于自己的几十斤肉骨头,也只好随便由人摆布,了无是处了。所以说,以秦穆公一生的英明,死后要人殉葬的事,或者未必是出于他的本意,也未可知。所以贤如曾子,也便不理秦穆公身后的史实,只采用他生前“文告”的名言,做为参考。
三、在中国的历史上,后世的英雄帝王们,受秦穆公作为的影响,甚至想学他做榜样的也大有人在。但是,一个人生成的器度,到底各有不同,学习榜样,往往变成“画虎不成反类犬”了!例如在三国的时候,所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曹操,便做过一件事情,很像学秦穆公的举动,而到底限于器局,便成为完全相反的结果。
这事是在曹操北征乌桓以后,威震北方。因此,匈奴就派了一位使臣来到内地,侦察汉朝的虚实。当然主要是看看曹丞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曹操本来是一个白面书生,并不是如后世戏剧里把他丑化,扮成那个“鬼脸”。他怕自己不够威武,压不住匈奴派来使臣的气势,便在部下中挑选了一个面貌身材很有气魄的,来扮作“曹丞相”,他自己却打扮成为丞相身边的一个卫士,手里把握着大刀,站在丞相所坐的座椅旁边(那时候,座椅也叫胡床,是初由西域传过来的家具)。他是用这样一个图案画面来接见了匈奴的使臣。事后,曹操便派人和匈奴的使臣周旋,侦察他的观感意见。派去的那一个人,在谈话中,便故意问那个匈奴的使臣说:“你看,我们的曹丞相是哪一种人物呢?”那个匈奴的使臣便说:“很奇怪,久闻曹丞相的英名,但看来,只是一个很有福气的平庸之辈。倒是丞相身边那个‘床头捉刀人’,大有英雄的气概,将来恐怕并不简单。”那个派去侦察的人,便回来据实报告。曹操一听,大为惊震,马上就意识到:“邻国有贤才,敌国之忧也”。此人不可久留,就暗地派人,在匈奴使臣回归塞北的路上,把他杀了。
这个历史故事,充分说明曹操之所以为曹操,并不能如秦穆公,所以生前不能完成霸业。他当然也读过秦穆公渴求由余来归的历史,但在作为上,就大不如秦穆公的器度,“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的行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