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开始,转到内在修养的道理。
首先的一段,是说人之常情:人的嘴巴、舌头辨味,要吃好的食物,眼睛要看美的东西,耳朵要听美妙的声音,鼻子爱嗅好闻的气味,四肢肉体爱安逸,懒于劳动,这是人的天性。其实人的一生,活了六十年,就有三十年躺在床上;再加上幼小时整天躺在床上一、二年;老年时期,如果健康欠佳,还很可能躺上十几年。所以,没有几年是站着的,四肢是贪图安逸的。这些都是「性也」,天性本来如此;但是其中「有命」。在中国「性」与「命」是分开的,「命」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只要活着,就是佛家说的,就有眼、耳、鼻、舌、身、意等这六根本能的作用,这些作用中间就有个「命」的功能,这是很大的问题。有些人二三十岁「命」的功能就结束了,有些人七八十岁、一百岁才结束。
「命」的功能在人衰老时就渐消失了,与健壮时期,完全两样。现在有的人说,上一代与下一代有代沟,我认为没有什么代沟问题,几千年来,年年代代,都是如此。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因为老年人与年轻人,感受总有不同之处。也有人始终提出一个青少年问题来,认为代沟是问题之一,其实青少年也没有问题,唐朝名诗人刘禹锡的诗——「近来年少欺前辈,好染髭须学后生」,可见在古代也是如此。现在有许多人白发染黑,并不新鲜,从前人也是「好染髭须学后生」,要跟着年轻人后面走,不要自己落伍,以免形成了代沟。
「性」是本体,心物一元,大家同根的;而「命」则各有不同。在这六根的作用上,只谈「命」,而不谈「性」。以声、色两个字来说,几千年来,不外乎三类东西,吃的、用的、穿的。除了这三类以外,古今中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但六根却随时在变化,尤其少年与老年不同,这个作用是「命」的功能了。
这就是「命」。人的生命,一年一年过去,当然色、声、香、味、触的爱好,也就一年不同于一年。所以孟子说:有道之士,在这个上面,不谈性理,只谈后天的作用。注重后天生理的变化,那就要走道家或密宗的路子,先把这四大之身调整好,留形住世,长生不老,这是「命」的事。而悟道,明心见性,则是「性」,是形而上的事。
第二段孟子说,仁、义、礼、智、信,这类道德的作用则是「性」功,不是命功。所以学问修道,讲究修行,如果个性没有一点改变,而说自己悟了道,顶多是懂了道理,却没有用处。性功是要在行为上,不自知的,自然而然的,表现出与前不同的心性。所以君子在这一方面,不谈「命」,而讲「性」,明心见性之后,要见诸行。所以禅宗的沩山禅师告诉仰山说,「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就是讲「性」,只要在见地、见解上清楚,依此修道,就是修性。
后人解释这两句话,说禅宗的行为,可以吊儿郎当,只要有见地就行,这是曲解。实际上,如果真正有了正见,明心见性以后,心理自然会有所改变,行为(行履)也自然会变。假使行为习气没有好转,就足证见地不清,所以才没有进步。命功是由「修为」来的,所以佛家要修戒定慧,离不开四禅八定;性功不走修定的路子,而要「般若」成就、「识见」透彻。
所以中国后来的道家,主张性命双修,只修性不修命就没有定功,要定功修到气脉都起了变化才行;但只是气脉起了变化,乃至做到出阴神、出阳神,如果心性的法门不通,也不行,也还属于「心外求法」的外道。所以修「命」到了这个出阴神、出阳神的地步,要赶快转向,把形而上的「性」理参透。
这里是孟子将「性」、「命」两个字提出来,把两样并修的道理,说得非常具体而积极。后面说得更为积极。
乐正子是孟子的学生,在前面曾经有好几次提到过他,孟子也曾经训过他。最近一次提到,传说乐正子要出来当政,孟子非常高兴。别人还问孟子是不是有偏心,看见自己的学生当政就高兴。孟子说,因为乐正子是善人,善人当政,自然比坏人当政好。宋朝有一个类似的情形。有一个宰相的学生,出去做官,来向老师辞行。这位宰相说,你出去好好做官,千万不可以作怪,作怪就不是好官。意思是吩咐这个学生,不要玩自己的小聪明,耍什么新花样,否则新花样一出来,上上下下一切都要受影响,发生变动。本来人事与事物的变动,宜乎渐变,如果突变,一切人与事不能配合协调,各方都会受到严重的损害。这里说到「善人」当政,也和要做好官的情形相似。
孟子另外一个学生名浩生不害,问孟子说,乐正子这位同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学问修养,到什么程度?
孟子说:他是一个「善人」,就是佛经上说的「善男子,善女人」那样的好人。孟子又接着说:他比好人高一些,更是一个「信人」。
照表面的文字解释,「善人」就是善良的好人,「信人」就是有信用的人。其实世界上的人,谁都有信用,最坏的坏人也有信用,连行为与信用相反的骗子也有信用。他虽骗一般人,可不会骗他真正喜爱的人,对他心爱的亲人,还是有信用的。所以「信人」的「信」,不仅仅是信用的意思,还含有「信息」的意思。具体言之,是指修持的人,有工夫了,有把握了,已经透露了某些征象的人,就叫做「信人」。
浩生不害再问:「何谓善?何谓信?」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善?到什么程度才算是「正信」?
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
先说「可欲」,就以大家修道学佛做工夫来说,有没有做到「可欲」?就是身体内部有没有发起快乐,做工夫要做到工夫来找你,不是你去找工夫。这是佛学中四加行中的发暖,就是发乐了。到了这个程度,随时在发暖,得到喜乐的境界,叫「可欲」。这才够得上第一步为「善人」,也才有资格成为佛经上称的「善男子,善女人」。可惜我们大家修道学佛做工夫,连「善人」的资格都还够不上。
大家都需要切实反省一下,自己达到「可欲」的境界没有?尤其一般的人,逼着他盘了几天腿,搞了几天修养,但是「新起茅厕三天新」,才用功了个把月,慢慢又冷淡下去了。再过一段时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弄成三天打鱼,一个月晒网,晒网的日子越来越多,连「可欲」都没有达到,「有诸己」则更谈不到了。
到了「有诸己」以后,进一步要「充实之谓美」。这个「充实」,不是自己的内部充实,而是孟子在前几章说的「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这个时候就叫做「美」,也就是佛学中的「妙不可言」的境界了。
到了这一步以后,还没有达到最后阶段的圣境,还要「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不但「充实」,而且要发展到圆明清净的光明境界,也就是禅宗说的「光明寂照徧河沙」的境界;这也是《华严经》的经题「大方广」的意思。
这时虽大,但还没有到圣境。「大而化之之谓圣」,大了以后能够起神通变化的作用,有了圣智妙用,才达到圣人境界。孟子说「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圣到了不可知,不可言的境界,就叫做「神」,修养要到达这个程度。最后「出神入化」,连自己这个圣人的境界都舍掉,没有个圣人,到达没有圣人之相,没有我相,没有法相,才是究竟。
孟子在这里,把圣人修养的真学问、真方法、真工夫,全部公开出来了,这就是中国上古传统文化「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系统原理。
对于浩生不害问乐正子修养问题,孟子答复说:乐正子是在「善人」与「信人」之间,其他的四步修养,「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他还没有到。
孟子《尽心篇》到了这里,对于内圣外王之学,很明白地表达出来,并没有故弄玄虚,故作奥秘的玄妙姿态。所以,不论走道家的路或佛家的路线,这个原则几乎完全是相通的。
孟子的内圣外王之道,在这里到了一个高潮,也可以说,孟子把他一生修养的实证经验,作了一个大结论。下面是孟子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