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列子适,食于道,从者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顾谓弟子百丰曰:“唯予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此过养乎?此过欢乎?”
列子到卫国去,在路边吃饭的时候,跟从他的弟子们看到草丛里有一个百岁死人的头骨。“攓蓬而指”,列子拔一根蓬草,指着这个人头骨,就告诉弟子们,其中有个弟子名字叫百丰,列子看着百丰说你们懂吧!“唯予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只有我跟这个骷髅才知道,我们既没有生过,也没有死过。你们不要看到他是骷髅,就认为他死了,他没有死;不要看到我们这个身体还在活动,就认为我们是活着,这也仅仅是你们现在的观念。假使一个人能够反观自照,当自己的身体死了,乃至变成白骨时,就会明白,那个身体有生老病死,可是能知道身体生死的这个自性还在嘛!并没有随着身体的生死而生死过啊!所以列子说,只有我跟他知道这个知的自性,既没有生过,也没有死过。“此过养乎?此过欢乎”,身体是生命借用的一个工具而已,而我们却把它当做生命本身,拼命地爱恋它,过分地追求营养、享受,吃好的、穿好的、住好房子、坐名车,玩好的、买好的,作威作福,为了它做了很多坏事。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人的一生,都把身体当做生命本身,都被它困住了。这不是很莫名其妙、很可笑的事情吗?
列子由这个骷髅而感叹,讲出生命本身是没有生死的,不过是借这个身体用一用而已。换言之,这个道,凭借宇宙万有显现了它的作用,但是它为而无为,并没有随着万有的生灭变化而生灭变化,所谓“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
那么,从现象上讲,身体是生灭的,死了变骷髅,骷髅化了变灰尘,灰尘又变为其他的东西。宇宙像个超级大的化学炉子,所有物质、生命现象在里面是互相转化的。下面就举例讲宇宙万有的变化。
“种有几,若蠅为鹑,得水为鏖,得水土之际,则为蠅嬪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齣掇。駒掇千日,化而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軏,食醯黄柷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罐。羊肝化为地皋,马血之为转邻也,人血之为野火也。鹞之为鹯,鹯之为布谷,布谷久复为鹞也。燕之为蛤也,田鼠之为鶉也,朽瓜之为鱼也,老韭之为苋也,老羭之为猨也,鱼卵之为虫。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曰类。河泽之鸟视而生曰鴆。纯雌其名大,纯雄其名蜂。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迹,伊尹生乎空桑。厥昭生乎湿,醯鸡生乎酒。羊奚比乎不荀。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久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这一段是讲物理、物种的变化。在释迦牟尼佛讲《愣伽经》的时候,弟子提了一百多个问题,也在讲“种有几”。现代科学讲基因啊、量子啊,也在追寻“种有几”。什么是“种有几”?万物最初的种子是从哪里来的?人生命的种子从哪里来?都在研究这个。列子有列子的说法,释迦牟尼佛有释迦牟尼佛的说法,现代科学有现代科学的说法,各有各的角度,各有各的观点,各有各的程度。后人做研究的,也各有各的注解,很难考据。大家自己去研究做个参考,这里就不讲了。
这一段结尾讲“万物皆出于机,皆人于机”,机是发动的开始,所以叫机关,“机”是最微细的发端、变化。譬如我们现代科学对于人的生命研究到基因,基因还没有到底哦,后面还有东西。古人提出来最初形成生命万有的那个叫“机”,物种物理之间微细的发端、变化叫做“机”,所以这里开始讲“种有几”,最后讲到“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是说万物之间的转变、物化,包括物理化学反应,是从最微细之处开始的,那个生灭变化的作用是很微细很微细的,但是一切万有的生灭变化都是宇宙本体的功能,不会超出这个本体之外。譬如我们吃五谷杂粮鸡鸭鱼肉,变成身体,乃至身体死亡,化入土地,变成其他植物动物的养料,都在物理的互相变化之中。可是,究竟是如何转化变化的,万有一切又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的,那是很微妙很微妙的。所以说“种有几”,“皆出于机,皆人于机”。
黄帝书曰:“形动不生形而生影,声动不生声而生响,无动不生无而生有。”形必终者也,天地终乎?与我偕终。终进乎?不知也。道终乎本无始,进乎本不久。有生则复于不生,有形则复于无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终者也,终者不得不终,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画其终,惑于数也。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油而聚。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
他又引用黄帝的话,“黄帝书曰:形动不生形而生影,声动不生声而生响,无动不生无而生有”,这是一小节,这是道家的看法,借用所谓黄帝书来表达。“形动不生形而生影”,我们这个形体一动作,其实没有另外生出一个动的形体,只有形体的影像,影像是第二重了。譬如我们看到手动,实际看到的是影像。所谓动不动,也是心念的分别。“声动不生声而生响”,响与声,如同影子与身体的关系,响是声的回响、余音,也可以说是声的变相。我们听到响声知道这个人讲话,讲话不过是个响声、是个作用而已,它的后面是心念在主导。我们讲话听到声音,背后的关键是念头动了。“无动不生无而生有”,至于能生万有后面的那个功能,也可以叫它是心,也可以叫它是能,它没有动过,实际上有形的作用都是它的功能所变化出来的,真空变出妙有。
“形必终者也”,有形的东西,我们能看到形象的东西,一定有生有灭,不会永恒存在,它只是变化而已。
“天地终乎?与我偕终”,他说这个天地啊,宇宙万有,宇宙几时会毁灭?这个宇宙万有有个终结的时候吗?其实它是无始无终的。他这里提问,天地几时有终结的时候呢?跟我们生命一样,什么时候才是生命终结的时候呢?“终进乎?不知也”,而事实上天地也好,我们的生命也好,活着时叫做有,死了叫做死亡,是终结吗?不一定,可以说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终进乎”,究竟是死还是生,是生还是死,是进是退,是退是进?“不知也”,非思量之所知,不能下定论,这是他的观念。
“道终乎本无始”,这个跟佛家关于宇宙的本体、生命的本体不生不死的观念是一个道理。“进乎本不久”,一切所谓进步,生命在进步啊,社会表面上在进步发展,其实随时在变,进步发展也会变去的。“不久”,没有永恒存在的。其实没有什么进步,也没有退步,无始无终的,本来的功能是不动的,所谓进步变化,是现象上的相对比较而言,是进步还是退步,不一定的。“有生则复于不生,有形则复于无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有生必有灭,一切万有由空生出来,幻化于空,又消灭于空,空有不二。那个本来的功能看到是无生的,空的,可是呢,它却可以变化出一切万有的现象,所以不能认为这个无生无形的是没有东西。“生者,理之必终者也”,有生必有死,“终者不得不终”,到了结束的时候不能不结束。“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到了生的时候不能不生,这个是因果的力量。生与死只是两个相对的表象,是生命行为的因果,其实生命本来无始无终,没有什么值得悲哀的,没有什么值得感叹的。可是一般人不懂这个生命的道理,“而欲恒其生,画其终”,本来无常的,却拼命想办法延长寿命。“惑于数也”,这是自己迷糊了,不懂这个道理,这个是数理的当然,有始就有终,有生就有死,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道理都一样。
“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精神仿佛虚空一样,是轻灵自由无形广大的。身体仿佛土地一样,是浊重有形而受限制的。“精神离形,各归其真”,这个身体死亡时,精神离开身体了,肉体则回到大地,精神与物质各自回到本位去,不过是个变化而已,其实并没有死,当然也没有真的生过。“故谓之鬼”,回到本位的那个影像、那个功能,我们一般人叫它是鬼。什么叫鬼?鬼在古文里的解释,“鬼,归也,归其真宅”,神气归位,回到自己变化的本位。所以大禹说“生,寄也;死,归也”。那时候,佛法没有来,道家没有昌盛,上古传统文化对于生死看得很淡薄,没有什么了不起。后来宋朝张载说“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朱熹曰“愚谓以二气言,则鬼者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以一气言,则至而神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而已”,就是根据道家这个思想来的。
黄帝曰:“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死亡也。其在婴孩,气专志一,和之至也,物不伤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壮,则血气飘溢,欲虑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则欲虑柔焉,体将休焉,物莫先焉。虽未及婴孩之全,方于少壮,间矣。其在死亡也,则之于息焉,反其极矣。
“黄帝曰: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精神、肉体,各自归位,各自变去了,哪里又有个自我呢?平常我们以为有个我,把这个肉体、这个思想情绪看做自我,其实经不起推敲。中国文化在上古时已经知道本来无我了。“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人这个肉体生命的变化有四个阶段,“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死亡也”,等于生老病死四个阶段。“其在婴孩,气专志一,和之至也”,与《老子》讲的“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异曲同工。人在婴儿阶段还没有分别意识,心气是合一的,精气神是饱满的。“物不伤焉”,所以打坐修定,气脉归位,恢复到刚刚生出来的婴儿那个状态,万物伤害不了你,因为他是无心的。“德莫加焉”,就是讲婴儿这个境界好极了,德行天然圆满。“其在少壮,则血气飘溢,欲虑充起”,到了青春期,这个思想欲望都起来了;“物所攻焉”,因此被物理世界、欲望、思想情绪困住了,烦恼不断;“德故衰焉”,心理行为道德就越来越退步了。“其在老耄,则欲虑柔焉”,老了,没有力气了,欲望啊、思想啊,都减弱了;“体将休焉”,身体快要坏了;“物莫先焉”,万物的力量比自己身体的生命力强了。“虽未及婴孩之全”,德行天然圆满的状况比婴儿差很远;“方于少壮,间矣”,但是比起青壮年阶段,当然又不同了。“其在死亡也”,到了死亡的时候,“则之于息焉”,就是回到休息状态,换句话说等于睡觉;“反其极矣”,回到原来的本位去了。道家将这个肉体的生死看做是个物理的变化,很自然、很普通,没有什么了不起。
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行乎郄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
“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行乎鄺之野,鹿裘带素,鼓琴而歌”,有一天,孔子到泰山游览,路过鄺这个地方的郊外,看见一个叫荣启期的老人身上披着鹿皮,腰里随便捆着一条带子,一边弹琴一边唱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孔子就问了,老先生,请问您这样开心是为了什么呢?
“对曰:吾乐甚多”,荣启期就答复孔子了,我高兴的事太多了。“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天地之间有万物,人是万物之中极为可贵的,而我生而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间,男尊女卑,我生而为男人,二乐也。有的人在娘胎里就死了,有的人在生下来不久就死了,“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而我呢,活到九十岁了,这是三乐,当然开心喽!“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贫穷嘛,那是读书人正常的、平常的生活。至于死亡嘛,那是一定的,有生必有死嘛,有什么好怕的呢?安贫乐道,生死顺其自然,又怎么会有忧愁烦恼呢?
“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孔子说,真了不起啊,这是能自我解脱烦恼的人啊!这是一个故事。还有另一个老人。
林类年且百岁,底春被裘,拾遗穗于故畦,并歌并进。孔子适卫,望之于野,顾谓弟子曰:“彼叟可与言者,试往讯之!”子贡请行,逆之垄端,面之而叹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类行不留,歌不辍,子贡叩之不已,乃仰而应曰:“吾何悔邪?”子贡曰:“先生少不勤行,长不竞时,老无妻子,死期将至,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林类笑曰:“吾之所以为乐,人皆有之,而反以为忧。少不勤行,长不竞时,故能寿若此。老无妻子,死期将至,故乐若此。”子贡曰:“寿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恶。子以死为乐,何也?”林类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贡闻之,不喻其意,还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与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尽者也。”
“林类年且百岁”,林类是一位百岁老人,“底春被裘”,底春是春天最后一个月,已经暖和了,这位老人家穿着皮裘,“拾遗穗于故畦,并歌并进”,在人家收割过的田里去捡人家不要的麦穗。边捡麦穗,一边唱着歌,悠然自得的样子。
“孔子适卫,望之于野,顾谓弟子曰:彼叟可与言者,试往讯之”,孔子到卫国去,在路边田野里看到这么一位老人家,他回头跟学生们说,这个老头子很洒脱啊,大概很有修养,你们可以去访问他。
“子贡请行”,子贡说我去吧!“逆之垄端”,他走下了田埂,迎面走过去,“面之而叹曰:先生曾不悔乎”,他与这位老人面对面了,子贡叹了一口气,唉!老人家,老先生,您都这把年纪了,还在这里劳作,靠捡人家不要的麦穗活命,太辛苦了,太可怜了,您难道不后悔吗?换句话说,您大概是年轻时不努力,才落得如此境地。可是您好像一点也不后悔,“而行歌拾穗”,一边捡人家不要的麦穗,还一边唱歌,高兴得很啊!
“林类行不留,歌不綴”,林类听了,一边继续捡麦穗,一边唱歌,根本不理子贡。“子贡叩之不已”,子贡跟在后面再三地追问。“乃仰而应曰”,林类于是抬起头来回答子贡了,“吾何悔邪”,我有什么不对啊?有什么好难过后悔的啊?
“子贡曰:先生少不勤行,长不竞时”,你大概年轻时不勤奋,长大也不努力,才穷得这个样子。“老无妻子,死期将至,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如今你都这把年纪了,又没有老婆孩子照顾,死亡在前面等着,可是你居然在这里一边捡人家不要的麦穗,还一边唱歌,那么高兴,是何道理呢?
“林类笑曰:吾之所以为乐,人皆有之,而反以为忧”,林类就哈哈笑了,他说,使我开心的理由啊,其实每个人都有,人生本来都很自在快乐的,可是大家认不清楚,反而自找烦恼。“少不勤行,长不竞时”,我小时候不努力,长大以后也不去跟人家竞争、赶时髦,“故能寿若此”,因此我才活得长命啊!“老无妻子,死期将至,故乐若此”,老了也没有老婆孩子烦我,我活了一百年了,也该死了,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所以我很高兴啊,无忧无虑。
“子贡曰:寿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恶,子以死为乐,何也”,子贡说,人们都想活得长命,都怕死。可是你老人家好像认为死亡是很高兴的事,这是什么理由呢?
“林类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林类说,生与死,不过一来一去而已,像住旅馆一样。“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你怎么晓得在这里死了,就不会在那里出生呢?“故吾知其不相若矣”,所以我觉得生死没有关系,这边死了那边生,无所谓的。“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一般人活着,忙忙碌碌的,执著地追求长寿,追求名利财色,我又哪里知道这些就不是迷惑呢?“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谁又知道,我现在假使马上死了,也许到那一边比这辈子还快乐啊!
“子贡闻之”,子贡听了,“不喻其意”,不懂,不深切了解,“还以告夫子”,回来向老师报告。“夫子曰:吾知其可与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尽者也”,我告诉你,这个人大概是个有道的人,所以叫你们跟他谈一谈,果然不错吧!得道了,道是不生不死,等于生而不生、死而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