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下面讲的这一段,就是孟子的影射。
孟子的学生陈子,提出一个问题,请教老师。他问,一个知识分子,在什么情况之下,才肯出来做官?
中国古代,由十人之中,选一个优秀的人出来,给予他文武兼修的教育,叫做“士”。等他学成之后,给他一个官位,出来为国家做事,就叫做出“仕”。
这些都是三代以上,尧舜的时代的情形。尤其是舜,当老百姓时,还在种田的时候,交了许多朋友,都是第一流人才,第一流道德。等舜当了皇帝,这些人都溜掉了,隐去了,到处找不到。在中国文化中,这一类人为隐士,高尚之士,功名富贵不为所动。现代的人,如果好朋友当了皇帝,心里想:正好,他当了皇帝了,明天一定来找我,于是坐在客厅里等。如果不来,至少要诅咒他一顿。古人不是如此,反而隐开了。
如果要请一个人出来,为国家社会服务,领导人一定是亲自去请,一直到民国初年,也还保持了这种良好的传统。例如一所学校的校长,要聘请一位老师来学校任教,先准备好聘书,由校长亲自携带,穿了礼服,到这位老师家中拜候,代表学校全体师生和学生家长,恳请他来教育学校里的子弟。请来了以后,在行政事务上,校长做校长的事,老师教老师的书,校长见到老师,还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口称某老师,互相为礼。这是中国文化尊师重道的精神,校长只是一个家长而已,一如家庭中的家长主妇一样。
中国的家庭主妇,好像永远低一辈,丈夫的同辈友人来了,总是跟着自己孩子的口气,叫伯伯叔叔,就是那么谦虚有礼;所以校长也是跟着学生的口气客气地称老师。不过,现在又不同了,家庭主妇对丈夫的朋友,照样叫老张、老李的。中国这几十年来,这些地方的演变,很多、很快也很大,如果把这些数据搜集起来,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而从这些演变中,也可以看出这个时代的可悲之处,因为失去了礼仪,失去了道德,失去了人类品格的标准,甚至于失去了人性。而且现在还在继续往下演变,一些年轻人讲的“隐语”、“黑语”,我们就听不懂了。而现在的校长,自认为是长官,视老师为部下,认为部下应该听我这个长官的。这种观念一形成,不只是师道无存,教育的效果,也受到严重的不良影响。
所以古代,对一个知识分子,不但“有礼”,还要敬之,出于内心的恭敬。大家都看过《三国演义》,其中刘备三顾茅庐的故事,就是“迎之、致敬、以有礼”。小说上写的,刘备到了诸葛亮的茅棚前,诸葛亮还在睡觉,刘备就站在门口等。左右的人要去叫醒诸葛亮,刘备阻止他们,不可去打扰他的睡眠。等了半天,诸葛亮还没醒来,张飞在旁边气大了,认为诸葛亮太藐视人了,有什么了不起,要进去一刀把诸葛亮杀了,也被刘备骂了一顿。
“有礼”的形态很多,但是,现代大学聘请教授,花一元新台币,寄一张聘书出去,聘书后面还有一张小条子,是要受聘的教授盖上图章寄回去,叫做“应聘”。好像我给了你一碗饭吃,对你是皇恩浩荡,你得谢恩似的。这叫什么“有礼”啊?我也曾接过这样的聘书,把它搁在一旁不予理会。之后来了一个职员,再三说好话,我告诉他,我是中国人,是落后的,顽固的,但我还保留一点传统文化。最后,为了免得这个职员为难,无法交差,才签收了。后来上课的时候,训导处派人来教室点名,我就硬把他轰出去。我说我讲课,如果要靠你点名压迫学生来听,可见我教得不好,那我不要教下去了;如果我教得好,学生自然会来,用不着压迫他来。
我自小读书以来,从没见过需要用点名来逼学生上课的,如果老师教不好,自己会卷铺盖走路的。那时的大学,学生水平都很高,同学们穿件长袍,两手在西装裤袋中一插,腋下夹一本书,就晃来听课了。老师在上面讲课,可以不翻书本,背得出来;下面的学生也照样背得出来。虽然他们不一定满腹经纶,起码也是一肚子鬼主意。如果老师在上面一句书背错了,学生马上在下面指出来:老师!这一句好像不对。那时候用不着讲概论,上课是在那里彼此讨论,内容记录下来,就是概论。现在真奇怪,研究院的博士班还要上课,尤其是中文系,现在博士班的课,就是我们几十年前,十二三岁时读的书,而且当时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没想到现在成为博士班的课程,教育竟退落到这个地步。
如果要请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正人君子出来,为国家社会做事,必须要“有礼”。“礼”的型态很多,不一定要照古礼,依照现在的礼也可以。就是西方国家,如英国、美国等等,他们也各有他们自己的礼,用他们的礼也可以。
孟子说:做到了“迎之、致敬、以有礼”这三点,就表示,将依照被请人的意见,去办天下的事,社会的事,或这个机构的事。因为这个领导人,了解这位知识分子学问好,意见很高明,所以能配合这种意见。
就如刘备三顾茅庐,那不是诸葛亮摆架子,而是试试刘备是不是能做到“迎之、致敬、以有礼”。结果刘备做到了,于是见了面,坐下来谈论天下大事。诸葛亮告诉他,天下三分的大势已定,你只可得其中之一,所以应该走什么路线,如何如何……刘备说,一切照办,听你的。小说上写刘备对诸葛亮是“言听计从”,什么话都听他的,什么意见都照办。
但在正史上面记载,刘备用诸葛亮,三顾茅庐有之,刘备谦虚亦有之;但并不如小说上写的,诸葛亮居然腿翘得那么高,刘备谦虚到“言听计从”。假如刘备真谦虚到如此程度,这一页历史就不会三分天下了。
孟子说第二种情形:“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一个士大夫,知识分子,出来做事以后,那个领导人在礼的方面,表面还是做得很好,并没有怠慢不周的样子;可是你所讲的话,他不听,不采纳你的意见去付诸实行,那么他那种礼上的周到,也只是表面的敷衍,内心并没有诚恳恭敬之意了。如果这样的话,就只有辞职不干,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像这类事情太多了,例如太平天国洪秀全,在开始时有一位军师名钱江,据说也是清朝中叶的诸葛亮,上通天文,下懂地理,练达人情,这种人物每代都有。太平天国起义之初,都是他的计划,后来看到情形不对,在洪秀全“礼貌未衰,言弗行也”的情形下,就辞职走了。后来到朝廷这一边,帮助曾国藩。清代的一种税捐制度——厘金,就是他创制出来的。
当时清朝政府,要打太平天国,国库空虚,财政支绌,经费不足,曾国藩练湘军,李鸿章练淮军,都没有钱。于是钱江提出计划,开征厘金税,以千分之几的税率,在水陆码头,向行商起征。这种制度,一直实施到民国初年,抗战以前,易名为“统税”,当然税法上也有若干修正,直到直接税的实施,才完全取消。
一个读书人,本来有他的抱负,如果抱负不能开展,理想不能实现,就不必当这个伙计,当然就走了,这是第一等人。
次一等情形,虽然是没有采纳他的意见,但是领导人仍然对他“迎之,致敬,以有礼”,做到了这三点,心理上还是有诚意的,也有恭敬之心,此时则可留下来待机,但这已经有偏重情感的味道了。如果说,礼貌上已经有慢待的迹象了,那么就赶紧卷铺盖走路吧。
最差的一种情况是,尽管学问一肚子,可是早晚两顿饭都没得吃,想离开也没有钱,走不了。这情形被上面的领导人知道了,认为虽然他有一肚子学问,他的那一套思想观念也很有道理,可是客观形势的影响,没有办法走他那个路子,实行他的理想。不过让他在我们这里挨饿就不好了,传出去也不光彩。于是叫办总务的每月送些钱去,给他一个名义。像这种救济性质的钱,也将就接受下来,这是“免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