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泛言》68章 重印《复翁诗集》赘言


自初唐进士取才,重视于诗,乃使周孔以还,学养著意于诗礼之旨,成为教化之首,一脉相承,上下竞习,虽无诗人之才,而亦必学习作诗之风,千秋以后,遗绪不坠,此诚中华文化之特色,故亦有称我国为诗人之国者,誉乎,毁乎,诚难言也。

余生当清末民初之世,科举虽废而科学未昌明较著,前朝遗老存者甚多,虽转而执教于新式学堂,而仍秉科举时代习气,涵咏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遗风,炽然如故。风行草偃,虽付竖野牧,工农技艺之暇,当自究攻吟咏者,比比皆是。余所居之乡间,有剃头司务及木刻工艺者能诗,皆所目见亲炙其实者,今虽时隔一甲子,每忆昔日风规,犹为倾倒不已。由此可见,仲尼所谓温柔敦厚,诗之教也,其盛为如何矣!

惟余自溯平生,读书不成,习剑亦不成,学诗更无成,及今而谬随于学者之后,滥竽南郭,固有渐焉。然而能略辨平仄韵味,粗识诗学之藩篱者,允皆良师之德教,迥非吾才吾力之所及也。

然余性喜多门,好学旁骛,数十年间,文武师友,泛泛者数当百计。但于诗学而得启迪其蒙者,首当推重朱师味渊。而余从味师游,仅为一暑假,首尾计时,不及两阅月。而蒙其亲说诗教者,仅为一日。非一长日,实乃师为余亲写竹刻笔筒“波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一联,片刻而已。何以受其滋培影响而如此亲切者,此无他,即古所谓言教不如身教,又有谓一字之师者是也。

时余年十二,方毕业于高等小学,适值海匪洗劫我家,生计顿挫,因之辍学自修。翌年暑假,家严告以味师应王宅姨丈之聘,允任表兄世鹤等暑期家教,可往从之,余闻之雀跃,欣列名儒乡先生之门墙,是为庆幸也。同学七八人,年皆长余而学尤先进,师则每日讲解古文辞有关经史之文一篇,溽暑长夏,小楼一角,轻衫靸履,修髯清癯,把卷吟哦,声达户外。余方初喜读诗,如世俗习诵之《唐诗三百首》,早已耳熟能详,固不知其所谓名诗之好者,妙在何处!惟喜其音韵锵然,足以抒情朗诵,自畅幼怀而已。

一日,偶过师室,翻阅案头有清人吴梅村诗集,检其律诗之什而读之,爱不忍释,师见之,乘兴为余朗吟梅村《琴河感旧》四律,然后掩卷泊然,相与一笑而退。余即取清诗一卷,由梅村而遍读集中诸家之作,情怀磊落,较读唐诗而有胜得,因而心异人言诗须先习盛唐,宗法李杜,方为正规,如清初诸家,不可学也。为此而疑情顿起,横梗胸中二、三十年。于是虽劳役四方,从事多途,行事所携,不离诗卷,迨其遍读历代诸名家之作,入乎其内而又出乎其外,会之于心,始得释然。所谓后后者未必不胜于前前也。

厥后每告诸新进后学,欲自探研国故,有一速成而实用之路,即先读近代之作,然后反溯其源而及于上古,诚为径之捷者。例如读史,先研清史再溯明元宋唐而上之,方知后果兴衰之迹,即前因成败之遗,从之鉴古证今,乃识来者之为如何也。

清初盛世百余年间,士怀前明胜国之思,华夏夷狄民族异同之辨,幽愤悱怨,而又不得形于言词。但处康乾承平之际,文治武功,郁郁乎似尤胜于汉唐往事,故情怀荡漾,心波起伏,所谓矛盾颠倒,实为前史所未有者。故发而为诗词文学,寄意遥深,托情典故,殊非唐初盛晚诸世旷达疏通所可及者,宜乎情之切近于衰乱哀思而尤擅其胜场也。

味师生当清室末造,历经民初鼎革而渐形变乱之局,高尚其志而家无余资,隐逸远蹈而世途戈矛,忧时伤世,感慨良深。故其所作,律宗杜法而出入于义山元白之间,且于吴梅村、钱谦益之流韵,不无深切影响。

暑假期满,家馆方散之后,客有过余家者,即示师之近作《扫墓》一律,如:“地下或留干净土,人间到处可怜生”,以及“老病日深难拜起,千愁诉尽觉身轻”。又如:“人孰恶生祈死乐,天胡醉梦纵澜狂”等句。悲天悯人之思,溢于言表,读之凄然憬惧。盖余常闻人言诗谶之说,今读师作,疑似谶语,故为不安。旋又见师辘轳体五律,有“露白心肝寒日甚,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例之黄仲则“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全家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翦裁。”凄惋尤有过之。讵知次年春间,师果登遐委蜕而逝。言为心声,诗从情发,文字之为谶也,虽为偶中而不可尽信,而亦非不可信而有其因者。此亦师之身言之教而影响余一生之巨者。

至若味师名作如《崖山吊古》一律,起句如:“赵家三百年天下,卷入洪涛巨浪中”。倘混之杜集,应无逊色,此皆昔诸名贤,多所推许者,又如《讽人反游仙诗》有云:“若使刘晨得贤妇,何缘成就入山身。”则隽永有味,典雅温柔,较之袁子才辈之丽句,似又敦厚有加。惟其生不逢时,限于名与位之不高,正如杜牧所谓,“由来才命两相妨”已耳。千古才人,湮没草莱而声名不彰者,何可数计,亦幸与不幸而已,岂胜道哉!

上述余与味师师弟因缘,为时短暂,虽如昙花梦影,而花落韵遗,梦过影留,故余每言诗教,常忆师之音容风仪,犹如目前。今隔数十寒暑,余则风霜凋其短发,劫火燎其余生,行脚四方,不文不武,劳尘一世,非俗非僧,余若能诗善画,综此一生行迹,可为诗情画意者,何止千题。惜乎好学无成,终惭笔墨。

迨一九八五年间,余方飘泊美京,筱戡世兄寄赠味师诗选剩稿,忻喜无已,即转寄台北付印以行。实则,余生平不尽喜诗选之集。盖选者皆凭一己喜爱而集为一册。见仁见智,何好何恶,固难定论。欧阳修所谓“文章千古无凭据,但愿朱衣暗点头”者,即此意也。然而前人遗作,虽为残篇剩稿,亦足以传,聊胜于无矣。但事后方知,筱戡兄检赠师之全集旧印者仅存一册,因邮误迟到,故与之约必为印兹全集,方了余愿。旋而俗务纷繁,余又自北美往返欧亚之间,尘劳于役,一再延期,积为心垢。今将台北已铸之版,移转香港印出,因诺筱戡兄为作前记,不敢辞以不文,谨述其先后因缘如是,谨以报命耳。此为之记,且为诗志其缘曰:

家馆角楼原小友,七旬以外独言诗。
商量旧学悲前哲,鼓荡新潮看后知。
四海游龙空期许,三生梦影转成痴。
支离事业皈文佛,月在中天一笑迟。

〔己巳仲秋公元一九八九年八月记于香江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