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云:“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而孔子则自言:“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作《春秋》而何罪之有?此为千古一大疑情,一大话头。吾人幼时读《春秋》、《左传》,而耆年硕学者则告诫曰:少年不宜读《左传》,恐因此而误入歧途;吾辈后生小子,则相讥谓:然则,何以关云长读《春秋》,俗世反称为武圣,美髯公真为《春秋》所误耶!此亦一大疑情,一大话头。大可一参。
先民遗产古籍中之有《春秋》、《左传》、《战国策》等著作,诚皆为可读而不可读之书;可读者,以其叙述历史人与事之险阻艰难,情伪得失,波诡云幻,变化莫测,实为壮观。其不可读者,人能观今鉴古而克己为圣为贤为善者难;人而读书而有知识,学足杂济其奸,文足掩饰其过,反而资助于为非为恶者易。由此而知孔子自叹罪我者《春秋》之言,则爽然而尽释疑情矣。
泛观秦汉以后历经魏、晋而南北朝之历史人物,慧黠者口说《春秋》大义而阴用《左传》、《国策》之权谋者,代不乏人,尤其以魏蜀吴之三国局势,最为显著。于是初唐之际,而有赵蕤著《长短经》之作,评议古今,昭示正反之旨,其于三国权遵,尤所议论。自此以后,宋、元则误于理学之清谈,以积弱为能事而已。
顺沿而至明末,则有李卓吾辈之崛起,攻讦历史,揭橥用经用权之谈,骚然于学术之林;一变再变,复有冯梦龙等《古今谭概》、《智囊补》等之作,杨慎修《廿五史弹词》以及明末清初金圣叹评论说部之谈,言赅意长,借词比事,往往深含夫子微言大义之旨,以示权谋韬略之可用与不可用,以彰善善恶恶之分齐,必须慎思明辨,方能得其圜中。
至若清初毛宗岗批《三国演义》之词,据称为金圣叹同意之作,事实为何,不得而考。但其批语,虽为说部小品,而涵义深远,足发《左传》、《国策》谋略之旨要,诚为三百年来不可多得之慧解。惜乎历来被埋没于《三国演义》本事之外,而为明眼者所忽略,殊为可慨。今由老古文化出版公司特为汇集成为专书,俾世之讲谋略者,藉此可发深省,则为幸甚。
〔一九八五年端阳,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