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水流的问题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告子又用另一个譬喻,他说人性就像是流得很急的水,就像瀑布那样,急湍而来,注入了潭中,东方有缺口,就往东方流;西方有缺口,就往西方流;而自己并没有意思向哪里流,只是哪里低洼,就向哪里流。所以人性,无所谓善,无所谓恶,等于水一样,并没有向东流或向西流的本意。

孟子说:你说水不分东西,流东流西,不是水的本意,这话或者可信,但是难道不分上下吗?

我们以佛家的因明学来说,孟子和告子两家的辩论,在形而上最高哲学引用的逻辑,所应用的逻辑方法,是属于因明学中的“比量”。这是很可惜的错误,因为在论辩学上,“譬喻”本身就是靠不住的。佛家亦常常用水来譬喻人性,但譬喻完了要赶快扫开这个譬喻,所以用譬喻来辩论,或打笔仗,有时是不合理的。这种辩论方法,也犹如诸葛亮说刘禅的话叫做“引喻失义”,就是引用的比喻并不完全恰当的意思,在譬喻上打笔墨官司或口舌官司,往往失去了哲学真正的意义。

就像这里孟子的引喻,他说告子你说得对,水是不分东西,那么水不分上下吗?假如我是告子,我就告诉孟子说,水也不分上下,水是喜欢平的,水之分上下东西,都是势流的关系,是客观的因素,并不是水的本性,水只是平的,所谓水平,是水向上、下、东、西、南、北乱流,那是水势的轨道。

可见孟子是天天希望天下太平,拼命说人心本来是善的,但是,有一点他讲错了,有些急不择言,别人打了一个譬喻,他也跟着人家的比喻去说。古人读他的书,深信不疑;可是现代我们读这些书,就会产生评论。就像儿童时期,背诵、默写,并不懂它的意思;老师说“你大了就会懂”,后来长大慢慢懂了,可也就越看越有问题,越想讨论了。孟子说,人性天生就是善良的,等于水性,天生就是喜欢向下流的。

水性是不是喜欢向下流,这是很难肯定的。我们中国文学中有两句诗说:“天上众星皆拱北,人间无水不流东。”研究天文,在北半球看北斗星,是定在那里不动的,其他的星都对着它转,差不多一年就周而复始,转动一周。第二句“人间无水不流东”,这是中国人说的,严格地说,中国境内的水也并不完全东流,在云南一看,横断山南将地势切断了,山上的茶花延伸数十里如霞如锦,真美;但是怒江的水,湍急如箭,飞鸟难渡,人也根本不要想去采到花了;而那里的河川溪溪,就成为“人间无水不流南”了。在广东也是一样,因为五岭之南,山势向南倾斜下去,到了中东一带,则是“人间无水不流西”了。这些都是地球上知识范围的事,人文文化因时间、空间的扩展,知识也因之扩展而有所变迁。所以今日文化所肯定的观念,说不定将来在另一太空、另一星球上,果真有生命的话,他们的文化也许根本上会影响整个地球的人类文化,这都是且看下回分解的未知数。

孟子又说,水急流下来,我们将它一挡,它就冲到头顶上去了。如果用“马达”机械的力量,也可以把它一激,送到山上去;可是这并不是水的本性,而是另外一股力量加上去的。一个好人有时会对别人使坏,不一定是他的本性,而是受刺激变化而导致的。所以,人一受刺激,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但这不是人的本性。

告子和孟子的这种用比喻的辩论,好像双方都对,也好像都不大妥当。对于孟子所讲的话,我们也可以对他说:“孟老夫子呀!夫子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但是你不仍是因现象来讲人性的吗?你讲的还是形而下的,是以现实资料来讲的。所以现在我们讨论这个问题,不管孟老夫子在天上也好,在孔庙东庑也好,西庑也好,假如可能,很想请他来,向他请教一番。

到这里,他总算批驳了两次告子,但并无告子答辩的记录。看上去告子已经吃了两次瘪了,现在第三次又要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