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离娄》圣人的用心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 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孟子这里说到上古的历史,又提出一种人格的典型,掀起一个新高潮:「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对于上古的历史,孔、孟只提尧舜,很少提及大禹;孔子对于大禹,只说:「禹,吾无间然矣」,对于大禹,我没有话讲。假如没有大禹治水,终止全国的水患、兴修全国水利的话,后代子孙几千年文化统一的历史光辉就会是另外一种情形;至于情况究竟如何,可就不得而知了。所以大禹的功劳最大。

稷,是尧舜时代管农业的大臣,也就是周朝的祖先后稷,我国农业社会基础的奠定,是后稷的功劳。孟子说:禹和稷这两个人,是在太平的时代,没有战争;禹治水,九年在外面,跑遍全国。我们不知道他是如何治水,能把全国黄河、长江、大小河川的水利都修好。不过有后世学者怀疑,大禹治水的地方,并不是整个黄河或长江,只是其中的一段而已。一段也好,半段也好,在当时就算是走路,一段也走不完。所以在野史中,说大禹会画符念咒,使唤鬼神;这种道家所描述的大禹,完全是一种神话。据说长江中游淮河流域一带,都还有大禹当年驱使鬼神留下的古代之宝,后世的神话小说也是这样的叙述。

但据正史记载,禹治水九年,三次走过自己家门都没有进去看看太太、孩子,匆匆忙忙地走了。后稷在管理农事的时候,也是这样忙。他们只有公谊,忘了私情,所以孔子对于大禹,只说「吾无间然」,对于这样的人,无话可说,功德太大了,没有办法下一个评论。

禹及稷,是一种入世的典型,下面孟子所说的,是出世的典型人物。

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颜回生的时代不好,是乱世,一辈子没有出来做事,住在贫民区里,下雨天水高三尺,走不进去,也脏得很。他每天吃的是糙米饭,用竹篾或蒲草编的小饭包装着,再有一瓢盐开水。在别的人眼里,这种生活连看也看不下去,看了要发愁,可是颜回照样很快乐;孔子也赞美他,说他不得了。不过,后人说颜回四十来岁就死了,就是因为营养不良,也成为民国初年「打倒孔家店」的一个口号;把颜回之死的责任,归到孔子身上,说他这么喜欢颜回,却对颜回的生活没有照顾好,以致早死。这当然是笑话。

孟子为什么举出这两种不同的典型来呢?他说:「禹、稷、颜回同道」,在人格的修养,入世与出世的精神方面,禹、稷、颜回三个人,是功德相同、精神相同的。因为「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和稷的存心、立志,像佛家说的发愿、发心,救世救人。禹看到全国的洪水,天下人被淹,等于自己被淹死一样的痛苦。所以他忙于救水灾,救世救人,忘记了自己。当后稷负责管理天下农业的时候,看到天下人没有饭吃,也等于自己在挨饿,因此急急忙忙地去工作,没有考虑自己本身的问题。「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颜回处在乱世,他出来救不了那个时代,「中流砥柱」抵不住,营养不良,健康也不佳,就只好居陋室,一箪食,一瓢饮了。

这也就是说,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人要知道自处。但是,知道自处,虽然生活的形态不同,存心则不变,不能没有救世救人的存心。也许客观的因素做不到一丝一毫,那也是命也、时也,是时空的问题,不是自己不做的问题。所以孟子说,颜回如果换了一个时代,一定和禹、稷的作为一样。他认为颜回已经达到中国文化安贫乐道的标准了。

孟子接下来讲,是否可救的两种不同的「斗者」。这里可以看到孟子当时的心情,是在讲他自己了。这个文章写得很巧妙,后世许多人写给皇帝的高明奏议,都是已经深懂《孟子》这一段的写作方法;没有替自己辩护,没有骂所处的时代,可是字里行间也表达了自己的心情,就等于骂了他所处的时代。

孟子说:「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假定同住在一个房子的人在打架,当然要救他。在这个时候,来不及扎好头发、穿好衣服,就赶去排难解纷,这是应该的。如果是邻居在打架,以目前国际问题为例而言,假使埃及与以色列打起来了,而我们急忙包一架飞机去劝架,这是我们做不了的事,如果去救就是胡涂。

或者有人批评孟子说,你老先生满口仁义道德,一天到晚说要救世救人,现在各国都在战争,你老先生出来,鹅毛扇子一摇,当当军师,天下不就太平了吗?你自己怎么不出来呢?所以孟子就说了这段话,表明他自己是持这样的态度。这也给了后世的我们一个处世做人的法则。救世救人是大事业之心,不能没有,不过要知道时间、空间、位置的问题,才能够自处,这也就是知道处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