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命》,这个“力”字很妙了,这篇讲人生的境界两件事,一件是我们普通讲命运,另一件就是力,代表了权力、势力。讲到这里,我们附带讲一个有趣的问题,譬如佛教界都晓得念“阿弥陀佛”,所谓西方三圣,中间是阿弥陀佛,左右两边,一边是观世音菩萨,是阿弥陀佛的继承人,因为西方极乐世界只有一个名号阿弥陀佛,继承的也叫阿弥陀佛;另一边叫大势至菩萨,这尊菩萨,解释他名号的经典不多。
可是到了清末,有一部名小说《老残游记》,写得很妙。这部小说就引用了大势至菩萨,不过不用这个名称,改了一个名称,叫势力尊者。大势代表什么?代表一个世界、国家、民族的趋势,我们过去叫做潮流,时代的潮流,那个力量来的时候,谁也挡不住。这本小说的作者刘鹗,是清末有名的文学家,也是有志之士。那时正爆发义和团,八国联军还没有来,南方也在闹革命,所以他说了很多的预言,还有道家的思想,说北拳南革,讲中国的命运。他说上帝最有办法,可是上帝碰到这一位势力尊者,就吃瘪了,没有办法了。这个大势至一到,谁都挽回不了这个命运,这是讲命运的一个道理。
所以西方极乐世界旁边要加一个大势至菩萨,这个大势一到,无常一来,谁都抗拒不了,天王老子也没有办法,上帝也没有办法,谁都没有办法,因为这位菩萨的威权最大。这是代表哲学上一个很好的观念。
关于人是否相信命运,也是个大问题。我们晓得很多人一提到命运,就认为是迷信;可是那些说命运是迷信的人,最为迷信。你告诉他,像你这样头脑那么清楚,那命运对你真没有办法。“嗯!差不多!”他已经中毒了。所以世界上最迷信的人是什么人啊?知识分子。越是讲这样迷信、那样迷信的人,他就是一个非常迷信的人,你们仔细观察那个心理就知道。关于这个命运的问题,究竟有没有命运?这是哲学上非常严重的一个问题。
我们看《列子》中的这一篇《力命》,这两个字用得非常好,尤其这个“力”字,这就看到中国文化是跟印度佛学文化相吻合的东方文化了。佛学后来翻译命运叫做“业力”,这个业包括善、恶、无记。无记属于非善非恶、在好坏之间的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三种力量都属于业,佛家讲到业,讲到人为什么有命运,因为人有所谓过去生,认为生命是连续的,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我们只能够讲到这里为止。一个人一生的遭遇,命运的安排究竟有没有?我们先看列子的说法,再作讨论。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不可抗拒,是莫名其妙来的,在中国文化里有一个代表名词叫做“命”。这是一个代号,抽象的,并不是说你生下来的八字就固定了一生,而是说,命是前生的业力带来的。研究唯识就了解,所谓种子生现行,就是命运的道理。命运可不可以转变呢?可以转变,我们自己可以控制,一切唯心,心的转变就可以转变命运。但是这个转变非常困难,要莫大的善行功德才能够转变得了。
很多人为了这个命运而低头,我还记得几十年前,有一位前辈的读书人告诉我,唐宋以后读书人必须要通三理。第一医理,因为中国文化以孝道治天下,父母生了病自己要懂得医理。第二命理,孔子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父母年龄知道了,然后算算八字啊,了解一下他们大概还有几年可活,那么这几年就不敢出门了。第三地理,父母死了之后,要懂地理,找一个好地方埋葬。
这位老前辈还权威性地说,算八字非懂不可。什么理由呢?他说孔子也在《论语》里讲“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他这一句话就解释错了,孔子讲“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并不是要你会算命。但是孔子的思想以及我们传统的思想,关于命,的确是个大问题。古今多少人都向命运投降,不只中国如此,现在在西方,尤其在美国,算命也非常流行,还有一所大学特别开了算命的课,当然不是正式的课,但是已经开了这个风气。西洋算命,印度算命,埃及算命,中国算命,每一个民族的文化,所用的算命方法都不同。十七八年前,一位外国朋友从欧洲来,送了一套埃及人算命的东西给我。我说你要教我怎么算,你先给我算算看!他一张一张像扑克牌一样摆了一桌子,搞了三四个钟头,算了半天,我只好笑了一下,也不过如此。可是你说不灵嘛,也有一点灵,可以断定这个人容易生哪一种病,这一点特别灵。他说我的牙齿、耳朵、眼睛这三处容易出毛病,我说一点没有错,这一点我承认。
每个民族的文化都很妙,都有它一套特长,所以我们看世界文化,不要只站在一个立场。站在东方立场看西方文化,好像一毛钱不值;站在西方立场看中国文化,那是野蛮。这都是错误的,各方面接触多了,就发现各有各的特长。我经常说,我们大学里开哲学系、哲学研究所,只能说是学哲学的,没有出一个哲学家;等于你们都学过科学,并不是科学家,大家只是学一些科学、哲学的常识罢了。真正大哲学家在什么地方?像我们看到乡下的老太太,真像大哲学家。据我所知,有人一个大字不认识,一辈子就守着一间破房子。你们大家心烦了还去看一场电影、到街上喝杯咖啡,她们也不知道咖啡是什么东西啊!她们一辈子就是在夕阳西下时,弄一条破板凳放在门口,看看田地上的草啦,看看下雨啦,看那个乌鸦回窝啦,看那个鸡咕咕叫啦,夜盲鸡找不到鸡窝啦……那比你们看电影、跳舞快乐得多了。你问这些老太太,为什么能够在这里过一辈子啊?哎呀!我命不好,这都是命啊!她们很安详,人生再痛苦她们也没有什么烦恼,那是自己的命。老太太,你这个孩子不对啦、不好啦!哎呀!命,我的命。她们绝不自杀,你看她们有多好的哲学修养。倒是我们许多学了哲学的人,还有跳褛自杀的,再不然去跳海的,哲学都没学通,所以还不如乡下人。
我们年轻的时候,在西南边疆一带,那个山里头多穷苦啊!那真是“古道西风瘦马”。至于什么叫做“小桥流水人家”,哪里看到桥,哪里看到水啊!什么都没有,都是“荒郊野岭人家”,可是那些住在小茅棚的人也过了一辈子。我经常骑马到那个地方,觉得骑在马上那个威风实在没有意思,如果我能够在这个地方修个茅棚住一生多好!可是我这一生到现在还做不到,这也是命,这就是命的道理。
力跟命是两种东西,力是个现实力量。譬如有名的《唐诗三百首》总念过吧!里面有李商隐写诸葛亮的两句诗:
管乐有才原不忝 关张无命欲何如
“管乐有才原不忝”,赞叹诸葛亮同管仲、乐毅一样。诸葛亮平生自比历史名人管仲、乐毅,诗人说这个不是假的。但是诸葛亮也没有大成功啊!帮了那个刘老板,占了四川一角,过了一二十年就完了。“关张无命欲何如”,关公、张飞没有封王之命,不过如此,这就是命。
中路因循我所长 由来才命两相妨
劝君莫强安蛇足 一醆醇醪不得尝
这首诗是杜牧讲自己,“中路因循我所长”,这是他的长处,事情做一半就算了,看看觉得后面没有什么结果,算了,中间夭折了——我的个性有点像他,所以经常引用他的诗。“由来才命两相妨”,有学问、有本事、有才能,但是没有这个命有什么办法呢?有人又没有学问,又没有本事,又没有能力,但是他有这个命。这两句是唐诗里的名言,是哲学思想的最高境界。所以我经常告诉青年同学,研究中国哲学的不通诗词,很多哲学的宝贝东西都错失了。“劝君莫强安蛇足”,他说人生有时只需把握一点现实,得过且过,今天好就是今天,明天就不需要考虑了。已经画好一条蛇,你再添个脚就不是蛇了。如果你自作聪明,在那个现实世界里添一点,“一醆醇醪不得尝”,分明一杯很美的酒,已经吃到嘴边,你想给它加一点点东西,完了!这一杯酒也喝不成了。这就是道家的思想,也是诗人的境界,也是中国的一种人生哲学思想。
关于力命的资料很多,上次讲《庄子》也说过,“有圣人之道,无圣人之才”,也没有用;“有圣人之才,无圣人之道”,也没有用;要有圣人之道,也要有圣人之才,才能成为一个圣人。我们学佛也一样,你说有道,有了般若智慧,如果没有福报、福德,也修不成;有福德、福报,智慧不够也修不成。所以学佛讲福智二严,就是智慧与福德的两种庄严成就。换句话说,也就是才与命的问题,因为道与命也是要并重的,缺一而不可。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邪?”
现在我们看原文。“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这个势力尊者对命运之神说,你的功劳哪里比得上我呢!“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这个命运之神就回答说,你对人类万物有什么功劳……他们就吵起来了。
“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这个势力尊者讲,我要一个人长寿,要他短命,要他穷,要他通达得意,要他贵或贱、贫或富,我的力量都做得到。
这个命运之神怎么讲呢?“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听了权力之神吹牛,这个命运之神就讲了,并且提出证据。彭祖是我们中国上古一个长寿的人,大家都晓得彭袓年高八百岁。命运之神说,彭祖的智慧并不比尧舜高,可是寿命八百岁。
这个命运之神又讲,“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颜渊是孔子的学生,学问道德第一,“而寿四八”,而颜渊只活到四十岁左右就死了,据说是营养不良,又近视,看书太多了。“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仲尼就是孔子,孔子的德行并不比一般诸侯差,而一辈子倒霉,“困于陈蔡”,受困于陈国、蔡国之间,饭都吃不上。“殷纣之行”,殷商的纣王是历史上暴虐的皇帝,“不出三仁之上”,殷商有三个圣人称为三仁,就是微子、箕子、比干,是纣王的亲属。微子的后代到了周朝被封于宋,我们现在讲的朝鲜民族五分之三四都可能是箕子的后代;比干则是纣王的叔叔,被纣王杀掉了。以后你们青年同学们如果读古书,看到一句话“殷有三仁”,就知道是讲这三个圣人,是历史上的忠臣。“而居君位”,不管纣王怎么坏,他总是当了皇帝。
“季札无爵于吴”,季札就是吴国的祖先,但他没有官位。“田恒专有齐国”,田恒是战国时候齐国的诸侯,篡了原来姜姓的侯位。“夷齐饿于首阳”,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山。“季氏富于展禽”,季氏是鲁国的奸臣、权臣,孔子就是被他赶出去的,但是季家有权也有钱。季家三兄弟,我们读《论语•八佾》那一篇,孔子就是讲季家的事情。展禽是什么人呢?就是柳下惠,我们历史上有名的坐怀不乱,一生很清高。季家是权臣,展禽人格清高,权臣反而比清高的人有钱。
这个命运之神说那么多相对的道理,孔子道德虽好却穷,颜渊虽好却短命。坏人都活得很好,又长寿。当然也有好人活得长寿啊,彭祖活了八百岁等等。“若是汝力之所能”,如果这些都是你这个势力尊者力量做得到的,“奈何寿彼而夭此”,为什么你使好人不长命,祸害的人反而活千年?那你怎么不改变过来呢?现在有人如果问上帝、问菩萨,世界那么乱,你上帝怎么不叫他们不要打仗?上帝能把桌子一拍,英国跟阿根廷两边不要打了,两边的飞机都掉下来了,行吗?又说你这个势力尊者,既然有那么大的势力,为什么“穷圣而达逆”,让好人可怜、坏人得意?“贱贤而贵愚”,贤人遭遇痛苦,笨蛋却很得意?“贫善而富恶邪”,善人贫穷,坏人反而富有?这是命运之神跟势力之神提出问题辩论。
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
这个势力之神听了以后就提出个问题,“若如若言”,照你这样讲的话,“我固无功于物”,我这个势力尊者难道对万物一点功劳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难道万物跟我无关,都是你这个命运之神做主的吗?
“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这个哲学道理来了,《列子》所谓命运之神所代表的,同佛教的哲学观念完全一样。相信命运的人注意,这个是真正生命的哲学了。命运之神讲,你的观念错了,既然叫做命,谁能控制它?谁能够做它的主宰啊?“朕直而推之”,我作为命运之神,只是顺势而导之,命是他本身的业力,他自己所造的业,因果已经定了,我是顺势帮忙推他走上直路;“曲而任之”,该转弯的,踢一腿他就转弯了。这也不是靠我腿的力量,也不是靠我手的力量。总而言之,人活得长,活得短,或发财,或困难,“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都是自己所造,没有哪个神可以主宰。同佛家“无主宰,非自然”的道理一样,一切皆是因缘所生,都是因果的道理。
下面是命运之神感叹的话,上古“朕”就是“我”,春秋战国以后,皇帝专用这个“朕”字,我们老百姓不能用。“朕岂能识之哉”,这个要注意了,读到“识”这个字,要读“志”。譬如我们写一篇序文,后面写“某年某月某日,某某识于台北”,是写这个“识”。识、志、记,三个字通的。他说既然是命定了,我也做不了主,我也没有办法做他的主宰。第二句再重复“朕岂能识之哉”,意思是老实说我也真的没有办法帮忙啊!古文重点在这里,有时候两句相同的下一句是表达声调语气,加重那个语气味道。我们当年读古书,摇头摆尾,念后面这句“朕岂能识之哉”,声音就很低沉了。
这篇的题目是《力命》,这就是人生的一个大问题。我们先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