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公孙丑(上)(30)言语相法


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这里又谈到“知言”了。我们不要忘记,这还是孟子与公孙丑之间的对话,一直发展下来的自语自解,引发出来许多问题。而这些问题实际上是整个问题的一部分,不可分割。如果把一小段当成一个独立的意思去看,那就支离破碎,无从了解孟子的整个精神及其思想体系了。

中国人有句老话,表示对一个人认识得很清楚、了解得很深刻时,往往说“我把他从小看到大的”,这句俗话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字面上看也很平淡,却包含相当深的哲理。

大家都该看过《红楼梦》,其中有一段描写贾宝玉周岁时依照古老传统的风俗举行抓周。在周岁幼儿的面前放置许多东西,如纸、墨、笔、砚、算盘、剪刀、尺、绳墨、印章、布、胭脂、花粉等,看他伸手去抓什么东西,就可以预测这个孩子将来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据说这种测验还相当灵验。而贾宝玉当时见到面前这许多东西,一伸手就抓起了胭脂花粉,有人在旁边抢了下来,他还是抓胭脂花粉。后来这位公子哥儿果然在胭脂丛中度过他的青春。

这个故事也就是“从小看到大”的一种说明。幼儿时期的许多习气就是长大后的生活剪影,这也就是现代人所讲“性向”的问题。

不但小孩这样,大人也是如此。诸葛亮在高卧隆中的时候,他就自比管、乐,认为自己的能力才学、可以成就的事功,当不下于管仲和乐毅。而孟子,当公孙丑以管仲、晏婴来比拟他时,则不大同意;孟子引以自比的,是他平生最敬仰的孔子。

古人说“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一个人所效法的是最崇高伟大的圣人,虽然自己不一定成圣,等而次之,也许可以做个贤人。比如有人想成佛,成不了佛时,成一个罗汉也不错。这是勉励一个人敦品立志必要“取法乎上”。所以《孟子》这一段,对于青年人的立志颇有启发,立志就要立大志,做大事。可惜现在的青年们大多数只希望找个好工作,那就只有做帮手的份了。读书人立志做圣贤,如果成不了圣贤,当个教书育人的也行。因为想到公孙丑以管晏比孟子,而孟子大不以为然,所以补充一点感想。

这里公孙丑又问孟子:什么叫做知言?这句话中的“”字,首先是孟子引用告子的话“不得于言,勿求于心”提出来的。孟子前面曾说告子这种修养学问态度他并不同意,然后才谈到“”与“”的修养。于是公孙丑问孟子,这两项中哪一项你比较专长?孟子告诉他:“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对于浩然之气有很多阐述,而对于“我知言”这句话还没有作过详细的解释。所以公孙丑现在抓住了一个插嘴的机会,对孟子提出了这个问题。

知言”,如果照字面上解释,是知道说话,但如果这样依文解义,就错了。这里的言就是理,知言就是懂得道理。也可以把“”字解释成“”字,“知言”就是“智言”,对于语言的智慧。我们中国有句谚语:“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孟子又就公孙丑提的这个问题对公孙丑说:听一个人说话,就可以知道他的思想如何。一般人说话,总不外几种情形,孔子在《周易系辞下》也曾提及:“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孔子的这几句话,我就不再加解释了,大家自己深加研究,现在只说孟子的话。

孟子这里说:凡是说话有所偏颇的人,他一定有所掩盖,有不清楚之处,所以一听到这偏一边的话,就知道说话的人思想被蒙蔽了,是被利禄之类的欲望或别的什么问题蒙蔽,脑子不明智了。这就是“诐辞知其所蔽”。换言之,思想有了偏见或成见,他说的话也就有所偏向了。

淫辞知其所陷”,所谓淫,就是过分、啰唆、多余,有些人说话啰唆,说得过分或太多,就知道这些人有所陷——心理不健全。头脑健全的人说话都很清楚、简洁。比如说,过分夸张的形容,也是“淫辞”的表现。

邪辞知其所离”,许多人说话不依正理,可是他也有他的一番歪理。世界上歪理千条,正理只有一条。说这种歪理的人,思想就离了谱。同时,这一“”字也可以说是离间之离,凡是从事挑拨离间者,必有一番歪理。

遁辞知其所穷”,所谓“遁辞”就是逃避之辞。譬如问某人某事办好没有,他不说办了或没有办,只说这事如何如何,这就是他忘了办这件事,他所说的一大堆如何如何都无非是遁辞而已。说遁辞的,就知道他已无他话可说,理也穷了。大家都有这个情形,自己没有理由、无话可说了,找个话来说,作为逃避,所谓“顾左右而言他”。因为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认错是需要勇气的,没有这个勇气,所以下意识地找个遁辞来敷衍。

人们说话方面的问题,孟子大致归纳成这四种类型。有人只有一种,有人四种都有,孟子这里所概括的,差不多把所有说话的毛病都包括进去了。

这也是属于相法,看相的方法,言语、心态在鉴人之学上都属于内五行,不是用眼睛看得出来的,但是关系非常重大。当年革命时期,有些革命前辈属于领袖型的人物,当他一开口讲话时,就是领导人的那种气度,条理清楚,干净利落,他一句“就是这样”,语气一出,听话的人好像魂都没有了,就跟他走。尤其是孙中山先生,原来反对他的人,一听了他演讲,就转变为信仰他、拥护他。

许多人喜欢辩,辩到最后理穷时,遁辞就来了。其他几种说话态度也是如此,只要听他的话,就可以知道他的思想以及行为如何。所以孟子说:“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从表面的言语可以推知他的思想理路。有的人说话很清楚,文章写得很糟;有的人文章写得很好,可是说起话来鸡零狗碎。孟子说由这四种言语形态可推想到思想理路,而言语思想又都是由心所生、唯心所造。归结下来,心与言就是心理与言语,关联非常密切。言语是思想所表达出来的形态之一,行为也是思想所表达出来的形态之一。思想是未经表达出来的言语行为,心里的思想一动,见之于行为,也可以施之于政治。如果思想是不对的、错误的,对于政治上的作为就有害了。这一有害的思想行为透过政治而发挥出来,问题就大了。所以一部法律的确立、一个政策上的措施,如果在事前不想清楚,不作周密慎重的深思熟虑,只顾解决目前的问题,而不考虑长远的后果,那是终究要出问题的。所以历代政治制度随时要改革,就是因为当初欠缺考虑,发现缺陷时必须再求改革。由此可知思想和言语的重要,也就了解了“知言”的重要。所以孟子最后加重语气说,假使文王、周公、孔子这些圣人今天能够复活,对于我这一段话也一定会肯定的。

孟子说到这里,等于对前面谈话所引发出来的许多问题作了一个小结论。不管是修养不动心的养心,或者是培养自己的大勇、大智,乃至养气,都要先从理上着手。理路如果不通,做起来就不会有好结果,不会有成就。大家今天听我讲《孟子》也是一样,在事先事后都要拿原书来看一看,再想一想,不要听了半天,回过来问你们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刚才我问了几个人看书没有,还好上面的“诐辞、淫辞、邪辞、遁辞”四种毛病都没有出现。但是有一点,回答还不够直率,因为问到你们时,咧嘴笑一笑,什么都没有说,这就表示没有看书。假如是真诚爽直的,就拿出能担当错误的勇气来,拿出负责任的勇气来,说“我没有看书”;没有看就是没有看,用不着躲躲闪闪,那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