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专心反观,等于佛学《心经》观自在菩萨观照的问题。“壶丘子曰”,老师就再考问他,“游其至矣乎”,你学会了没有?老师又说“至游者”,真到了那个境界,“不知所适”,自己不晓得在哪里了,无我了,忘掉了我。“至观者”,就是到了真的观照的那个境界,“不知所胝”,“眠”等于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境界都没有,有一个境界存在的话就不是。到了一切境界都不存在,一切都无所见,“物物皆游矣”,则无处而不自在。“物物皆观矣”,任何境界都洞观清楚了,“是我之所谓游”,这是我要你达到所谓游的境界。
这个“游”字的意思就是《庄子》提出的逍遥游,真正逍遥自在,“是我之所谓观也”,这就是内观反照,到达了无所住,就是《金刚经》所讲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所谓可观之处,亦无所观之者。拿唯识道理来说,既无所观之境,也无能观之法,能观、所观皆空了,这个才是到达了游与观的极点。“故曰”,所以他的结论,“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到了如此,就是佛学所谓解脱,然后可以入世游戏人间了。这一段是记载道家的哲学观。
龙叔谓文挚曰:“子之术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挚曰:“唯命所听,然先言子所病之证。”龙叔曰:“吾乡誉不以为荣,国毁不以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忧,视生如死,视富如贫,视人如豕,视吾如人,处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观吾之乡,如戎蛮之国。凡此众疾,爵赏不能劝,刑罚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乐不能移,固不可事国君,交亲友,御妻子,制仆隶,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
另起一段,与前面也是有关的。龙叔这个人向文挚求医,文挚是古代得道的名医,曾经治好齐威王的重病。当时许多医生都医不好,结果文挚用心理治疗,几句话就把齐威王的病医好了。他的方法就是故意逗齐威王,逗得他大发脾气,脾气发了以后病好了。文挚对齐威王说你不要生气,我是给你治病才故意惹你生气,你有烦恼的事,闷在里头,没人可讲,闷极了,使肝气不能舒展,所以不舒服,到处是病,吃什么药都不对;现在发了脾气,把肝气冲出来了,病就好了。
在中国的中医药史上,几千年来有很多心理治疗的医案。清朝有个医生叶天士也常用这个方法,所以人讲他是神医,他出名的有两件故事。有一个人太太难产,家里的人就来找叶天士。他当时正在下棋,这家人就跪下来求他,说媳妇难产快要死了,他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时是秋天,忽有一片梧桐叶掉到下棋的桌上,他顺手抓起来说,你回去把这个煎水,给她喝下去就行了。果然太太喝下就生了。医生们听到这个治难产之法,查遍了医书,没有梧桐叶能催生的说法。叶天士说这个你们不懂,这是“时令”,秋天到了,梧桐树的叶子是自然掉下来的,以这个物理作用,胎儿就要离开那个母体了。你说真的吗?叶天士在骗人,一点都不真。什么道理呢?因为叶天士的名气太大,难产的媳妇一听是他的药方,心里就放宽了一半,心情一轻松就生了。这是一个例子,依我后来的研究,这是对他有信心之故,属于心理治疗。
另有一件明显是心理治疗的事,有人也是难产来找他,他也正在下棋,就跟这一家人走,走了两步又回过来,抓起一把他们赌的铜钱,到了那个产妇的房间里,他拿出一把钱往地下一扔,哗啦……小孩就生下来了。他说人啊生来就爱钱,小孩子不出来,因为你没有给他钱嘛!(众笑)这也是心理治疗,因为产妇太紧张而难产,受了一个声音的刺激,一惊,神经放松了,自然就生下来了。
像我小的时候,祖母病了找医生。我父亲有很多医生朋友,但是他吩咐去找那个开药店的某人来看看,就会好。果然一副药吃下去就好了。父亲说,医生有运气的啊!走运的医生叫“时医”,药下错了都会医好。倒霉的医生就算他药方开对了,吃下去都会死人。
龙叔向文挚说,“子之术微矣”,你医学的本事啊,高明到了极点,“吾有疾”,我现在生了一个病,“子能已乎”,你能给我医好吗?“文挚曰:唯命所听,然先言子所病之证”,文挚就说,好啊,你要我给你医我就医,你先说有些什么症状。
“龙叔曰:吾乡誉不以为荣,国毁不以为辱”,“乡”就是享受的“享”,他说天下人都恭维我,我享受最高的荣誉,像电影明星作秀一样,大家都在鼓掌,但我不以为荣,我觉得没有意思。即使我的国家今天亡掉了,我也不会觉得是耻辱,没有什么难过。“得而不喜,失而弗忧”,今天发财几千万也没有喜欢,没有饭吃,也不难过。“视生如死,视富如贫”,觉得活着像是个死人一样,虽然我财富那么多,但觉得跟穷人一样,我没有觉得自己有财富。“视人如豕,视吾如人”,看所有人都是猪一样,我同他们一样,当然也是猪啊。“处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观吾之乡,如戎蛮之国”,他说我住在自己家里,觉得是在住旅馆,今天住,明天我就走了,是挂褡的。我看我的国家人民,觉得他们没有文化,自己像是住在野蛮落后的区域一样。
“凡此众疾,爵赏不能劝,刑罚不能威”,他说我生了这么一个病,把我的地位再升高,我也没有兴趣,把我弄去杀头枪毙,我也不害怕。“盛衰利害不能易,哀乐不能移”,得志或失败,利害之间也不会起个念头,动个情绪,什么都没有。最悲哀、最快乐的事,都不会使我动心。不止八风吹不动,十风都吹不动了,我有这样的重病了。
“固不可事国君,交亲友,御妻子,制仆隶”,他说我这样不能出来做事,不能出来做官,也不能交朋友,亲戚朋友也不能往来,也无法与太太孩子相处,我看他们是猪,我也是猪,也不能指挥用人或仆役。“此奚疾哉”,他说我请教你,我这是什么病?“奚方能已之乎”,有什么方法能够把我这病医好?
注意啊!这不是病嘛!其实学佛的人,初步还达不到这个境界呢!他做到了。但是他说这是病。所以学佛要懂不起分别这个道理,就如同石头压草一样,压成这样就是病。所以龙叔问文挚,这个病怎么医?
文挚乃命龙叔背明而立,文挚自后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见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虚矣,几圣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达。今以圣智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浅术所能已也。”
文挚这个高明的医生一听啊,就说好,我来诊断一下,“乃命龙叔背明而立”,叫他背部对着光,这就像是X光了,不过文挚是用肉眼来看。文挚“自后向明而望之”,这个医生退后几步,与他面对面,从太阳光的照射透视龙叔的体内。“既而曰:嘻”,嘿嘿,我看到你的心了,心电图已经看出来了。“方寸之地虚矣”,古人讲这个心又叫做方寸。他说我已经看到你的心了,你的心已经得到空的境界,所以心空了。学禅宗的人讲“心空及第归”,修行人就想达到心空,但空不了。他说你心空了,“几圣人也”,你差不多是个得道的人了。古代传说人心有七孔,七窍,因为我们脸上有七个洞,和心的七个洞相通。“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达”,他说你的心有六个洞都流通就是六根,有一个洞不通,停止作用了,这一孔就是后世道家所谓“灵窍”。你这个灵窍是你故意把它关住的,这窍一旦通了,也就是灵窍一通,心的气脉通了,你就大彻大悟得道了。“今以圣智为疾者,或由此乎”,他说修道的人就想达到这个境界,你现在已经修养到这个境界了,却错认自己得了重病,“或由此乎”,就是你这一窍不通的原故。所以我们中国话骂人,“你这个家伙不通窍”,就是这一窍不通。“非吾浅术所能已也”,他说你这个病不是医药能医好的,吃药没有用啊!不过,他还是开了药方,他到底是个得道的医生。
无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虽终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虽未终而自亡者,亦常。由死而生,幸也。故无用而生谓之道,用道得终谓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谓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谓之常。
这一段是了生死的问题。正统的道家,像列子、庄子,在佛法没有进入中国之前,以传统文化的方式讲道,讲得更彻底、更简单。所以佛教后来传人,中国文化可以迎合接受,就是因为两家讲的完全一样,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无所由而常生者,道也”,这个道不是证得菩提道,而是讲常道,是指一般的原则、一般的法则、一般的规则,宇宙万物永远自然的道理。“无所由而常生者”,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呢?佛学来了以后叫做“一念无明”,是我们心里的思想。譬如早晨醒来,第一个念头想什么?莫名其妙思想就会起来了,不知道它怎么来的,谁也没有把握明天早晨醒来第一个念头是什么!这就是“无所由”,不知道来由,“而常生者”,思想在心里常常有,永远会来的。这是我们普通人的一般情况,始终离不开思想。
“由生而生,故虽终而不亡,常也”,因为有了一个思想、观念、情绪生出来,念头动了,第二个念头接着来了,生生不已,一个终了,另一个又生起了,永远在生。所以思想念头,生理情绪的变化,一个接一个,也是常态。
“由生而亡,不幸也”,这个思想观念永远不能空掉,不断生出来同我们人的生命一样。人生出来而又没有了,在一般人看起来很不幸,因为一般人习惯于生生不已,突然看到没有了,认为很悲哀、很不幸。这就是佛学所说的生灭法,是先说了生,再说出灭的一面。
“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再讲到灭,就是死的问题,上面所说念头生命“无所由”而来,指不知道哪里来,是由空而生有;现在说“有所由”,是指现实世界从有变成了空,“而常死者”,人又不断地死去,这也很普通,是必然的法则,生下来最后必然会死去。
“由死而死,故虽未终而自亡者,亦常”,宇宙间万有的现象,“有”最后归到“无”,所以看到一个死了,接着一个又死了,虽然没有看到最终的结果,而自然的最后就空了,你想留也留不住,不死也做不到,这也是凡夫一般的常态现象。
“由死而生,幸也”,生命从生到死,那是宇宙自然的规则,没有什么值得悲哀的。不过也有特殊的情况,应该死而能够活下来,算是幸事。“故无用而生谓之道”,所以说在空的里面,在无所用当中偏要生出来,我们观察自己的心念就知道,不想胡思,却仍乱想,这个思想念头不晓得从哪里来,这是一般的规则。“用道得终谓之常”,我们晓得自己的生命,生出来就会思想、讲话,就会用,用过了就没有了,这也是一般的常规。
“有所用而死者亦谓之道”,知道我们的生命有限故意去用,这个也是道,也是自然的规则。如果你善于在生与死之间把握控制,就是得道的人,控制了生死,就是佛学所讲的了了生死。“用道而得死者亦谓之常”,这个常就不同了,不生不灭,永远常在,所以这个是道。那么你说这位医生给他医了病没有?当然医了,告诉他这个道理就是药方。
这一段故事里有最重要的深意,很多修道的人修到了不动心,一切念头不起了,以为是道,这个是凡夫,不是真正得道。这一种病的境界叫做凡夫定,也叫做顽空,是不能起用的空,不是真道。后世儒家的理学家像王阳明有一位弟子,没有悟道以前,就到达这个境界,他们就误解了《孟子》中所说“我四十不动心”这句话,这是孟子的修养,排除外来的诱惑,是修养。文挚告诉龙叔修道的路线不是这样,不是排餘或压制,所以的确是个病。
季梁之死,杨朱望其门而歌;随梧之死,杨朱抚其尸而哭。隶人之生,隶人之死;众人且歌,众人且哭。
目将眇者,先睹秋毫;耳将聋者,先闻蚋飞;口将爽者,先辨淄渑;鼻将窒者,先觉焦朽;体将僵者,先亟犇佚;心将迷者,先识是非;故物不至者则不反。
杨朱这位道家的大师,我们已经在《杨朱》那一篇讲过,《列子》中所介绍的杨朱哲学,并不是孟子所讲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那么简单。这里讲到杨朱的朋友季梁死了,杨朱到他门口看看,唱个歌,好像很高兴他死掉了。人死了还到人家门口唱歌,这不是疯子吗?杨朱这个人很怪,另外一个朋友随梧也死了,杨朱却抚其尸而哭,对象不同,他的做法就不一样。杨朱对待两个朋友的死,态度完全不同,很奇怪。
“隶人”是一般人,一般人对于出生就高兴,买生日蛋糕,点蜡烛唱歌,祝你生日快乐……对于死亡就悲伤,大家到殡仪馆去哭一场,没眼泪也要滴一点眼药水,表示一下。
对于死这一件事,杨朱先提了一个纲要。这一段就非常难懂了,拿禅宗道理说是一个话头,要你去研究,要你自己去体会。上面先讲到杨朱对两个朋友的死态度不同,在这个生死之间的问题上,一般人的结论就是生来就高兴,死去了要哭,那是理所当然。下面讲一个物理作用,也是中国的医理,很高哦!“目将眇者,先睹秋毫”,当一个人眼睛快要瞎、快要坏的时候,突然有一阵子看得特别清楚,最小的像秋毫一样小的东西都能看得见。所以你们近视的人,过了四十几岁,就不会再近视,就要变老花,老花到了真看不见的时候,反而有一阵子非常明亮,这是反常,要小心了,天下事反常都不对。我们小时候听来的经验,很多老朋友平常很喜欢喝酒的,忽然戒酒不喜欢喝了,小心,有问题了,因为反常。等于一个抽烟喝茶的人,今天不喜欢抽烟,也不喝茶了,病了,反常了。这个身体的机能就是这样,这都是经验。
“耳将聋者,先闻蚋飞”,耳朵将要聋时,先听到耳朵里有嗡嗡……像小虫叫,啾啾啾的声音,就是耳朵快要聋的现象。
“口将爽者,先辨淄渑”,爽就是口腔有虚火啦,吃东西没有味道,里面什么地方发炎了。这个爽不是爽快哦,是说这个舌头不能分辨味道了。但是当你舌头失去味觉功能之前,那个舌头的感觉又特别灵敏,像淄渑两条河水的味道不同,都能分辨得出。有一个同学的孩子,小的时候非常聪明,这两夫妻常常抱来,好像这个孩子不是菩萨投胎也是罗汉再来,万事先知。我说你小心,不要把孩子弄坏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小时候聪明,使用过度了,可能很快就有问题,而且长大不一定聪明,这是一定的道理。
“鼻将窒者,先觉焦朽”,一个人鼻子要坏的时候,自己会闻到一股味道,那就要坏了。“体将僵者,先亟犇佚”,身体到老年僵化以前,反而觉得更健康,跑得快,有用不完的精力,不要紧,我不会老的。这都是不好的,反常的。
一个人“心将迷者,先识是非”,心里头要开始糊涂,脑子思想糊涂了,就觉得头脑特别清楚,对事情都特别灵光。所以你看有许多学佛修道的人,打打坐,哎哟!以为自己有神通了。以我几十年来统计,最后没有哪一个不进精神病院。最近也有朋友被送到荣民总医院,我们这里张主任也认他,大家说他有神通了,我只好笑笑。几十年前我就告诉他,他已经与神通的兄弟——神经做朋友了一精神病现象。他也玩了一二十年,也做大师收徒弟,前两个星期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他进了荣民医院精神科了。这就是“心将迷”这个道理了。
下面的结论,“故物不至者则不反”,物理同心理的道理一样,事物不到极端就不会反,所以做人也一样。你说你做生意做事业,运气非常好,赚大钱啊,下一步就要赊本了,要倒霉了。因为你心中迷了嘛,以为自己永远会发财,那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所谓物极必反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