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这一篇,后代宋儒把它画一个句点圈断了,应该说是把文章切断了,这是不应该的。本来是一篇连续的文章,读书人在读的时候,常常打一个圈圈,或分一个段落,这叫章句之学,相当于现在分成一节一节的。宋儒这样一来,原来的文意反而断裂,《孟子》全篇前后连续的理论观念反而散裂不全了。
这一段我们可以看到,孟子对当时的政治非常灰心,他要救世的理想没有办法实现,只好卷铺盖回家。他认为这个时代的人不怕因果,自己在造恶业,谁都救不了。
接着,他说了一个理论:「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这就是文章了。本来一句话完毕,他一层一层用文字表达。「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你说我们读《孟子》才发现,为什么苏东坡啊,唐宋八大家啊,曾国藩,以及清朝以后桐城派,都学《孟子》、《庄子》的文章呢?这就叫做写文章。我是不大会写文章的人,不过年轻时我喜欢读也喜欢学。什么是写文章呢?本事是两个字:啰唆。你尽量把它啰唆一下,就是好文章。不啰唆叫做讲话,不过有些人讲话比写文章还要啰唆。
所以我们看《孟子》这段文章,你们注意看它的文学味啊。「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这话很合逻辑,一段一段地来,「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你看,这个就是文章。假如说,「得失天下,在得失民心」,几个字就完了嘛。得天下,失天下,在于民心得失;最多十几个字,就完了。
所以我经常提到写文章的趣事,宋代那个名儒欧阳修,要主修唐朝四百年的历史。当时很多有名的文学家是他的助手。有一天他们大家出去玩,路上看到一匹马发疯奔跑,把狗踏死了。欧阳修说,咦!好题目,要大家写一篇报导,并且要用最少的字来描写。这些都是大学者,有人写几十个字,有人写十几个字。
古人的文章简练,否则五千年的文化数据要多少地方来放啊?故宫博物院不够堆耶!所以古人要「简」,把很多的观念用文字简化拢来。
欧阳修说,如果你们这样写历史,四百年唐朝的历史要多少房间放?要多少纸来写?大家就问他,你怎么写?他说只要几个字:「马逸毙犬于途」。马疯了乱跑,就是「逸」一个字代表,也就是思想乱跑、放逸。然后,马一脚把路上的狗踏死了。只要六个字就完了嘛!这才是记历史的文章。
如果孟子的文章用欧阳修这个方法一改,就变成记史了,因为这四句啊,太啰唆了。可是在文学立场讲,为什么说他好?因为古人是读书不是看书,古人读书,三更灯火五更鸡,要念的,坐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念。所以非要这样写,音韵声音才漂亮,这里来个「也」,那里来个「也」,像唱歌一样,还有「之、乎、也、者」。有一半是口头音,就是白话的「的」、「呢」、「吗」、「呀」,所以我们就懂得文章为什么那样写了。
你懂了这个窍门以后啊,古文你就会写了,包你会写。你不要以为我说这个是笑话,真的喔,我是下了苦功来的。所以诗啊、词啊、文章啊,我都把它们悟出来了,原来如此,会了我就丢掉,不写了。
所以我二十几岁时,四川有一位老师是清朝最后一榜的探花商衍鎏老先生,我向他请教古文,然后懂了这个窍门。我有一天问:商老师啊,假设我现在这个样子写,如果退回去百年,跟大家一起考个进士,行不行啊?他说:嗯,行喔,假设在前清,你考进士大概没有问题。我说这样啊!下面我就不说了,所谓翰林学士的文章不过如此,就这么一个窍门。像欧阳修那是真功夫了,「马逸毙犬于途」,简化、明了,所以大学者有大学者的道理。现在是顺便讲到写文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