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学无忧”这四个字,有些人重新整理《老子》,将它归于前面一章,成为“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绝学无忧”做起来很难。绝学就是不要一切学问,什么知识都不执著,人生只凭自然。汉朝以后,佛学从印度传入中国,佛学称成了道的大阿罗汉,为“无学位”的圣人,意思是已经到了家,不需再有所学了。其实,严格而言,不管是四果罗汉,或者菩萨,都还在有学有修的阶段,真正“无学”,那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境界了。
古人有言:“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就是说真理只有一个,东西方表达的方式不同。佛学未进人中国,“无学”的观念尚未在中国宏扬,老子就有“绝学”这个观念了。后来佛家的“无学”,来诠释老子的“绝学”,颇有相得益彰之效。
修道成功,到达最高境界,任何名相、任何疑难都解决了、看透了,“绝学无忧”,无忧无虑,没有什么牵挂。这种心情,一般人很难感觉得到。尤其我们这一些喜欢寻章摘句、舞文弄墨的人,看到老子这一句话,也算是吃了一服药。爱看书、爱写作,常常搞到三更半夜,弄得自己头昏脑胀,才想到老子真高明,要我们“绝学”,丢开书本,不要钻牛角尖,那的确很痛快。可是一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这就难了,“绝学”做不到,“无忧”更免谈。“读历史而落泪,替古人担忧”,有时看到历史上许多事情,硬是会生气,硬是伤心落下泪来,这是读书人的痛苦毛病。其实,“绝学无忧”真做到了,反能以一种清明客观的态度,深刻独到的见解,服务社会,利益社会。
接着,老子便谈道德最高修养的标准。他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唯”与“阿”两字,是指我们讲话对人的态度,将二者译成白话,在语言的表达上都是“是的”。但同样“是的”一句话,“唯”是诚诚恳恳的接受,“阿”是拍马屁的应对,不管事实对或不对,一味迎合对方的意见,这便是“唯之与阿,相去几何”之处。许多青年朋友和我们谈话时,每说:“你的看法很好,不过我……”,这就是“阿”。“不过”、“但是”这类转语,往往隐含着低声下气,不敢得罪人的顺从心理。然而,真理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能随便将就别人,做顺水人情的。
尤其是做学问,汉儒辕固生就骂过汉武帝的丞相公孙弘说:“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一个读书人,不可在学问上、思想上、文化上将就别人,附和别人,为了某种私利拐弯抹角,那就不对了,儒家非常重视读书人这一点的基本人格。“唯”与“阿”实质内容并不一样,但是表面上不易分别。
老子说这些道理,并非教我们带着尖刻的眼光,专门去分析他的言行举止,是“阿”是“唯”;而是提醒我们自己,学习真诚不佞的“唯”,避免虚伪造作的“阿”。千万别读了老子这句话,结果处处挑剔别人,不知一切道德修养,应从反求诸己开始。
另外,“善之与恶,相去若何?”善与恶若是往深一层去观察,那也许是划分不出距离的。善恶之间,很难分辨。往往做了一件好事,反而得到恶果。据我个人的人生经验,以为以前救过的人,现在想想,倒觉得是件坏事。因为他们以后继续活下去的那种方式,反而是伤害到其他更多的人。所以,善与恶的分际,简直难以捉摸。而且,所谓善恶、是非、好坏,若真以哲学的立场彻底研究,那更无法确定出一个绝对的标准。
虽然绝对的道德标准难求,但是一个社会因时因地所产生的相对道德标准,一个修道人也应该遵守。这是“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即使你超越了相对的窠臼,到达了绝对的境界,在这个世界上,你仍有必要陪大家遵守这个世界的种种规则,避免举止怪异,惊世骇俗。此即老子的另一句话,“和其光,同其尘。”不可不畏,不得不畏,不能不畏,在文字上虽只一字之差,但是其意义相去甚多。不可不畏乃发自于自己内心的认识与选择,为了利益众生而随顺众生,不是受外在环境的制约,执著一般相对的价值标准。比如有个东西,大家都认为是黑色,这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语言称呼,你也就跟别人说是黑的,不必硬说是白的,否则将有麻烦,无法彼此沟通。
我发现我们一些老朋友,天天翻报章杂志,天天大作文章,相劝省点力气,少写一点,可是都自认为没有办法,因为他有一副忧世忧国的心肠,总想对社会贡献出一点力量。像有好几位老教授,我也经常互相劝勉,你少教一点书吧,多保养自己一点,同样也做不到,因为他们对国家民族的前途,还是担忧挂虑得不得了。因此,要“绝学无忧”,逍遥自在,除非得了道。未得成道之先,忧世之心,或者挂虑个人的安危,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