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老子又说:“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愚”,并非真笨,而是故意示现的。“沌沌”,不是糊涂,而是如水汇流,随世而转,但自己内心清清楚楚。有些人学道家学坏了,故意装糊涂,却走了样,弄巧成拙,反而坏事。所以,这种外昏内明的功夫,不是随便装疯卖傻便是有道的。一个修道有相当体悟的人,他可以不出差错地做到:“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飉兮若无止。”“昭昭”,就是高明得很,什么事都很灵光的样子。一般俗人都想这么高人一等。相对地,“我独昏昏”,修道人不以为聪明才智高人一等,给人看起来,反是平凡庸陋,毫无出奇之处。“我独昏昏”。同时也说明了修道人的行为虽是入世,但心境是出世的,不斤斤计较个人利益,因此给别人看成傻子。
并且,“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普通人对任何小事都很精明,事事精打细算,但是我倒是“闷闷”笨笨的,外表“和光同尘”,混混饨饨,而内心清明洒脱,遗世独立。你们要聪明,就让你们去聪明,你们到处吹毛求疵,斤斤计较,但我倒是无所谓,视而不见。
再者,一个修道人的胸襟也要“澹兮其若海”,像大海一样,宽阔无际,容纳一切细流,容纳一切尘垢。儒道两家都一样,要人胸襟宽大,包容一切。这就得学习“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修养,然后自己的精神思想才能从种种拘限中超越出来。
“飉兮若无止”,这种境界,要自己住在高山上,方能有所体会。“飉”,不是台风,而是高雅的清风,如空中大气清远徐吹。这很难用其他字眼来形容,“天风朗朗”,或者堪作相似的形容。尤其身处高山夜静时分,一点风都没有,但听起来又有风的声音,像金石之声;尤其在极其宁静的心境中听来,在那高远的太空里,好像有无比美妙的音乐,虚无飘渺,人间乐曲所不能及。此即庄子所讲的“天籁”之音,没有到达这个境界,是体会不出的。
如此,俗人有俗人的生活目的,道人有道人的生命情调。“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一般人对人生都“有以”,都有目的,或求升官发财,或求长命百岁。而以道家来讲,人生是没有目的的,亦就是佛家所说“随缘而遇”;以及儒家所说“随遇而安”的看法。但是老子更进一步,随缘而遇还不够,还要“顽且鄙”。“顽”,是非常有个性,永远坚持不变。“鄙”,就更难做到了,所有的言行举止,非常给人看不起,糟糕透了。譬如,民间流传已久的《济公传》,其中主角济公和尚,他时常弄些狗肉吃吃,找点烧酒喝喝,疯疯癫癫,冥顽不灵,人们都瞧他不起。你说他是疯子吗?他又好像清楚得很,你说他十三点,有些事却又正经八百。一下由这庙趱过来,一下被那庙趱过去,个个庙子都不欢迎他住。“鄙”到这等地步,他却是最解脱、最不受限制的人。这一点,一般凡夫是难以理解的。
如此“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这种处世态度,虽然和众人不同,却不是标新立异,惊世骇俗。这乃因为自己“贵食母”,“母”字代表生我者,也就是后世禅宗说的“生从哪里来,死向何处去”的生命本来。“贵食母”意即死守善道,而还我本来面目,永远回归到生母的怀抱——道的境界中去。
本章老子所提出来的处世态度,我们假使拿来和《论语》的《乡党篇》比较研究,相当有趣。《乡党篇》是孔子的弟子们记载孔子生活的艺术,孔子在办公室是个什么态度,对朋友又是个什么态度,穿衣如何穿法,吃饭如何吃法。孔子吃饭很讲究卫生,并且一定要点葱蒜摆在前面才吃。这些都是他的弟子形容孔子平常生活的习惯。老子形容修道人入世而又出世的处世态度,恰与孔子大有不同,刚才已作了相当的介绍。真要做到这样,那是相当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