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了说明传统文化中儒家经学在历史上的衍变,以及宋初文运的昌盛,乃至形成宋儒理学家的因由,因此,花了不少时间介绍赵宋开国的重文轻武政策,恰为宋儒理学成长的助缘。由此而使《大学》、《中庸》在儒学“十三经”中的突出,和《论语》、《孟子》共称为“四书”的经学,主导中国文化教育,配合元、明、清考试取士、读书做官的政策,千年以来,牢笼天下的才智之士,都陷于功名泥淖之中,难得自拔。但不要因为我的这一说法,便误解了儒家“四书”害了中国文明,或耽误了中国文明的发展。其实,儒家的“四书”,并没有妨碍了中国,只是南宋以后的有些学者,过于迂曲误解了“四书”,反而妨害了传统儒学对民族文明发展的重要。
如果从人类学的观点来说,对比东西文化的演变,而且以中国文化史的立场来讲,就像太阳运行东西两半球的一昼夜之间,西欧和东亚的中国,明暗代谢,几乎似有类同,而又有大不相同的差别情况。我只是首先提出大家的注意,希望青年后生,可以做多方的研究探讨。
例如西方的欧洲文化,自第五世纪罗马帝国瓦解到第十世纪,战争相继不息,新国互有兴亡,人民生活困苦不堪,文化低落,正是欧洲文化史上所谓的“黑暗时代”。这时犹如日出东方,西方正处于长夜漫漫之中。但在中国,恰是由南北朝经唐朝、五代,到宋朝开国初期的阶段。虽如旭日东升,朝阳艳丽,有时也是阴云密布,阳光黯然失色。西方文化从公元第九世纪开始,由黑暗时代进入基督教的经院哲学时期,长达六个世纪之久,到十五世纪,才渐渐有了转变。十六世纪“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西方文明和文化,才换了一个崭新的面目。
所谓“经院哲学”,就是专门研究基督教的神学,它在研究怎样认识神与实在存在的关系。思辨精密,论证迂回,烦琐曲折万分。所以后世学者,又有称它是“烦琐哲学”的。但非常巧合的,中国在第十世纪开始,便是宋朝建国,到十一世纪中间,宋儒的理学、道学也开始兴盛,二程(程颢、程颐)一系传承的朱子(朱熹)学派建立权威。“四书”的朱著章句之学,也迂曲了周公、孔子以来的儒家“经义”之学,长达八个世纪之久,到二十世纪的初期,遗风渐息。在这样一个长期的黯淡状况中,犹如在东方的日丽中天过后,阴霾四合,完全是一片“万木无声知雨来”的现象,所以才有二十世纪中苦难的中国,不得不重新革命,重新建立中华。
我们必须先要了解了前面所讲的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对比,然后回转来探讨儒家学说的演变,就可启发大家的反思,运用“正思维”来寻求答案,然后再来重估传统儒学对人类的“人道”文明的价值了。
现在要讲宋初的文运之先,必须要注意由盛唐到五代,帝王政权的兴替,与中国文化儒、佛、道三家之学的盛行,并无多大影响。甚至反使当时的聪明才智之士,厌恶乱世,逃避现实,去参禅学佛,或修炼神仙道学的,更为多数。宋朝初建,禅宗的“五家宗派”,正是盛极一时。道家和道教经过宋真宗的提倡,也是有声有色。例如宋真宗景德年间,公元一〇〇四年,就有禅僧道原首先汇集禅宗公案的《景德传灯录》著作面世,而且有当时的名臣杨亿为它作序推荐,这是后世研究禅宗第一部重要的宝典,《五灯会元》等书,都是后来居上的续成之作。在道教方面,也有张京房召集道士所集《云笈七签》大部著作的完成,为后世编集《道藏》,开其先河。稍后,有张紫阳(伯端)《悟真篇》问世,融会禅佛儒行的精华,是开创道家“神仙丹诀”、“南宗”的宝典。
但不要忘了,前面已经说过由五代唐明宗李嗣源时代开始的雕刻传统儒学“九经”出售,以及周世宗(柴荣)时代“九经”的刻版完成,和西蜀四川“九经”的流通,都是促使宋初读书士子学习儒学更加方便有利的条件,也是使儒学更为广泛传布的原因。因此,宋初文运的鼎盛,并非出于偶然,实在是有它的前因。同时,也需要了解,在唐宋的阶段,中国的学术文化的重镇,大多还在关中(陕西、山西)及河洛(洛阳、开封)等黄河流域等地为盛。唐宋的名儒学者,也是这个区域范围的人物占多数。过去所谓的“华夏文化”、“中原文化”,或“中原人物”大多也是这一区域的人。
到了宋朝开始,由读书学儒而考取功名,渐至跃登为朝廷的政要,功显当时,名留千古的一大群人物,大多都由平民、贫民出身的寒士,正如古人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或如说,“一举名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等颂辞,便是从宋初开始,考试制度最为成功特出的现象。
但是,同时还有一些读书学儒有成的学者,淡泊名利,志行高尚的人,始终不求功名,以耕读自娱,终身以学问为重,虽然名重当时,但又隐居不出的处士也不少。所谓“处士”的意义,就是善于自处,不求闻达于当时的清高代号。这在唐代的习惯上,称为
“高士”,再早一点,便叫“隐士”,都是同一涵义的名称。这一类人,在中国历代的历史上,关系也很重要。甚至每使历代的帝王或朝廷,隐隐约约都在注意他们的言行举动,心存顾忌。那些帝王将相,生怕被他们看不起,便会觉得自己很不安心。这也是中国历史文化上的特色人物。如果比照西方文化,从西洋的政治学说上,勉强的比类,便是属于保留“不同意”的主张,或“不合作”的态度的人。不过,这种比方也很勉强,中国文化中的隐士、高士们,是属于道家一流的人物。他们绝对不肯只为自己而鸣高,有时为了国家天下人民的利益,也会婉转设法,提出很有影响力的主意,帮助社会的安定,然后即所谓“功成而弗居”、“没世而无闻”而已。
宋初开国的第二十四年,也就是宋太宗赵光义即位的第十四年,年号“雍熙”开始,就召请当时在华山的隐士陈抟入朝,在名义上是皇帝向他请教道术。究竟他们所谈的真实内容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历史所载,都属于官府公告式的官话,就不必讨论了。陈抟当然不会久留朝廷,立即请辞还山归隐。但在这一年内,太宗就颁发诏令,要求民间提供遗书。所谓“遗书”,就是有些人的著作,还没有公开问世,被社会上所不知道的书稿。过了四年,改年号为“端拱”元年,就免了共同起事的布衣之交赵普的宰相职位,正式发布吕蒙正为“同平章事”(事实上,就是宋朝对宰相的官衔名称)。
吕蒙正,我想大家大概都会知道,他是宋初最贫寒家庭出身的子弟。少年的时候,一边上山砍柴谋生,一边苦志读书,经常会在山上劳动中,碰上大雨,肚了饿了,就将斗笠中的雨水泡冷饭吃。他读书有成,功名得志,结果当了宋太宗的宰相。我们现在特别提出吕蒙正来,就是说明由他开始,宋初百年之间,造成文治的文人政府的朝廷中,大半都是由贫寒出身的儒学之士。尤其在吕蒙正以后三十年左右,便有从最贫苦出身的范仲淹出仕,古人歌颂他是出将入相,英雄而兼圣贤的人物,也是开创宋代文运最有贡献的大贤。我们只要翻开《宋史》,读了吕蒙正当宰相前后时期的“翰林学士”钱若水答宋太宗的对话,便可知道宋初开始形成文人政府的风格,实在大有不同于历代帝王政体的特点。史载:
宋太宗谓侍臣曰:“学士之职,亲切贵重,非他官可比。朕常恨不得为之(他说自己也很想做翰林学士)。”又曰:“士之学古入官,遭时得位,纡朱拖紫(宋朝的官服形色),足以为荣矣。得不竭诚以报国乎!”若水对曰:“高尚之士,不以名位为光宠。忠正之士,不以穷达易志操。其或以爵禄位遇之故,而效忠于上。中人以下者之所为也(如果只是为了做官就算光荣,因此便表示对你皇帝尽忠的,这都是那些中等以下的人所做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钱若水的一番话,也代表了宋朝开始,由宋太宗到真宗、仁宗数十年间,如吕蒙正、王旦、吕端、王曾、寇准一辈儒者的正义和作风,实在足为有志从政者的针砭名言。
到了宋真宗时期,又征召终南山的隐士种放入朝,结果种放还是不来。又因澶州之役过后,极力提倡“神道设教”的政策,便赐封信州(江西)道士张正随号真静先生,为他建上清院及授箓院。这就是后世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的起源。
我们先要了解宋初的文运,有关儒、佛、道三教鼎足并茂的情形,然后再来了解宋初开国六十多年以后,到了宋仁宗赵祯在位的四十多年之间,公元一〇二三至一〇六三年,才出现一群名儒贤相,先后相继执政的鼎盛时期。也是宋儒的儒林和道学(理学)的开始。
宋仁宗登位前十年,还由刘太后主政,仁宗只是备位而已。刘太后死后,也正是宋仁宗二十四岁的时候,才由他自己当家,才算是真有实权在手的赵家天子。但当他自己亲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止修造道观和佛寺,不用内侍(太监)罗祟勋。立即召范仲淹为“右谏议”,以备咨询。这也等于说明由宋仁宗开始的宋朝文运,好像演电视剧一样,首先就由范仲淹登场亮相,也并非是偶然的事。当宋仁宗庆历前后,即公元一〇四一年间,宋儒理学家的兴起,大部分是受范仲淹的影响,或经他的培养推重而成名的。而且在仁宗庆历三年前后开始,名儒而兼名臣的,就有晏殊、韩琦、富弼、文彦博、欧阳修、蔡襄等人。稍后,便有司马光、苏轼(东坡)三苏父子兄弟、王安石一辈人物。
因范仲淹的关系,影响一代的大儒,如胡瑗(安定先生)、孙明复(泰山先生),以及后世称为“五大儒宗”的周敦颐(濂溪)、张载(横渠)、程颢(明道)、程颐(伊川)、邵雍(康节)等,直接或间接,都与范仲淹先后有关。我们大家都知道他的名文《岳阳楼记》中所说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不是他只为写作文字上的空言,而是他一生实践行履的守则。
讲到范文正公范仲淹(希文),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是我觉得应该为将来的后起之秀提起注意,所以再来简单介绍。范仲淹出生在苏州的吴县,两岁的时候,生父便死了,家境很贫寒,他的母亲实在没有办法撑持这样一个孤儿寡妇的家庭,就带着他改嫁了一个姓朱的人。他因此也被改了姓名。可是他从幼童开始,自己就很有主张、有志气。他明白了家庭关系和母亲的苦衷,就向他妈妈痛哭一场,不愿再留在朱家。他到了南京,依靠亲戚家的微少帮助,努力读书求学。因为太穷,有时煮了一锅粥,凉了分做三块,每餐吃一块充饥。这样昼夜不息地读书求学,到了冬天,穿的衣服破了不够保暖,感觉太疲劳了,就拿冷水浇面,勉强提起精神来苦读。
有志竟成,他终于考取了进士,得到一个官位,为“广德军司理参军”,等于现在的一个军区司令部的政治部主任兼管军法。这样,他总算有了薪俸的待遇,就去接母亲回到本家,恢复本性。后来又调为“大理寺丞”,等于现在的最高法院院长,再后又调职务,管过粮食工作。因母亲死了,就回家守丧三年,一边教授学生,他可没有一点埋怨或不满母亲的心理,完全恪守“儒行”的孝道。三年过后,经由推荐,出任过“秘阁校理”,等于现在中央办公厅的主任。跟着就出去做地方行政首长等职。
宋仁宗久闻他的人品和学问,所以在皇太后一死,自己亲政的第一年,就召他担任了“右谏议”。仁宗并不是刘太后亲生的儿子,因此,很多人趁太后死了,就有许多批评太后的话发生了。范仲淹身任谏官,是可以对皇帝讲不同意见的话。因此他就对仁宗说,先帝宋真宗死后,太后调护陛下十余年,今宜掩其小故,以全其大德。仁宗听了,便说,我也很不忍心听这些闲话。就下命令宫内宫外,不准再讲皇太后垂帘听政这十多年的往事。这就是范仲淹推己及人,调和皇帝和养母之间的心结,促进宫廷政府之间的安定。他“要言不烦”,只提起皇帝的注意,你母亲也养你且帮忙你那么多年了,就是有些不对,现在更不能旧事重提了。
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坏,当仁宗还未亲政,在天圣五年的时期,宰相晏殊开始提倡兴建学校,做为各州各县的标准,并且延聘范仲淹做教师。范仲淹教授学生的作风,首先是重视养成一个人的品格,所谓“敦尚风节”,最为主要。同时要关心天下事,不能只为自己着想。晏殊对他的教育方针,和他本身的行为,非常器重,而且认为范仲淹的将来,一定会成为国家社会的“大器”。晏殊是宋初才子型的宰相,人们最喜欢的名词如: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浣溪沙)
这便是他的流传千古的名作。文化最基本的影响力,就是文学,也叫文艺。你只要翻开《宋词》,首当第一位的,便是他的《珠玉词》。至于他的文集有二百四十余卷之多,就很少有人去摸它了。古人所谓“但得留传不在多”、“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就是这个道理。权势地位,只可以煊赫一时,并不能左右后人的爱憎。它和领导政治的成果一样,好坏永在人心。
晏殊对范仲淹的人品学问,非常赞赏,同时也很欣赏范仲淹的文学才华。学问人品的基本,固然有关于天然的禀赋,但也是由道德修养而来。文学辞章就不同了,几乎百分之七十,完全由于天才。虽然勤力学习,没有生有自来的才情,始终难得有文艺上的绝妙境界。所以清人赵翼论诗,便有“到老方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的感慨了。尤其是身兼文武韬略,出将入相的人物,大多是富于才华,富于情感的人。古今的名将,具有军事天才的人,也是如此。只是一般人没有真正置身军旅,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换言之,
军事上的战略、战术和战斗,统是战争的艺术,也是智力和情操的结晶。兵法即艺术,艺术即兵法、只是普通的人,不了解真正的武学,看到军人就怕,认为统是老粗,实在非常遗憾。
范冲淹奉命防御西夏,镇守边疆,号令严明,爱抚士卒。甚至敌人所属少数民族的羌兵,都互相警告,“大范老子,胸中有数十万甲兵”,不可轻触其锋,因此相率投降来归的很多。宋仁宗的时期,因他而得边疆安靖,所以欧阳修便有“万马无声听号令,八方无事谏书稀”之作,就是这个时期的写照。欧阳修极力奏请要用范仲淹做宰相,但范仲淹恳辞不干。可是范仲淹在前线的心情又是如何呢?且看他的: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渔家傲)
另如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
这两首词,都是他在防御西北边疆前线上的作品,眼泪是真的眼泪,为国家民族的心,也是真的耿耿忠心,情感和理智,并无什么矛盾的冲突,他是分得很清楚的。至于他的名文,如《岳阳楼记》等等,大家都知道,不必多说了。
现在要讲的,是范仲淹在有官位、权力在手的时候,仍然念念不忘文化教育的大业,极力鼓励后生青年,首先要立志学问。我们大略讲两三则有关他的小故事,也都是影响宋朝文运的大事。
前面讲到晏殊对他的赞赏和信任。有一天,宰相晏殊想为自己的女儿选择一个好女婿,就来问范仲淹,在他所教的学生中,有哪个人最好。他就推荐了富弼。晏殊终于选择富弼做女婿。后来富弼果然不负所望,成为宋代的名臣名相,同时也是一位最了不起的外交官,年八十而卒。“守口如瓶,防意如城”的名句,就是他自己写在屏风上的一生守则。当富弼还在做学生的时候,考试没有通过,就要回家去了。范仲淹知道了还有一次考试的机会,就亲自去追他回来,因此富弼“遂举茂才异等”,犹如现代国家特别考试录取的人选。这就是范仲淹爱护后进子弟,极力造就有为青年的行为。
至于宋初一代儒宗的胡瑗(安定先生)、孙明复(泰山先生)、张载(横渠先生),也都是他所培养出来的大儒。
如史料所载:胡瑗,字翼之。十三(岁)即通“五经”。家贫,无以自给,往泰山,与孙明复、石介同学。攻苦食淡,终夜不寝,一坐十年不归。范仲淹爱而敬之,聘为苏州教授,诸子从学。后来又推荐先生,以白衣(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对崇政殿(和皇帝对话),授试秘书省校书郎。后又屡迁,擢为太子中允、天章阁侍讲,专管太学,卒年六十七。出其门者不下数千人,从政者也不少,影响宋初文人政府的风范很大。他便是由范仲淹首先推荐的第一人。所以清初黄梨洲比照禅宗公案汇书《景德传灯录》等的办法,初编《宋元学案》,便以“安定学案”和“泰山学案”开始,标明都是高平讲友。所谓“高平学案”就是范仲淹本身一系的学案。
孙明复,晋州平阳人(山西),四举开封府籍,进士不第(没有考取进士),退居泰山。后来因石介(徂徕先生)的推荐,经范仲淹、富弼的进言,才名显朝廷,擢为国子监直讲,年六十六卒,学者尊称为“泰山先生”。但他和范仲淹本来就有关系,而范文正公却早已置之度外,并不知道后来学养成名,以师道自居的“泰山先生”,就是当年他所培植的人呢!因为范仲淹当初在睢阳(河南境内)掌管讲学职务的时候,有一个孙秀才,要求游学他方的费用,范仲淹便自己送他一千文。明年,又来了,又送他一千文。可是范仲淹就问他,为什么要到处游学,奔波于道路呢?孙秀才听了,就很痛苦地说:“母老,无以为养,若日得百钱,甘旨足矣(孝养母亲的生活费就够了)。”范仲淹便说:“吾观子辞气,非乞客也。两年仆仆(风尘),所得几何?而废学多矣!吾今补子学职(给你一个学生的名额),月可得三千以供养,子能安于学乎?”孙生大喜。于是授以《春秋》,而孙生笃学不舍昼夜。第二年,范仲淹离开了睢阳,孙生也就辞别他去了。十年以后,范冲淹闻泰山有“孙明复先生”,以《春秋》教授学者,道德高迈。他就和富弼协助石介,共同向皇帝推荐。却想不到在朝廷上见面的“泰山先生”,就是当年向他要游学费用的孙秀才。这就是范仲淹推己及人,以及他爱才的度量和德行,能够大公无私地鼓励培养出一个学者宗师的盛德。
至于范仲淹和张横渠先生的故事,就又不同了。“张载,字子厚,世居大梁(河南开封)。父,迪,仕仁宗朝殿中丞,知涪州(四川涪陵),卒官(他父亲在任上死了)。诸孤皆幼,不克归(同胞兄弟姊妹们都很小,没有能力回到故乡开封)。以侨寓凤翔郡横渠镇(陕西眉县东)”。但他虽然是个孤儿,可是很自立,志气不群,尤其喜欢谈兵。当康定(仁宗年号)用兵时,年十八,慨然以功名自许,欲结客(联合一批志愿军)取洮西(甘肃境内)之地。因此,上书谒范文正公。范仲淹接见他,知道他是大器,责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便顺手拿了一本《中庸》给他。他总算一点就透,听了范文正公的话,就不投军,立刻回去,返求“六经”。又与二程夫子交往,后来,考取进士,仕于朝廷,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但他的学养,却开启关中的风气,成为一代宗师。尤其是他平常所讲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四句名言,与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都成为北宋以后中华文化学者立志的典范,长垂不朽,永为后生所景仰。
总之,如果由周公、孔子以后看传统文化中“儒者之学”,究竟是什么样的内涵和定义?其实,你只要仔细一读《礼记》的《学记》和《儒行》两篇大文章,就可明白秦、汉以前所谓“儒者”的规模了。“五经”是中华传统文化储藏库,要想完全通达,颇不容易。“四书”是儒家实习经验,也可以说犹如《学记》和《儒行》的续编。宋初从仁宗开始,儒学昌盛,但在“五大儒”之先,足以代表真正的儒宗儒行者,应当是范仲淹。他对儒学的造诣,是《易经》和《春秋》,志存经世致用,绝少如后起的“五大儒”中的二程夫子(程颢、程颐)等人,自称为“出入佛老”,反求“六经”,而道在是矣;然后再来高谈心性之学的微言,以自标榜为继孔孟的绝学。他只以实事求是的作风,力行所知所学,为人民、为社会、为国家“诚意”,“正心”做实事,但求尽其在我,无负初心而已,这才是真儒实学的标准。他的一生,“内刚外和,泛爱众而亲仁,乐善好施(博爱他人,爱做好事,肯布施),置义庄里中,以赡族人(为故乡地方族人买田,首先创办社会慈善福利的产业)”。但在他死后,家里没有太多积蓄,仍然保持两袖清风,书生本色。他的四个儿子,也都学有所成,而且智勇俱备,公正廉明,犹如其父。古今学者,能才兼文武,德行纯粹如范文正公仲淹者,便可以无愧于“儒行”了。
北宋的政权,由宋仁宗亲政,正在公元一〇三三年开始,接着就是英宗赵曙、神宗赵琐、哲宗赵煦三朝,前后六十年之间,可以算是文运鼎盛,名儒辈出,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尊重相权,最尊重文人学者的时代。但由神宗到哲宗的三十年间,也是学者大臣各自固执我见,因意识主张的异同,互相争执,互相对立,终于形成宋朝的“党祸”,和真伪道学之辨的悲剧。
在神宗的时代,由“拗相公”王安石的执政时期,想要恢复王道的井田制度、实行管仲治齐的军政管理、建立“保甲”等制度、整顿经济财政的田赋税收,便大力推行新政,不惜排除平时文章意气相投的名儒大臣们的反对意见。渐渐演变,就明显成为派系的斗争。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就认定以司马光为首的为“洛党”,以苏东坡兄弟为首的为“蜀党”,极力加以打击。因此使文名最盛,才华毕露的苏轼(东坡)先后被放逐两三次。这使他与广东、琼州(海南岛)等地,在文化历史上结了不解之缘。同时,在这个时期,如自相标榜为继孔孟绝学,高谈心性微言的二程兄弟,程颢(明道)、程颐(伊川),在王安石和苏轼(东坡)两大高明之间,因彼此观点的不同,视为“伪道学”,那也是理所必然的结果。因为苏东坡和王安石两人,不但以儒为宗,但对于禅与道的见地,似乎比二程等人尤有胜处。程明道和王安石的学术意见和政见不合。程伊川和苏东坡的政见意见也不合。欧阳修是明白表示,反对佛老。司马光则保留态度,在他修编《资治通鉴》,但取《魏书·释老志》以供学者的参考,比较少加意见。
如果专以宋神宗先后时期来说,比较学行纯朴,足以为“五大儒”之首的,当以周敦颐(濂溪)为胜,尤其由他所制的“太极图说”,综合儒、道、阴阳的理念,常被后世道、儒各家所引用,做为依据。二程兄弟,早岁曾经从他求学,只是后来自相标榜,并不承认是学出“濂溪”之门。张载(横渠)是二程世谊后辈,而且曾经从二程问学,但也自成一格。
唯一不同的便是邵雍(尧夫),世称“康节先生”。他毕生阐扬易学,而且对于象数之学,别有师承。不但为宋代“儒宗”所推祟,由他开始,经元、明、清千年以来,易学的术数、方伎等等杂学,大多都以邵康节的象数方法为标榜,有形无形地影响民间社会的风俗。二程兄弟,平常很想向他探问易学象数的隐秘,但终因自视太高,不能明白他的精微。但在邵康节临死之前,程伊川问他:“从此永诀,更有见告乎?”他但举两只手一比做答案。伊川不懂,再问他,这是什么道理?他就说:“前面路径须令宽。窄则自无着身处,能使人行乎!”换言之,邵康节深切知道程氏兄弟的学养,尤其对程伊川过于师心自用的个性更清楚,因此,便告诉他前面的路道要留宽一点,太窄了,会使自己没有站的地方,怎么好叫别人走得过去呢!
我们现在非常简单粗浅地介绍了北宋后期由学术思想和政见的异同所引发的“党祸”的可悲,以及对后世最有影响力的“五大儒”,和二程兄弟一系所标榜的“出入佛老,而反求六经”,才悟到孔孟的心法,认为“道在是矣”的宋儒性理微言的大概情形。因此在中国文化史上,开始以宋儒二程一系的理学,和南宋以后继承“程门”心法的朱熹(朱子)儒学,便接替了上古历代先圣和孔子的心印,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大误会。这正如禅宗大师洛浦所说“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的感叹是相同的。
可是从元、明、清以来,都奉朱熹的“四书”章句为标准课本,教导后生小子千年之久,比起西方文化中的“黑暗时期”和“经院哲学时期”的沉没还要长久。因此,二十世纪初期的“五四”运动,就不得不起来打倒“孔家店”了!其实,这是先师孔子枉受牵连,应当为之平反才好。但不料数十年后,觉得还打得不够彻底,再由“四人帮”来演一次“文化大革命”的悲剧。事实上,在宋神宗的时候,苏东坡已经提出过纠正的呼吁,如说:
性命之说,自子贡不得闻(性命之学,孔子没有明讲,就如子贡的高明,也没有听过夫子讲性命之说)。而今学者,耻不言性命(但是现在的学者,不讲一点孔门的性命之学,好像是很可耻似的)。读其文,浩然无常而不可穷。观其貌,超然无著而不可挹。此岂真能然哉(其实,他们哪里是真能达到见性知命的造诣啦)?盖中人之性,安于放而乐于诞耳!陛下亦安用之(这些人,都是中等人的资质,放任自己,高兴随便胡吹,皇帝你听他们的高谈学理,有什么用处呢)!
神宗看了他的建议,如有所悟地说:“吾固疑之,得轼(东坡)议,意释然矣!”再问他说:“何以助朕”?苏东坡就说:“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镇以安静。”意思是说,第一是你想要改变政治体制,快点达到治国平天下的心太急了。第二是你听了许多不同的意见,反而难以判断谁是谁非了。第三是你为了要达到理想的目的,进用人才提升得太快了。最好,皇帝你自己先要镇静下来才好。
苏东坡虽然说得对,但在历史上称“神宗”的谥号所谓的“神”,统如汉灵帝和明神宗等的谥号一样,称之为“灵”为“神”的皇帝,都是历史评议,含蓄批评他们本身,生来就具有神经质的禀赋,思想情绪不太正常,当然无法求其“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高明智境啊!
北宋王朝,由宋神宗到哲宗这三十年前后,公元一〇六八至一〇九八年间,学术思想的异同,和主张政治改革的新政意识,互相冲突,互相争议,可是没有因此而随便处死一个大臣或学者。看来有相当的主张自由、言论自由的味道。但毕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文戏”;实际上,对当时南北对峙的局势,富国强兵的作用,并无什么好处。但我们应知道,在北宋这一时期,何以能有这么多“儒林”学者产生?原因不外三个,第一,我们在前面说过、因有五代雕刻“九经”的流通关系。第二,因在宋仁宗庆历时期,公元一〇四八年间,有毕升用胶泥刻字,排比成活字印书版的发明,从此而使书本更为流通,古书得以保存留传。而且还很快辗转流传到西洋,知道采用活版印书。第三,公立学校和独家讲学的“书院”兴起,因此使文化教育较为发达。
古人说北宋五大儒的出世,是天命攸关。事实上,人间事还是人事所造成的,岂能推托于虚无飘渺的天命。可是在这个时期,在西方的欧洲,也还沉没在“经院哲学”的神学洪流中,大致也并无多大的动静。只在一〇九五年间,有克勒芒的教士会议决定,派遣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四年之间,即一〇九九年,十字军取得耶路撒冷,建立了耶路撒冷王国。这是西方历史上的大事。好像东西方的命运,又有一点相似之处。
在东方的中国方面,也正是由宋徽宗赵佶继承北宋的帝位,对于前期的学术思想上的论争和政体变革等演变,都已渐渐淡化。但因受上代以来文学文化的影响,宋徽宗也如五代时代的南唐李后主一样,是一个名士风流的才子皇帝。他擅长书法,又会作画,爱玩天然的奇石。他讲究宫廷的建筑,在皇宫的东北角,动工新建花园式的宫殿,以堆叠劳民伤财所搜括来的奇石。同时又相信道士林灵素等的蛊惑,笃信道教符咒神力,可以安邦定国,会打退金兵。所以便放心大胆去玩弄当时的名妓李师师。他也算很有福气吧!就凭这样一个败家子弟的样子,做了二十五年的皇帝。不料天兵天将抵不住金兵的进攻,就急急忙忙把皇位交给儿子赵桓继承称为钦宗。不到一年,父子二人和后妃太子宗戚三千人,都被金人所俘虏,最后,被囚死在东北的“五国城”。
北宋的王朝,就是这样的划分了历史上的界限。接着就是康王赵构南渡,终于又在浙江杭州重新建立起一个朝廷,号称“南宋高宗”。这完全和晋朝的情况一样,前晋亡于北汉,历史划分它叫“西晋”,南渡以后继起的王朝,便叫“东晋”。而在南北宋的时代,北方辽、金民族先后更替兴亡所建立的王国,也并不是从境外入侵中国的外族。事实上,他们都是早由上代已经归化居住在北方的少数民族。在文化教育上,仍然是以中国文化的儒家为主,佛道两家为辅的“华夏”文明。大家只要多留意对辽史、金史的研究,就可明白北宋一百多年来有这样的结局,完全由于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光义两兄弟,在开国之初,战略决策上犯了最严重的错误,因循自误,没有一鼓作气,收复燕云十六州,进而统一全国的江山。
“三代”以上,是以德化民成俗,用文治而平天下。“三代”以下,是以“止戈为武”的武功平天下,然后再事治国。“功德并用”,“恩威并济”,才是传统儒道文化的最大原则。而赵宋天下,在建国之初,但用“黄袍加身”、“陈桥兵变”的巧取豪夺政策而取天下,并非以正义之师来统一中国。从此便“偃武修文”,使用金钱财货的外交和议政策,媚敌自保,因此养成后来的赵家子孙的职业皇帝们,统统成为“守文弱主”的结果,岂不是“事有必至”,“理所固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