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这一节,是后世学者们讲心性之学与心理行为时经常提到而且非常注重的问题。
前面曾提到过,明代一位理学家罗近溪修道打坐,修到后来出了毛病,遇到颜山农告诉他这样不是道,要扩充四端才行。所谓四端,就是孟子在这里所说的四端。不只是颜山农对罗近溪这样说,宋明理学家们很多地方都提到要扩充这四端。《孟子》这一节影响唐宋以后的中国文化,成为中国文化中仁心仁术的重点所在。
或许有人会问,我们现代人对于这四端,该如何去扩而充之?这就在于各人自己了。事实上,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言谈举止之间都可以去做。至于具体的方法,古今以来无人详细列举,仍须靠自己慧思体认。怎样做是对?怎样做不对?要随时反省,随时修正自己的内心与外在的行为。
也有人读《孟子》至此,怀疑这里所说的“心”是否即佛家所谓清净本然的本性。这是扯不上关系的两回事,佛家所言是形而上的本体,孟子这里所讲的,以及儒家的性善、性恶之论,是形而下的后天之性。后世儒者每每把形而上的本体之性与形而下的后天人性混清在一起,没有分清界限。实际上,孟子说性善,荀子说性恶,告子说不善不恶,所举的例子都是人类有了生命以后的后天的形而下的心性。如果以这一套来讨论佛家所谈的形而上的心性,根本上是隔靴搔痒,摸不到边的。
佛家所讲的“性”,是万物还没有形成以前的那个本体的代名词,是非善非恶、可善可恶、能善能恶的。至于儒家,千余年来对人性善恶的研究,有些人往往把形而下的是非善恶解释到形而上的心性本体。西方文化也是如此,等于现代人认为外星人长得和地球人类相同是一样的不切实际。如果一定要在儒家对形而上本体问题作个探讨,那么《易经》的太极之说可以勉强说是相近或相似了。
其实,由于孟子反复辩证这四种心理行为的动机,以及施用在当政上的重要,很明显的,他是从人道立场而立论,是属于形而下的。如果牵扯到形而上的话,那么,就要归到孟子的老师子思的《中庸》,其中引用《诗经》中“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以及孔子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那才是准确的道理。
不过,历来的学者也有人把孟子所说的四端做比较研究,认为恻隐、善恶、辞让、是非这四端,正如佛家所说的慈、悲、喜、舍四无量心。其实,这是牵强附会的说法。佛家的心理行为,是侧重归纳于形而上道而立论;孟所说的人伦道德,是从形器世间人文礼义而立言,并非佛家的最后目的所谓涅槃境界——淚是非,无分别,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他们淑世利人的行为和宗旨确是相同;其所不同的,正如佛说“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而已。因此,我也常打一个譬喻,儒家,尤其是宋、明以来的理学家,等于是佛家的“律宗”,谨言慎行,无懈可击,堪为上乘。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等同佛家行门的慈悲心,可以归人慧学。辞让之心、善恶之心,可以归人戒学。至于是非之心,则可归人增上戒学。老、庄之说,等于佛家的“禅学”,飘然远引,独超物外。另外,佛家犹如儒家的《易》、《礼》之教;老、庄与道家,则同于儒家的《诗经》、《春秋》之教;唯有《书经》,独为儒家的人伦大教。这也是顺带一说,聊供大家研究参考而已。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
刚才说过仁心与仁术,术就是方法。这里就是孟子关于仁术方面的原则。曾经有人问到,平日在待人接物、为人处世的时候,即使知道自己内在有这个仁心,但是应该怎样去发挥呢?他这里便提出了答案。
孟子说,制造箭头的人难道说生来就比制造挡箭牌的人更不仁吗?制造箭头的人,是把箭头制造得愈锋利愈好,愈尖锐愈好,就怕自己造出来的箭头不够利,不能杀伤人。而制造挡箭牌的人刚刚相反,唯恐自己所制造的挡箭牌挡不住射来的箭。他们巴不得自己制造的挡箭牌能挡住任何强劲锐利的箭,甚至现代的子弹都穿不过,才不会伤到人。这是两种不同的技术所产生的不同心理。
另外一种职业上的对比,如巫医和做棺材的,巫医们总是希望每个有病痛的人都能复元。巫和医其实是两个名词,但在古代往往二者合一,巫也包括了医。至于做棺材的匠人,为了自己的生活,难免就希望多几个人死掉。这两种不同的心理,也是因为职业的不同而来的。
虽然我们不能以职业心理来判断一个人的仁慈或者狠毒,但是在待人处世之际,日积月累下来,不知不觉的,心理行为就会随之而起变化。
《孟子》这节的重点,只是注重在“术不可不慎也”这个大原则。但这个“术”字的重点,不是专指技术技能的术,是指权衡变通的方法、原则,包括了处世为人的分寸,这就是学问了,难得很。
虽然一个人从事的职业和谋生技术与善恶道德没有决定性的关系,但是也不能不谨慎。另一方面,在口常生活上,做善事、布施,假如做得不好、不适当,也会有不好的结果,不可不小心。这些细节问题大家自己去体会,我们暂时不多加讨论。
“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这里孟子先引用孔子的“里仁为美”。一般人把“里”解释成地方,要住的话,就要找一个仁爱的地方来住。我在讲《论语》的时候曾经说过,假如照这样解释,在台北市大概只有住仁爱路、信义路、忠孝路才好,其他的地方都是不仁不义,不能住了。当然我这是说笑话,但是如果所有的邻居都是仁义的邻居,那实在太难了,此其一。其二,如果大家都和仁义的人做邻居,那么世界上许多不仁不义的人都集中住在一起吗?难道恶人有个恶人堆,好人有个好人窝吗?似乎在理路上不通,不合逻辑。
我的看法,“里”就是“处”的意思;也可以作“居”字解,就是所处所居的立脚点。“里仁为美”的意思,就是我们平常为人处世要以仁为中心,以仁为立足点,才是至美。而“择不处仁”是说为人做事如果不择手段、不顾仁义道德的话,那是不明智的。这是我的解释。
孟子引用这个话,也没有错,他并没有说买房子、租房子要到仁人区域里去。
他再引申孔子的话说:仁是上天一种尊贵的爵位,同时也是人的安宅。这个宅,也不是指房屋。我们平常说“宅心纯厚”,这里的“宅”是一个动词,是说一个人的心要放在纯厚之中。换句话说,宅心和居心的意思差不多,譬如说“居心不良”这句成语,就是说这人的心地不好;而“宅心纯厚”,就是说这个人心地纯厚。那么《孟子》这里的意思是说,仁是人类最好的安心之处。“莫之御而不仁”,“御”是范围、阻止的意思。孟子说,没有任何人会阻止我们居心仁厚的,放着这么尊贵的天爵、这么安逸的居处不理不睬,而我行我素地去为非作歹,这就太不聪明了。
“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这句话是说,一个人不仁不智,于是就无礼无义,像这一类的人,就成为私心欲望的奴隶了。譬如对一件事情,在理智上由是非善恶的分辨,明知道是不可以如此做的,可是情绪一冲动,就这样做了。如果理智抵挡不住这种喜怒哀乐的情绪,那么人就成了这种情绪的奴隶了。
他又说“人役而耻为役”,当一个人做了别人的奴隶,又不喜欢被人奴役,就好比一个做弓箭的人体认到弓箭是杀人害人的东西,于心不安。如果有了这种心理,不如马上改变。这是说,我们在理智上知道不应该做,而情绪上抵挡不住硬是要做的时候,就要拿出最大的勇气来马上转变。知道不应该做,就绝对不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