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离娄》承欢膝下


第四段来了,他是一段一段地讲,「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他说想要孝养父母有道,先要回过来问自己。我们读古书出身的,对父母都很孝顺哦。说老实话,我一回家看到父亲还会发抖的哦;我父亲已经对我很客气了,可是父亲始终是有威严的。我从小养成的规矩,父亲一到前面,我赶快站起来。只有父亲躺在床上高兴的时候,问我十多年在外面都搞些什么,只有那时心情才放松一点,平常总是很严肃的。这是老的教育,你们没有看过,我生在这个时代的夹缝,受的是新旧教育,古今中外味道都尝过了。所以你要真讲孝顺,是「反身不诚」,问自己内心。

我现在回想,在抗战胜利后回到家里住了一年,我觉得这一年当中至少做到了使父母悦,是真的高兴。不过时间太短了,现在想起来都很难受,所以我经常说到黄仲则的诗,感人肺腑。开始讲《孟子》的时候我曾讲过这首诗,「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对于我自己的母亲,我经常有这个感叹,现在已九十多岁了,虽然她晓得我还活着,但是想到「此时有子不如无」,就觉得自己是个不孝的儿子,这是遭遇时代的影响,有这个儿子等于没有(编按:怀师的太夫人一九九〇年百岁仙逝)。

可是在家里的时候啊,我曾经反省过自己,我十几岁就离家,十年后回去不过相处一年,所以我再出门的时候,父亲就拍拍我的背,他说你要走了,不过我很高兴,我有个好儿子。他虽然很痛快地讲,但是我晓得此次一别就不知何年何月再见了。

再回来讲《孟子》吧!这一节中每一段、每一节都有方法的哦,不是呆板的信条,如果大家把孔孟学说当成信条那么信,你们就读错了,叫做不学无术;既然读了书,就要学而有术,术是方法,不是手段。孝顺父母,友爱之道,获于上之道都有方法的,这就要博学慎思了。学而有术不是用手段,你把术完全解释成手段就错了,所以说「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就是这个道理。

一节一节下来,这个孟子像在打鱼一样的撒网,就是现在青年同学们讲的在盖,盖得很大,从「不获于上」,一路盖下来。像我们撑的雨伞一样,撑开来很大,手抓的伞柄只有一点,那就是中心点,要到最后才会告诉你。

再说到诚,「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更严重的问题来了,诚也是有方法的,我们解释诚很简单,就是诚恳。譬如说你碰我一下,我说讨厌,你不能说我这句话不诚恳啊,不是假话,对不对?有人要借用我的东西,如果我不想借给他,但又说拿去吧,这就是不诚恳了,对不对?所以什么叫诚恳,我们研究看看,如果说对人态度好就是诚,但明明看到这个人很讨厌却说他好,这也是不诚恳。所以诚恳是很难研究的。孟子在这里下一个定义,我这一句话要注意啊,孟子在别的地方不一定是这样讲。同时还要注意《中庸》,《中庸》专讲诚,对诚字的解释又有不同,方向不同,原则一样。

《孟子》这里怎么解释呢?「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如果不明白什么是善就不会诚。先不讲什么是诚,现在为了了解这个诚字,先了解《孟子》所讲什么叫善,其次要知道什么叫明。要找出《孟子》的善在哪里,先要找《尽心篇》,孟子在这一篇中所说的善与学佛打坐一样,有工夫的,不是偶然的。《孟子·尽心篇》里说「可欲之谓善」,这是孟子学问修养的真正工夫。