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臆说》(中)第31讲


自生自死的生命

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生亦非贱之所能夭,身亦非轻之所能薄。故贵之或不生,贱之或不死;爱之亦不厚,轻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或贵之而生,或贱之而死;或爱之而厚,或轻之而薄。此似顺也,非顺也;此亦自生自死,自厚自薄。

鬻熊语文王曰:“自长非所增,自短非所损。算之所亡若何?”老语关尹曰:“天之所恶,孰知其故?”言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

关于这个生命的理论,列子说,“生非贵之所能存”,这个生是生命的意思。人的生命,并不是权力、富贵、地位可以买到的。古今的英雄豪杰、帝王将相,他们有生杀大权,但却没办法主宰自己的生命,所以人的生命并不是有权势地位就可以掌控的。

第二句讲身体的身,“身非爱之所能厚”,世界上男女之间相爱,常常爱得要死,但在紧要的时候,还是自己的身体最重要。所以约好一齐上吊殉情,然后想办法把气闭一闭,你吊死了,我还活着,因为人最爱的是自己的身体。但是你不管多么爱自己,想不老不死做不到,不是你爱自己就可以做到不死不老的。

第三句,“生亦非贱之所能夭”,我们看历史上很多了不起的人物,宗教家、大英雄豪杰,生下来受痛苦的折磨,结果站起来了;他们也不会短命,越受折磨越站起来,所以不会因为下贱、痛苦而短命。

第四句话,“身亦非轻之所能薄”,有个老朋友觉得活着多余,我说求生不容易,求死也很难哦!我说你越想死,它越要你活,佛经说长寿天是三灾八难的一难,因为长寿让你受罪嘛!

我们的身体,如果自己轻视它,它跟你来个要好,它就健康得要命;如果你重视它,天天打针、吃药,它反而跟你捣乱,让你天天生病。“故贵之或不生”,你对生命种种的保养,可能反而害了自己。讲到这一句话,我想起四五十年前,我一个朋友是中将师长,得了肺病。那个时候他地位高,又有钱,就在四川的青城山休养,住进去后,到处都要消毒,保护得那么好,结果一年半就死了。

所以说你虽宝贵你的生命,不一定活得健康,“贱之或不死”,越是丢在那里好像很贱的,它往往会健康。“爱之亦不厚,轻之或不薄”,太爱护这个生命,爱护这个身体,不一定好得了;随便轻视,随便对待,也不一定死得快。“此似反也,非反也”,这个道理是最高深的道理,不懂的人看起来是相反的理论思想,实际上不是故意唱反调。“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生命这个东西啊,上帝也做不了主宰,也就是说人的这个命,它有一定的程序、一定的时间,是自生自死,该死的时候谁也救不了,所以自厚自薄,都是自己。

或贵之而生,或贱之而死,或爱之而厚,或轻之而薄,此似顺也”,有时候你觉得自己这个身体生命,好像因为保护得好,活得长。这个现象看起来很顺,“非顺也”,不是这样,“此亦自生自死,自厚自薄”,不是你的本事大把它保护得好,这是自我生命的哲学道理。这一段就是解释命的道理。

鬻熊语文王曰”,鬻熊和姜太公都是周文王的老师。春秋战国时楚国的祖先,在南方叫做祝融的,也是鬻熊的祖先,据说祝融后来还成了仙。楚国的这个祖先,生了很多儿子,彭祖年高八百岁,就是祝融的后代。所以南岳衡山就有祝融峰。

古代这位高人,神仙鬻熊氏,告诉周文王,“自长非所增”,这就是修道的原理,一个人修道想长生不老,他说你修不了多少,它都是自生自长的,不是人为可以增加得了的。“自短非所损”,有些人自己糟蹋自己,很想快点死,求死也不容易,你也糟蹋不了。“算之所亡若何”,算就是数学,如果生命这个命数里头没有,你想增加也增加不起来;你的命数里头该有的,你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老就是老子,他告诉关尹子说,“天之所恶,孰知其故”,上天自然有个法则,这个天代表形而上的道体,生命的本来。这个生命的本来如果厌恶你了,该灭亡的时候,谁也做不了主,谁也留不住,你也不晓得是为什么。

下面这一句话是列子讲的,“言迎天意,揣利害”,我们一般人都在努力想迎合天意,揣测利害。所以儒家有一句很有气魄的话,“力挽天心”,想把上天的意志拉回来,你拉得回来吗?自己都拉不回来,何况天意?!列子演绎老子的观念,说我们迎合天意,揣测利害,都是不应该的。“不如其已”,你还不如放下算了,听其自然,这是讲力与命,是生命哲学的道理。

杨布问曰:“有人于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寿夭父子也,贵贱父子也,名誉父子也,爱憎父子也。吾惑之。”杨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尝识之,将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信命者,亡寿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顺;信性者,亡安危。则谓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真矣愨矣,奚去奚就?奚哀奚乐?奚为奚不为?

命的定义

这段文字很好懂,杨布问杨子一个问题。他举一个例子,“有人于此”,就是有些人,“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兄弟就是平辈,年龄相等,讲话、学问、才能、相貌、神气都差不多。可是有人“寿夭父子也”,父子是代表差了一代。或者山难死了,或者车祸死了,遭遇不一样,有些短命就死了,有些活了几十年,寿命长短不同。“贵贱父子也”,贵贱不同,都是大学的同学,结果他当了部长啊、院长啊,可是有些人呢?没有事做,当“马路巡回使”,在马路上转来转去的。“名誉父子也,爱憎父子也”,知名度也不同,同样有学问的两人,到一个场合,一个大家都欢迎;另一个来了,对不起,不准进来,大家看到他就讨厌。“吾惑之”,同样的两人,爱憎之间差距那么大,遭遇这样不同,这个问题我很疑惑,所以来问。

杨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尝识之”,这个“”就是“”。杨子听了,说我们中国的老祖宗有一句话,我记下来了,“将以告若”,我要告诉你这一句古人的话,我们老祖宗讲,“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中国人所讲的命是什么?不是算八字那个命,这里对命的哲学作了结论。凡是不知其所以然的,而又的确有这样一件事的,这个就叫做命。有这样的事,永远没有办法懂它们的学理是什么,这个叫做命,这是答案。

但是对于杨子的话,我要加一点不同的意见。我常常告诉人说,天下任何一件事情没有不可以知道的。例如,道是什么?天是什么?都可以知道,有其事必有其理;有其理论,必定有这一件事,这是我的说法。但是你同时也要晓得,天下有这个事实,道理找不出来,是因为智慧不够,所以不知其理;有时有这样一个原理,而不见其事,没有看到这个事实,是因为经验不够。

我提了很多的例子,譬如科学家的发明,自从牛顿看到苹果落地,他就发现地心吸力,之后人类的文化就有一个变化。后来到爱因斯坦发明相对论,表面上推翻了地心吸力这个定律,但是地心吸力这个原理还是照样地存在。我们几千年都晓得,苹果熟了一定掉下地,我们都是把它吃下去而已。牛顿也吃这个苹果,但他在这个事情上找出这个理,所以理找不出来是智慧不够。像看到烧开水,发明了蒸汽机,把人类的文明改变了,这就是从真实的事上找出它的道理。关于理跟事,这是我要补充的一点意见。

所以说这个命绝对可以懂,并不一定像杨子说的“不知所以然而然”。依我的经验,这个生命的道理,只有佛学唯识学讲得透彻,不过太难懂,太难了解。况且那不是理论上懂就行了,还要求证到。这是补充,现在回过来看原文。

人活着为了什么

这个命,前面下了定义,下面又形容,“今昏昏昧昧”,他说我们的人生,一天到晚昏头昏脑,昧昧就是糊里糊涂。“纷纷若若”,纷纷就是乱,一天到晚生活忙乱;若若是随便,就是跟着环境转。“随所为”,跟着时代、社会、家庭、一切的环境变化。有时候不耐烦了,格老子我不愿意起来,我还没有睡够;火车开了,开了就开了,我明天再走。这就是“随所不为”了。“日去日来,孰能知其故”,一天过去,一天又来,谁也不知道生活是为了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谁也没有答案。

我们假使对人类考试,问你们生命活着是为了什么?一定都答不出来,答出来也都不对。我也跟你们讲过,几十年前我在四川大学,那时大学生年纪都比较大,三十岁左右,不像你们现在大学生二十几岁。当时我还年轻,上去教课,这些学生们不服气,故意提问题——“人生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个哲学问题,所以告诉你们当老师的经验,这个问题提得非常调皮,尤其在那个时代讲哲学,这个问题里头有骨头的。我说好,站在哲学的立场上告诉你们,这个不是问题。我说你们学哲学应该学过逻辑,人生目的为了人生,这就是答案。你们懂不懂?这一下就把他们打闷了,就是“昏昏昧昧”了,下面听了以后就“纷纷若若”。我说你们怎么有资格学哲学?我告诉你们什么叫做目的。你要来上课,这是你的目的,对不对?譬如你要买一张戏票去看戏,看戏是你的目的。譬如肚子饿了,拼命向福利社跑,目的要去吃饭,对不对?请问哪个人出生时带一个目的来啊?所以人生没有带一个目的出来。像以享受为目的啊、以服务为目的啊,那是哲学家加上去的,人生来没有带一个目的来嘛!人生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走,谁也找不出目的是什么,所以人生以人生为目的。

《列子》的答复是说,这个人生,生命的存在,“不知所以然而然,皆命也”,这个叫做命,这是第一重答案。现在还有个答案,“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知其故,皆命也”,这是没有答案的答案,这是命。这里下了这个命的定义,下面有个道理。

信命 信理 信心 信性

道家的哲学,《列子》达到了顶巅。刚才把命的定义下了,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懂了生命的哲学道理,“信命者,亡寿夭”,真正信得过生命的这个真理,真懂的人,也就忘记了自己寿命的长短,不介意这些事了。因为活一百岁死、二百岁死,同三天死一样,这是真懂得生命的道理。

信理者,亡是非”,一个人真正相信哲学的道理,或者真相信真理,就没有是非的计较了。是非是人为的,哪个对,哪个不对,都是时间空间加上了人为。我们现在认为很对的,古人认为不对,将来的人也认为不对;我们现在认为不对的,也许以后的人认为很对,所以真理面前没有是非。

信心者,亡逆顺”,真正明心见性了,信得过心,知道一切思想观念都是唯心所造的,所以真明白了心的人,也就忘记了哪个顺、哪个不顺。佛家说的是明心见性,《列子》提出来的是心性,属于两重道理。

信性者,亡安危”,心的后面这个功能叫做性,懂得人性、懂得物性、懂得天性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就不介意是否平安或危险,没有什么可恐惧的,因为这些都是人性自性的自然规律。注意哦,四个字合起来就是命理心性。

这四条是道家的信条,也是最高的真理,要特别注意,懂了这个道理可以人世,可以出世;入世可以做大事业,出世可以成圣贤。

杨子说人生的修养如果到达了这个程度,“则谓之都亡所信”,得道就是“都亡所信”,拿佛家的话说就是统统空了,空去了一切,那才能真到达空的境界得道。“都亡所不信”,也可以讲不是空的,没有什么信与不信,所谓宗教家的信仰这样、信仰那样,信仰都是个理啊,到这个时候理都不存在了,无所谓信与不信,空与有都丢掉,这样子才叫得道了。

到了这样的境界,杨子给它定个名词,“真矣慤矣”,就叫真人,这个就是很笃实、踏实。真正得道了,脚踏实地,所以禅宗讲脚跟点地。禅宗祖师骂人,有些人认为自己开悟了,到了大禅师前面,大禅师一笑,嗯!你认为开悟了,脚跟还没有点地啊!脚跟不落地,还在跳啊跳啊,无根的。所以这个慤就是踏实,得了道踏实了。“奚去奚就”,就是何去何就,没有什么出世入世、出家在家的分别,也没有这样对、那样不对的分别。“奚哀奚乐”,没有什么叫悲哀,没有什么叫欢乐。“奚为奚不为”,也无所谓有所为,也无所谓无所为,得道就是到达了这样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