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接着讲尹氏的故事。“尹氏病之”,尹氏有病了,夜里很痛苦,梦话讲到天亮。说梦话就是病,为什么讲“病之”呢?心里讨厌这个病态,“以访其友”,就去拜访一个朋友请教。“友曰:若位足荣身,资财有余,胜人远矣”,这个朋友说,你的地位在社会上很高,够光荣了,钱又那么多,比一般人好多了。“夜梦为仆,苦逸之复”,痛苦与安逸幸福,一正一反,这就是循环往复的道理,是果报自然的现象。“数之常也”,这个数在《易经》的哲学,就代表万事有一定的规律,规律之中自然有其数字,物极必反。“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你想白天幸福,夜里做梦也幸福;白天当皇帝,梦中去当上帝,那太难了,是不可能的。
“尹氏闻其友言,宽其役夫之程,减己思虑之事”,尹氏听了朋友的劝告,就改变了作风,对用人比较宽厚了,工作大概减轻了些,自己的思虑就少了。因此他说梦话痛苦的这个病,“疾并少闲”,这里闲字跟间通用,就稍稍好些了,并不是完全好。
《列子》说了三个故事,有两个故事是讲这个世界上真有“古”、“中央”、“阜落”这些地区;另一个故事讲古代有一个人,在梦跟醒之间转。所以我们的人生啊,究竟是醒时
是梦、梦时是醒,没有定论。下面又用故事的方法来表达,这是《列子》在中国文学上最有名的一段,到处都有人引用,就是“蕉鹿之梦”。下面看《列子》怎么说。
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涂而永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者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
郑国有一个人,“有薪于野者”,在旷野砍柴,刚好碰到一头鹿被猎人追赶,逃得很害怕。这头鹿的命运真差,逃脱猎人又遇到打柴的,这个打柴的人就把鹿打死了。你要注意哦!这人是捡了便宜,打猎的没有打中,鹿就逃命,筋疲力尽,刚好碰到他,给他一打就打死了。打死了这一头鹿,拿到市场卖,也不少钱哦!鹿茸可以做药、做酒。
他怕人家看见,“遽而藏诸隍中”,就匆匆忙忙把它藏在一个旷野的沟沟里,上面拿些芭蕉的叶子盖起来。他自己还在做工,一边做事,心里一边高兴。结果高兴了半天,“俄而遗其所藏之处”,把藏鹿之处忘了,要回家时,找了半天找不到。他心里想,刚才是不是做白日梦,以为藏了一头鹿?大概我太疲劳了。路上他下意识心有不甘,“顺涂而咏其事”,咏不是唱歌,是一边走一边唠叨,真是疲劳了,活见鬼,我白天做了这个梦,一路自说自话,自己气自己。
“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旁边有一个路人听到他那么讲,就根据他的自言自语,到那个地方去找,竟然找到了这头鹿。这人就把这头鹿背回家。“既归,告其室人曰”,回到家对他的太太讲,“向薪者”,就是刚刚那个打柴的,“梦得鹿而不知其处”,他说梦中得到一头鹿,把它藏在沟里头,拿芭蕉叶盖着,但是他忘了是哪个地方。“吾今得之,彼直真梦者矣”,我听到就跑去找,真找到了这一头鹿,他还以为是做梦。
这个太太很聪明,也很高明。听他那么讲,就说“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你讲人家做梦,忘记鹿放在哪里,你找到了,我看恐怕是你做梦。不过你这个梦做得好,总算你根据梦找到这头鹿。“讵有薪者邪”,根本没有打柴的人在路上讲这个梦话,哪里有人那么笨呢?还讲给你听,是你自己梦到的吧!不管怎么样,现在你得到鹿了,这个梦也是真的。
这个丈夫听了很不服气,“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他说不管怎么样,我背了一头鹿回来,这是真的。管他是我做梦还是他做梦!这个人很解脱,人生就是这样,管他是谁做梦,反正得到一头鹿是真的。
大家要注意这一件事呀!我们人生常常这样,自己都忘记究竟是醒着还是在做梦,真的假的都不知道,反正我有茶喝是真的,来源就不问了。这就是说一般人没有哲学修养,不能修道,不追求那个来源。
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认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
“薪者之归”,这个打柴的人一路讲一路回到家里,“不厌失鹿”,这个鹿找不到,心里不甘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到了夜里睡着做梦,梦到自己藏鹿的地方——你看这是梦还是真的?这个经验我们大概都有,白天的事情,夜里梦到。但是他这个梦很怪,我就有这种经验,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又梦得之之主”,又梦见被某人找到拿去了。“爽旦”,到了早晨,天一亮,“案所梦而寻得之”,照自己梦的地点去找,就找到了这个人。于是这两人就吵起来了,这人说我又没有抢你的鹿,我自己找到的。“遂讼而争之”,吵来吵去就要打官司了,“归之士师”。上古的制度,士师是管司法的,就是现在的司法官,同时也管一部分教育,就是管社会风气的。结果这个案子就到衙门里,请法官来断案。
“士师曰”,这个士师问了案情就讲,“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你这个傻瓜,开始鹿是你打到的,你又忘记了,说自己做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后来分明是做梦得鹿,你认为是真实的,结果被你找到了。“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他说这个被告呢?他是得到了鹿,你认为他是把你的鹿拿走了。“室人又谓梦认人鹿,无人得鹿”,再加上他的太太认为他是做梦梦到一头鹿,所以根本没有人真打到了鹿,这个鹿大概是自己死的,给他梦到了。他说你们这个官司不要打了,反正鹿只有一头,“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把鹿各分一半回家。这个法官很公平。
“以闻郑君”,古代是帝王的时代,差不多重要一点的官司,民事、刑事,地方上判案判完了,都要报到中央。像清朝的时候称刑部,每年要清查全国各地方的案子,如果判错了,要发回重审,那就是真法治的精神。最严重的案子要报告皇帝,皇帝要亲自审理,所以老百姓打官司要告御状,还要找到机会。
“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这件案子到了郑国的国君那里,这个国君大概是大学哲学系毕业的,所以他很哲学化。“嘻”,他说很有意思,这个判案官可能是梦中判人家的案子吧!“访之国相”,他就拿这个公文去找国相。“国相曰”,国相讲,这个事情你不要问我,“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究竟哪个在做梦,哪个不做梦,我不知道。他不好意思说,你这个国君也是在做梦吧!这件事情怎么来问我?谁在做梦,谁不在做梦,他说我不知道,只有我们上古的两位圣人知道,一是我们的老祖宗黄帝,第二是孔子。“今亡黄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现在世界上哪里还有黄帝,哪里还有孔子呢?都没有。这个案子啊,就根据法官的判决就算了,不要再研究法官是不是做梦。
所以真正学佛修道,要达到“觉梦双清”,这是我创作的文学句子,我创作了不少文学句子被人用去了,反正我也没有申请著作权。你们学禅到达了“觉梦双清”,那才是得道。佛家有一句话,所谓得了道,所谓学禅,“醒梦一如”,醒是醒,梦也是醒的,那才是得道了。
说到鹿,我们再说一个历史故事——常常看到“逐鹿中原”这个成语。汉高祖刘邦跟项羽争天下,我们形容这些人是“逐鹿中原”。这句话的来源,不是《列子》这里来的,不要引用错了。所以写古文典故,引用错了会被人笑。这一句话最早是姜太公讲的,天下之所以混乱,等于一头鹿在那里,大家都想分去吃。后来《史记》里说,秦到了二世以后天下就乱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就是根据姜太公这句话。秦国跑掉了一头鹿,这一头鹿在旷野乱跑,没有主人,天下人都有资格去抢。就是指这个国家没有主权,哪个人能够拿到,哪个人就可以当皇帝。因此就成了我们中国文化“逐鹿中原”这个典故。现在这个梦话还没有说完。
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涂则忘行,在室则忘坐;今不识先,后不识今。阖室毒之。谒史而卜之,弗占;谒巫而祷之,弗禁;谒医而攻之,弗已。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华子之妻子以居产之半请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封兆之所占,非祈请之所祷,非药石之所攻。吾试化其心,变其虑,庶几其瘳乎!”于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传世,不以告人。试屏左右,独与居室七日。”从之,莫知其所施为也,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
春秋时宋国阳里这个地方,有个人名叫华子,他中年得了一个易忘的病,中医叫做健忘症。“朝取而夕忘”,白天把东西放在哪里,到晚上就忘记了。“夕与而朝忘”,晚上给他说的事,第二天早晨就忘记了。我发现我的学生里,青年人有这个毛病的特别多,我还正想配一种药去医这个病,不过读了《列子》以后,我就不配了。这人“在涂而忘行,在室而忘坐”,走路时忘记是要到哪里去,本来想去休息休息坐一坐,到了房间一站,忘记自己进来干什么。“今不识先,后不识今”,今天想不起昨天的事,明天更忘了今天的事。
所以家里的人痛苦得很,“阖室毒之”,古人这个“毒”字,是说家里的人都受不了。“谒史而卜之,弗占”,所以就叫史官来卜卦,卦上也卜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病。没有办法,“谒巫而祷之,弗禁”,再找个巫师祷告,画一张符,上面还挂个菖蒲啊,挂个红带子啊,还拿大刀,搞了半天,没有用,病医不好。最后只好找医生了,医生给他吃药,“谒医而攻之,弗已”,还是医不好。
“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这个同现代心理学有关了,我们现在心理学,什么张老师生命线啊,都是搞这一套,你读了《列子》以后,再去做张老师看看。春秋战国时,鲁国的文化最鼎盛,有个读书人自我介绍,说这个病只有我们学问好的读书人才懂,我有办法把他治好。听说有人能够治好这个病,华子的太太高兴得很,就与这个儒生签约,“以居产之半请其方”,只要把我丈夫的病治好,财产分一半给你;这个太太也很慷慨。
“儒生曰:此固非封兆之所占”,儒生说,这个病你去卜卦没有用。“封兆”是讲卜卦,兆就是兆头,这个兆字是象形字,两条线,两个须须,就是象征的意思。现在卦是拿三个钱来卜,扑克牌也可以卜卦,什么都可以卜卦了。古代有骨卜、龟卜,有很多种。三个钱哗啦哗啦一摇,那个是卜,筮跟卜不同。筮已经进步了,有哲学性,有科学性。本来是五十根蓍草,用一个很麻烦的数学方法来推论,那个是筮;后来归纳归纳,汉朝以后只用三个钱去卜。这个是所谓“封兆之所占”。“非祈请之所祷”,他说祷告也没有用,你也不要去祷告了,“非药石之所攻”,吃药也没有用。他说我用心理治疗,“吾试化其心,变其虑”,我设法改变他的思虑。这同现代心理治疗很有关系,“庶几其瘳乎”,这样他就可以好了。
“于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这个里头妙啊!明明是个心理治疗,他还有密法。这个书生就把华子找来,把他的衣服脱光,冬天冻得不得了,他就要衣服穿了,没有忘记衣服;把他饿一段时间,他晓得要饭吃了;把他关在黑暗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他晓得要开灯了。就这样慢慢一点点恢复。这个测验下来,证明这个读书人很科学、有办法,华子有救了。“儒生欣然告其子曰”,儒生就给华子的儿子讲,“疾可已也”,这个病可以好,他还有反应。“然吾之方密传世,不以告人”,但是我的方法是密法,不能随便传人的。“试屏左右,独与居室七日”,他要求把所有的人都遣走,自己跟华子一起关在房间,闭关七天,也不要药,究竟做些什么事不知道。“从之,莫知其所施为也”,这个妙了,死马当成活马医,两个人闭关,不晓得他在闭关时对这个病人如何治疗。闭关七天到了,“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好多年医不好的病,就完全好了。
华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执而问其以。华子曰:“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妤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子贡闻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顾谓颜回纪之。
“华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执而问其以”,这个病人华子,健忘症好了,什么都知道了。这一下他气极了,大怒,跟老婆办离婚,你为什么找人来把我的病治好?把儿子也赶了出去,都不要了。然后拿刀要杀这个读书人。宋国有人把他抓住问他,病好了,为什么发疯?你为什么这样?
“华子曰:曩吾忘也”,他讲一个道理,就是病没好以前,什么都忘掉了,你们说我白痴一样“荡荡然”,我才舒服呢!无人无我,“不觉天地之有无”,也不晓得天地之间有啊、无啊,上帝哪一天开始啊,几天要休息啊,都不相干。
他说好了,我现在醒了,“今顿既往,数十年来”,他是中年生病,他说以往数十年的事都记起来了,哪个人对得起我,哪个人对不起我,谁还欠我三百块,有一次考试没有考好,后来又补习,想起来都伤心,现在统统都记起来了他说这一下好了,痛苦快乐,好的坏的都知道了。哎呀!这个脑子都要爆炸了。你们觉得把我的病治好了,你们是害我受苦啊!我怕将来年龄越大,“存亡得失,哀乐好恶”的情形越多,“扰扰万绪起矣”,把我的心都搞乱了。我现在想恢复那个忘记,一下子做不到啊!我现在太清醒了,好痛苦啊!
这个人生,你看我们大家都生了病,生的是清醒病。究竟忘记、空了是病,还是清醒是病?谁能够下一个结论?都没有定论。
因此孔子的学生,第二等聪明的子贡---甲等里的啦,一号是颜回---听了这件事,“闻而怪之,以告孔子”,回来跟老师报告,这是什么道理啊?“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孔子说子贡啊!这个事情你不懂。子贡很聪明,但孔子说他不懂。“顾谓颜回纪之”,回过头来说,颜回啊,你把这一件事记录下来,也没有多讲,也不下断语。
这一件事情把梦跟醒的道理讲清楚了,这是人生的境界。所以讲起修道,庄子讲“坐忘”,你们打坐修道,道家也好,佛家也好,你打起坐来,一般都在那里搞气脉,做工夫;每天说我念了多少佛啊,好像跟我来算账一样,念多一点,一副我得煮个鸡蛋给他吃那个样子。你连身体都忘不掉,还能够入定吗?所以庄子讲这些打坐的不是打坐,叫做“坐驰”,外表是坐着不动,心里不停地乱跑。因此庄子说修道必须要达到“坐忘”,连忘也要忘掉,就是佛家讲空,连空也要空掉,这样学佛修道才相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